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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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總算沒有六月的暑熱,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熱的月份。 蕭昱辦事的速度很快, 不幾日, 便命人將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內(nèi)侍省的侍從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貧苦, 送到宮里去賺月俸, 補貼家用。所以他們膽小怕事,若沒有什么把柄被人握在手里, 怎么敢對當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說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戰(zhàn)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滿顧行簡這么快官復原職, 想要給他些警告, 因此收買了內(nèi)侍, 在馬上動了手腳。 那名老臣沒有什么親眷,已獨身離開臨安,回鄉(xiāng)養(yǎng)老。 顧行簡看到供詞扯了下嘴角, 對方雖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將他摔成重傷, 要在府中休養(yǎng)多日。對于主戰(zhàn)派來說,便能爭取寶貴的時間,繼續(xù)搜尋陸彥遠的下落。 那日顧行簡跟高宗所說, 其實也是個等字。 陸彥遠久經(jīng)沙場,與完顏宗弼數(shù)度交手,雙方應該很熟悉彼此的戰(zhàn)法。完顏宗弼能夠誘捕別的大將,卻無法誘捕陸彥遠。陸彥遠也絕不是個沖動莽撞之人。金國那邊遲遲不將俘虜陸彥遠的消息傳到朝中, 證明陸彥遠并不在他們的手上。否則對他們早就拿陸彥遠的性命來要挾英國公或是朝廷了。 這一戰(zhàn),金國完全沒討到便宜。完顏宗弼的大軍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此時,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氣,主動要議和。 南伯端了藥碗進來,看到顧行簡捂著胸口,勸道:“相爺,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內(nèi)傷可不比外傷輕啊。” 顧行簡將供詞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說,相爺就該找個夫人好好管一管,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這個行不行!”張詠從外面進來,身后跟著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 顧行簡的右手不能動,左手也不能長時間握筆,只能叫張詠幫他從直秘閣挑個沒有官藉的小吏來幫忙書寫和整理。這小吏還不好選,家中不能有人在朝為官,不能牽涉黨爭,得老實聽話。 吳均被張詠點了名字的時候,簡直受寵若驚。能給相爺伺候筆墨,那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 顧行簡看了吳均一眼,吳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動,一半是害怕。 張詠背手道:“相爺,行不行你說句話。不行我再給你挑別個去。” 顧行簡見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凈凈,眼睛也不亂看,點頭道:“就他吧。” “謝相爺,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吳均立刻行禮,口氣還有些激動。張詠撇了下嘴,顧知珩不過一天給八十文的工錢,還不如上街賣個燒餅來得掙錢。瞧把這傻小子樂的。 顧行簡將崇明叫來,讓他把吳均帶到與主屋相連的開軒里頭。這里視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來,掛著竹簾。正面對著那寒潭,還有竹林環(huán)繞,環(huán)境十分清幽。 “相爺喜歡安靜,你就在這里抄東西。不準夾帶,不準亂跑。回家之前,我來檢查。”崇明微揚起下巴,冷冷地說道。相爺找個抄書的就算了,還找個這么秀氣的。崇明不喜歡生人在府中走來走去,也不喜歡相爺身邊多個小廝。若不是他那手字實在難看,哪里輪得到這小子進府。 吳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絕不給你添麻煩。” 崇明冷哼了一聲,就轉(zhuǎn)身走了。 吳均跪坐在案邊,乖乖地整理文書。 張詠過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畢竟是在館閣里做事的,還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看到顧行簡都傷成這樣了,還歪在榻上看東西,嘖嘖兩聲。怪不得自己只能做個給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張詠問道:“皇城司那邊,審出結(jié)果沒有?” 顧行簡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詞在這里。” 張詠起身,把供詞看了一遍:“喲,看來你最近跟蕭大衙內(nèi)的關(guān)系不錯啊,竟然連皇城司的押狀都能看到。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幫誰背了黑鍋,你打算怎么做?” 顧行簡淡淡道:“什么也不做,以意外結(jié)案。非常時期,便放他們一馬。最多叫董昌把馬房那幫內(nèi)侍全換了。” 張詠也覺得,如今朝中本就因為跟金國的戰(zhàn)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亂象。這內(nèi)侍供出來的老大人,雖是個激烈的主戰(zhàn)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剛正不阿。他就知道顧行簡不會對這樣的老人家下手。對方得感謝這回找了個不錯的替罪羊。 “對了,跟你說件事。鳳士卿那小子,還記得吧?” 蜀中才子,名滿天下。當年在太學,慣會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績卻是出奇的好。他本來有望成為那一屆的釋褐狀元,卻覺得贏過區(qū)區(qū)千人沒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舉,成為當年的榜眼。 “怎么?”顧行簡看著文書問道。 “昨日吏部侍郎來找我喝酒,說起他。他調(diào)任紹興知府,據(jù)說家里有表親在那兒,還是當?shù)氐氖赘弧q月如梭啊,轉(zhuǎn)眼我們教的學生都這么出息了。” 顧行簡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張詠。張詠還兀自滔滔不絕地說:“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風流雅事,沒想到終于肯收心成親了。也不知道是他哪個表妹能把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顧行簡握筆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牽扯到腕上的傷口,反而脫力將筆松了。毛筆滾下書桌,在地上留了一團墨黑。崇明進來,連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頭,看到顧行簡的袍子下擺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爺,您……” 張詠看向顧行簡:“你這是怎么了,傷口疼?等著,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顧行簡的手按著桌子上的花箋,額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間,鉆心地疼。 他舍不得,終究是舍不得。 ***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處。趙嬤嬤和思安在水榭里面擺了幾個冰盆,茶床上放著趙嬤嬤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嵐坐在書案后面,提筆不知道在紙上寫什么。夏靜月趴在茶床上邊吃冰酪,邊看賬,對旁邊的趙嬤嬤豎起大拇指。 趙嬤嬤笑了下,思安也捧著一碗吃。 夏靜月被柳氏打發(fā)來給夏初嵐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樂意。平日跟著夏初嬋學完那些琴棋書畫,最期待的就是來這邊跟夏初嵐學賬。她起身將賬本拿給夏初嵐:“三jiejie,你看看這里,我不懂……”話未說完,注意到夏初嵐的紙上畫了個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來是個男子。 夏初嵐也沒注意自己在畫什么,等發(fā)現(xiàn)了,用帕子遮住,仰頭問道:“哪里?” 夏靜月也不敢多問,就指著賬本說:“這個地方,我不太明白。” 夏初嵐便耐心地與她講了,講完之后,又說道:“這不是一兩天的工夫,慢慢來吧。” 夏靜月應好,合上賬本,剛要出去,趙嬤嬤道:“五姑娘先別走。明日鳳大人來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幫著參詳一下?” 思安看了看夏初嵐,沒吭聲。雖然她憋著沒有把顧相的事情說出來,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歡那個什么鳳大人。老夫人很滿意,昨夜夫人又拉著姑娘勸了好一會兒,姑娘只得答應去見他。 夏初嵐隨手拿了賬本壓在剛才的紙上,淡淡地說道:“隨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夏靜月讓趙嬤嬤去拿待選的衣服來,趙嬤嬤高興地去了。她又走到夏初嵐身邊,輕聲問道:“三jiejie不喜歡鳳大人,喜歡畫上的那個人,對嗎?” 夏初嵐的手一頓,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厲害,竟能揣測人心。 “昨日我跟四jiejie去上琴課,本來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譜落下了。回去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四jiejie在跟侍女說鳳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歡鳳大人的,還說鳳大人來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夏初嬋被韓氏寵成了嬌慣的性子,從小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真的喜歡鳳子鳴的話,不可能不來搶。好在夏初嵐對鳳子鳴沒什么感覺,也不用去對付夏初嬋這樣的小丫頭。 她看向夏靜月,輕輕笑道:“你跟初嬋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我看三叔三嬸好像不是很著急。” 夏靜月連忙搖頭,臉有些紅:“我,我暫時沒想這些。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們想多留我兩年。” “話是這么說,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歡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說說你喜歡什么樣的人?我也能幫著留意一下。” 夏靜月聽說夏初嵐要幫她留意,受寵若驚,紅著臉輕聲說道:“我喜歡才高八斗的人。最好琴棋書畫都懂,人品貴重。像曹子建,像東坡居士……這樣的。”還有一個名字,她沒有說。 夏初嵐疑惑道:“那鳳子鳴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斗,你不喜歡?” “我不敢跟四jiejie爭。而且,鳳大人也看不上我。”夏靜月輕輕說道。論美貌,她比不過三姐四姐,論能力又遠遜于三姐。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鳳子鳴。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第四十四章 鳳子鳴去夏家之前, 特意拐到泰和樓買了兩壇子酒,酒壇子上貼著兩張紅條, 分別寫著“金玉”和“滿堂”。隨從問他:“大人, 我們這樣會不會顯得太寒酸了?” 鳳子鳴笑道:“是去拜訪,又不是去提親。夏家乃是紹興首富, 什么好東西沒有?你大人我月俸才那么點, 別去人家面前丟丑了。” 隨從嘀咕道:“從前去燕館倒是見您大方……” 鳳子鳴用扇子敲了一下隨從的頭,嘖了聲:“到了夏家別胡說八道。小心大人我一世英名, 毀在你的手里。” “哦。”隨從應了一聲。他們大人性子向來隨和,不苛待他們這些下人。除了穿上官服時正經(jīng)點, 平日里說好聽些就是風流不羈, 說難聽些就是沒個正形。偏偏這樣還是有說不清的姑娘喜歡。 夏柏茂和夏柏青早就在正堂等鳳子鳴, 夏柏青只是坐著喝茶,夏柏茂卻走來走去,還到門口看了一眼:“這說好的時辰, 怎么還不來?” 夏柏青心知肚明,嘴上卻道:“可能有些事耽擱了。二哥, 雖說他是大姐的繼子,名義上也算我們的內(nèi)侄,但畢竟沒有血緣關(guān)系, 而且是紹興的父母官。我們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不能少。” 上次鳳子鳴來,夏柏茂就跟他勾肩搭背的,當時鳳子鳴是沒說什么,但眉尾卻挑了一下。夏柏青知道以鳳子鳴這樣的教養(yǎng), 不會當場下長輩的面子,但到底是不喜歡這樣。而且夏柏青打聽過,鳳子鳴在建康府的政績的確很出色,私下里卻跟名妓以詞相合,來往頻繁。臺諫官還上書抨擊過他,被顧行簡一笑駁回了。 說起來,鳳子鳴還算是顧行簡的學生。 夏柏茂回頭看他:“三弟,你的意思是他并不喜歡跟我們家的人來往?那為何還要答應娘來跟嵐兒相看?這……” “嵐兒心里怎么會不清楚?不過是不想逆了娘跟大嫂的意思罷了。這件事,我們就順其自然吧。”夏柏青說道。 過了一會兒,小廝跑到門外說:“兩位老爺,鳳大人來了。” 夏柏茂和夏柏青立刻迎出去,夏柏茂謹記三弟的話,跟鳳子鳴保持客套的距離。鳳子鳴看到這位二舅沒像上次那樣過來跟他勾肩搭背的,心想倒也是個明白人。 到了正堂里頭,互相寒暄兩句。隨從把酒奉上,鳳子鳴說道:“聽說紹興的酒很不錯,路上經(jīng)過泰和樓,看到這酒壇上的字寓意很好,便買來送給兩位舅舅。” 夏柏茂看了夏柏青一眼,干笑了聲:“金玉滿堂,的確很好。多謝。” “不知三表妹現(xiàn)下何處?”鳳子鳴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 “在后院,我這就讓侍女領(lǐng)你去。”夏柏茂招了個侍女進來,領(lǐng)鳳子鳴去后院了。 …… 思安快步走進芙蓉榭,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鳳大人來了。” 趙嬤嬤指著案上的琴說:“姑娘,夫人打聽過了,鳳大人善音律,您快趁這個機會撫一曲。” 夏初嵐搖頭道:“我平常也不弄這些。他喜歡是他的事,沒必要為了迎合他,故意擺出樣子。” 趙嬤嬤嘆了一聲,眼看鳳子鳴要過來了,又將夏初嵐身上的衣服檢視了一番。那么多艷麗的顏色不選,偏偏要挑身這樣淺的襦裙,這哪里是真的想與人相看的。 思安嘀咕道:“這位鳳大人可真不守時。來晚就算了,前堂到這里距離不遠,怎么還不見他的人影。別是不想來了吧?” 那頭鳳子鳴跟在侍女的后面往芙蓉榭的方向走,步履輕松。他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琴聲,不禁駐足聆聽。他是個音癡,對音律鉆研頗深,撫琴之人的技法雖不算是獨步天下,卻也小有風韻。只不過好像與侍女所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勞駕,你們?nèi)媚镌谀睦铮俊兵P子鳴問道。 侍女手指前方湖邊的水榭說道:“在那里,馬上就到了。” 鳳子鳴回頭看了一眼琴聲傳來的方向,又看了看安安靜靜的水榭,頓覺有趣,繼續(xù)跟著侍女走了。 到了水榭外頭,他一眼看見里面的鵝頸靠椅上,有個面色清冷的美貌女子正在看書。她打扮得十分素淡,并不像從前與他相看的女子那般穿得花紅柳綠,反而讓人眼前一亮。 宛如水中芙蕖,有風既作飄飖之態(tài),無風亦呈裊娜之姿。只是人淡如菊,覺得不太好靠近。他聽過一些風言風語,卻覺得不甚重要。人如何,總該親眼看過才能判定。 “鳳大人。”趙嬤嬤一眼看見了他,笑著迎了出來。 鳳子鳴道:“抱歉,讓三表妹久等了。” 夏初嵐聽到聲音,抬眼看到鳳子鳴,的確是一表人才,起身施禮:“見過鳳大人。” “表妹不用多禮。”鳳子鳴抬手道。 思安上了茶點,也好奇地看了鳳子鳴一眼,沒想到還真的不錯。但有顧相的珠玉在前,到底是遜了些風采。 思安從水榭退出去,里面只剩下鳳子鳴和夏初嵐兩個人。鳳子鳴聞到她的發(fā)膏是茉莉,十分怡人的香氣。而且指甲沒有涂蔻丹,粉嫩的指甲蓋嵌在玉白的手指上,清爽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