第68節
“可莊子上的條件實在太差了,她哪里能吃得了那些苦……”老夫人喃喃地說道,忽然又抬手按著額頭。顧行簡觀她的神色,隱隱覺得不對,上前執起她的手腕把脈。 顧老夫人神思惶惶,脈象也很亂。 “夫君,娘怎么了?”夏初嵐在旁邊問道。 “現在還不能做判斷。”顧行簡伸手摸了摸顧老夫人的額頭,有些發燙。他叫了顧老夫人身邊的侍女和仆婦進來,詢問他們最近老夫人飲食和起居有何異常。 侍女說道:“老夫人最近忘性有些大,常常進膳過后就忘記了吃過東西。有時候把東西抓在手里,還問在哪里。但好的時候,跟正常人無異。” 旁邊的仆婦也附和道:“老身也建議老夫人叫個大夫來看,可她說自己沒有毛病,所以不請大夫。今日我們還去道觀里求了些符水喝……”仆婦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看到顧行簡的下巴繃緊,面色不霽。 顧老夫人迷信,平時生病也不愛請大夫。顧居敬在外忙碌,秦蘿每日請安之后也不敢久留,竟沒有人發現老人家生病。她也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念著顧素蘭是因為太寂寞了吧。 顧行簡心中不是滋味,和夏初嵐扶著顧老夫人躺到床上,她很快就睡著了。 顧行簡出去開藥方,開好之后,將藥方交給顧老夫人身邊的嬤嬤去抓藥,又派人去將顧居敬叫回來。 今日,秦蘿在家里呆著覺得悶,顧居敬便帶她上街去買腌漬的酸梅,顧家萱也一道去逛了逛。 顧居敬先騎馬趕回來,聽到顧行簡說老夫人的病癥,愣了半天沒有說話。 “娘的身子骨一向很硬朗,怎么會得?。俊鳖櫨泳凑貑柕?。他今日本來叫顧老夫人一起到街上逛一逛,但顧老夫人說她很久沒跟朋友們聚一聚了,自己出的門。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緩緩說道:“年紀大了,忘性大或者情緒起伏不定都是常見的病癥。有些低熱,但也不難治。她今日跟我提,要接四姐回來過年,我沒有答應,那時才發現她不對勁。”他跟顧老夫人之間的關系很淡,也談不上什么母子親情。但這到底是他的生母,真到了生老病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并不想她出事。 顧居敬嘆了口氣:“娘這身子的確不如從前了,侍女和仆婦都是下人,哪個真的關系她。我以后讓阿蘿多留意著點。阿弟,要不你讓四妹回來過個年吧。之后再把她送回莊子上去,這樣也算了了娘的心愿。” 顧行簡沉吟著,沒有說話。 兄弟兩人在堂屋里說話,女人都在外面。顧家萱站在樹下踢石子,時不時側頭看夏初嵐和秦蘿一眼。發現那兩人也正看著自己,繼續低頭踢石子了。 夏初嵐問秦蘿:“萱姑娘從相府回來之后,可收斂些了?” 秦蘿看了樹下的顧家萱一眼,點頭道:“收斂多了。今日二爺問她要不要同我們一起上街,她也沒有拒絕。大概從娘那里聽說四姑在莊子上并不好,怕二爺真的把她送去那里吧。” “雖說是莊子,但也不愁吃穿,為何不好?”夏初嵐奇怪地問道。 “那莊子在郊外,附近什么東西都沒有。而且四姑只能在莊子上行動,不能外出。她那樣的性子,應該是要悶出病來了?!?/br> 兩人正說話,顧居敬送顧行簡從屋子里出來。顧行簡說道:“阿兄別送了,我們告辭?!?/br> “好?!鳖櫨泳袋c頭,“我說的事,你再考慮考慮。” 顧行簡沒說什么,帶上夏初嵐走了。 回去的馬車上,夏初嵐問道:“娘到底是怎么了?之前跟我說話的時候還好好的?!?/br> 顧行簡安慰她:“有些低熱,大概是喝了些不太干凈的東西。吃幾服藥,好好休息就沒事了?!?/br> “既然娘想讓四娘子從莊子上回來,不如就讓她回來過年好了?!毕某鯈拐f道。她知道顧行簡拘著顧素蘭,一定有他的用意。但只是回來兩日,顧素蘭應當掀不起什么風浪來。 顧行簡拍了拍她的背,目光望向窗外,沒有說話。他應該在思考問題,夏初嵐便沒再說話。有時候明明覺得,他們就靠在一起,離得很近,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伤膬刃氖澜?,她卻完全進入不了。 在他眼里她最多只算個孩子吧。并不是能跟他并肩解決難題的妻子。 她輕輕嘆了口氣,顧行簡低頭看向她明凈的小臉,不禁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嘆氣?” “您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告訴我。” 顧行簡環抱著她,輕輕說道:“嵐嵐,有些事不是不告訴你,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彼皇怯X得顧素蘭幾次三番地要打通顧老夫人這邊的關節,想回顧家,并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情。他甚至懷疑引導顧老夫人喝符水生病,這些也是顧素蘭的故技重施。他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想,大概是多年宦海沉浮養成的一種直覺。 顧老夫人自然不會害他,顧素蘭卻恨他入骨。 *** 在過年的這幾日,清風院并沒有什么生意,門可羅雀。清風院里養的是小倌,不像別的妓館那樣可以明目張膽地經營。官員來這里尋樂子,大都需要相熟的關系。 顧行簡坐在清風院對面的茶館里頭,崇明押著個小倌進來,斥道:“老實點!” 顧行簡看那小倌模樣清秀,最多二十幾歲。崇明道:“這廝十分狡猾,還想從小路溜走,幸好被我追上了。” “這位爺,我跟您素不相識,您叫人押我來干什么呢?”那小倌苦著臉說道,“我不過是混口飯吃,您就饒了我吧。最多我把欠的賭債慢慢還上。” 顧行簡一邊喝茶一邊道:“我不是你的債主。只是來問問,你可認識顧素蘭?” 小倌眼珠轉了轉:“我伺候過的人太多了,哪能一一記得姓名。” 顧行簡放下茶盞,說道:“你最好記起來,這樣免受皮rou之苦。”崇明在旁邊作勢要拔劍,那小倌連忙說道:“記得記得。但她好久不來了,我們這行都是逢場作戲,談不上什么真感情。那老女人出手真大方,還說過要給我們院里的小倌贖身呢。只是她有時候來,叫了小寧他們進去,只陪了幾盞酒就出來了,從不留人過夜。好像約了別的人見面。” 小寧就是顧素蘭在清風院養的小倌,據忠義伯夫人說,顧素蘭常提起他,原來他并沒有陪顧素蘭過夜。但顧素蘭聽顧行簡說清風院的小倌時,分明變了臉色。她擔心的不是清風院的小倌,而是她跟那人見面的事情暴露出去吧。 那小寧早就不見蹤影了。 顧行簡讓崇明放那個小倌走,崇明說道:“相爺,這四娘子到底是跟什么人見面,要如此神秘?” 顧行簡目光沉了沉:“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明日一早,你派人去莊子上,將她接回顧家。” 第一百零三章 顧行簡回到相府時, 正趕上晚膳。冬天日子黑得早,屋子里點著燭火, 看上去十分兩趟。燈光投在外面的石板地上, 有幾道晃動的影子,還有談笑的聲音。 這個家, 終于不再那么冷清了。 夏衍正在說太學里的趣事, 南伯和夏初嵐在聽。他跟蔣舟是好朋友,也是競爭對手, 兩個人考試爭第一,還為一道題討論半天。夏衍說:“起初, 我也沒說自己是宰相的小舅子。后來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了, 每天都有人跑來看我。連吳宗進也不敢欺負我了。昨日在國子監遇到他, 居然看見我就跑。我現在終于知道權勢的好處了。” 夏初嵐笑著說道:“你別盡想著這些,你姐夫當年也是貧寒子弟出身,吃了很多苦, 靠自己走到今天的。” 她背對著門口坐著,沒看到顧行簡已經進來了。夏衍和南伯卻看到了, 夏衍繼續說道:“我當然不能跟姐夫比了。在jiejie心里,姐夫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夏初嵐沒有否認。這句話當著他的面,她是說不出來的。但她真的很喜歡顧行簡, 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便被他身上獨特的氣質所吸引,到后來的種種機緣巧合,只覺得這個人像是一本書一樣。 她只嫌人的一生太過短暫, 怕他們沒有辦法相守到老,而她遇見他又真的太晚了。或者說是她出生得太晚了。 忽然一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回過頭看到顧行簡站在身后,一下子站了起來:“您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剛剛回來。你們還沒用晚膳?我說過不用等我。衍兒還在長身體,按時進膳才是。”顧行簡若無其事地說道。 “姐夫,我不餓的,沒有關系。”夏衍眨了眨眼睛,這聲姐夫叫得越發順口了。 夏初嵐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有沒有將他們剛才的談話聽去,連忙岔開話題:“飯菜都已經備好了,我們也沒等多久。我這就讓他們上菜。” 夏初嵐出去吩咐思安她們上菜,顧行簡對夏衍笑了一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入座了。平日要從他的妻子口中聽到一句甜言蜜語實在太難了,還好有小舅子幫忙。 吃飯的時候,顧行簡向來是不說話的。夏初嵐和夏衍便用眼神交流,也沒有說話。等到顧行簡吃完了,南伯將他面前的碗筷收走,夏衍才小聲道:“姐夫,我可以講話了嗎?” 顧行簡擦了擦嘴說道:“盡管說便是,別學你jiejie,不用特別遷就我的習慣,就當在自己家中一樣?!?/br> 夏衍高興地坐到顧行簡的身邊,有幾個學問上的事情想請教他。 兩個人談論起來,夏初嵐起身去廚房里準備茶點。陳江流又在廚房里吃東西,現在連廚娘都認識他了,每天都另外做了一大份飯菜給他吃。他也乖巧,幫著洗菜摘菜,廚娘也挺喜歡他的。 陳江流看到夏初嵐和思安進來,三下五除二把嘴里的饅頭吃掉:“夫人,要我幫忙嗎?” “不用?!毕某鯈箯谋跈簧夏昧瞬枞~下來,扭頭問他,“明日是除夕,你不想回家看看家人嗎?” 提到家人,陳江流渾身打了個寒顫,后退兩步:“夫人要趕我走?” 思安一把拉住他:“瞧你,怎么害怕成這樣?夫人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就是問問你,想不想回家。” 陳江流連連搖頭,眼睛里有絲恨意:“我沒有家人了。以后這里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親人?!?/br> 夏初嵐聽崇明說,陳江流的jiejie和姐夫待他很不好,否則好好的一個孩子,也不會賣到那種地方去糟蹋。幸好是遇到了顧行簡,將他救了出來,否則指不定如今在何處受苦呢。若是生在好人家,也是被父母長輩千嬌萬寵的。 見陳江流不愿意多提及家人,夏初嵐便換了個話題:“我看你這身衣服很舊了,剛好我要給我弟弟做新衣服,順便也給你做一身吧?” 陳江流連連擺手:“江流只是個下人,夫人不用如此費心。” 思安道:“沒關系,不必夫人親自動手,我給你做就是了。”她抓著陳江流的肩膀,左右看了看:“姑娘,奴婢看著江流好像跟六公子的身量差不多呢?!?/br> 夏初嵐一邊擺糕點一邊說:“那你就用精布給他做身長衫,多塞點棉花,冬日也好御寒?!?/br> “是,奴婢知道了?!彼及才牧伺年惤鞯募绨?,“晚點我來幫你量尺寸,衣服總得做得合身才好。” 陳江流忽然跪下來,抬手抹淚,哽咽道:“夫人,你們對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馬都不足以報答你們的恩情……” “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毕某鯈菇兴及矊㈥惤鞣銎饋?,“一身衣裳而已,實在不值得如此?!?/br> “在夫人眼里也許只是一身衣裳,但在我心里,卻是難得的溫暖。江流一定會記在心里的?!标惤髡\懇地說道。夏初嵐笑了笑,覺得這個孩子真是懂事。平日在相府里無聲無息的,從不打擾到任何人,看到南伯或者廚娘有事要幫忙,他就主動搭把手,不求什么也從不抱怨。 難怪崇明把他當弟弟疼愛,她都有點喜歡他了。 思安留在廚房給陳江流做吃的,這個時辰,廚娘早就回去了。 夏初嵐自己端了茶點出去,顧行簡正跟夏衍說話:“我所知道的最精通于歷法的應該是秘術監錢樸?!洞呵铩酚涊d了三十六次日蝕,把各種歷書放在一起檢驗,最多能算中二十幾次,但錢樸卻可以算中三十五次。他不是用工具,而是用心算,口念乘除,絲毫不差。而且大位數的乘除,他算籌撥得像飛一樣,人眼都跟不上?!?/br> 夏衍撲閃撲閃眼睛:“我知道錢大人,上個月他還來太學講課了。聽說他以前跟三叔是同窗,五jiejie的婚事就是他牽的線呢?!?/br> 顧行簡忍不住笑道:“對,他是個怪才,嗜好就是給人做媒。” 夏衍也跟著笑,想到這個錢大人上課的時候,講的那些算術知識,他們都聽不懂。一堂課下來,很多人都睡著了,氣得他吹胡子瞪眼。只不過尋常人對算術的研究有限,天文歷法就更深奧難懂了。 但夏衍覺得很有趣,還跟蔣舟討論了一下本朝頒布的幾部歷法。 夏衍纏著顧行簡說了很久,夏初嵐在旁邊看賬,時不時聽他們說兩句。她側頭看見顧行簡眉目間有些疲憊,便說道:“衍兒,時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br> 夏衍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拉著顧行簡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可還有很多沒有說完。顧行簡拍了拍他的頭:“今日的確有些累了,明日再說吧。南伯,帶公子去他的住處?!?/br> 夏衍起身向他和夏初嵐行禮,依依不舍地跟著南伯走了。 夏初嵐走到顧行簡身后,伸手輕揉著他的太陽xue:“是不是很累?衍兒平時雖然性子活潑一些,但也很少與人說這么多的話。他是真的喜歡您,才會……” 顧行簡拉著她的手,將她抱坐在腿上,與她額頭相抵,輕聲道:“沒關系,我也喜歡衍兒?!彼氪蟾攀菒畚菁盀醯木壒拾?。他喜歡安靜,但跟夏衍說了一個晚上,也不覺得如何。 夏初嵐微笑,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對了,一直忘了問您,今日兄長要您考慮什么事?” “娘身體不好,他希望我們能回家過年。你想去嗎?”顧行簡詢問夏初嵐的意思。 “既然阿兄說了,我們就回去過年吧,多些人也熱鬧點。只是衍兒能跟我們一起去嗎?”夏初嵐回問道。將夏衍一個人留在府中,顯然是不妥。 “當然可以。”顧行簡道,“明日四姐也會從莊子上回來。” 夏初嵐心想他到底是顧念親情的,還是決定將顧素蘭從莊子上接回來。她也希望一家人能和和氣氣的,少生些事端。也許見到顧素蘭,老夫人的病就會好些了。 顧行簡將她抱起來,走進房中,只覺得她最近又輕了許多。沐浴之后兩人躺在床上,顧行簡閉著眼睛,其實沒有睡著。夏初嵐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也閉上眼睛睡覺了。 總覺得他有些心事,睡覺的時候眉頭都沒有舒展開。可他這個人,不想說的事,一個字都問不出來的。 等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穩了,顧行簡才睜開眼睛,伸手過去幫她蓋好被子。顧素蘭究竟在算計什么,很快就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