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這個時候祭酒說道:“顧相替天子駕幸國子監,親自參加時策的考試。爾等一個個報上姓名。” 前面四個人依次報了,到了夏衍的時候,他還在想顧行簡的事情,魂不守舍。 后面的學錄小聲提醒:“夏衍,快報。”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朗聲道:“紹興府,夏衍,十二歲。” 他是本次參加補試的考生中年紀最小的,在座的官員都有所耳聞。祭酒知道夏衍是顧行簡推薦入學的,特意看向顧行簡。他正低頭看各個考生的戶籍狀,臉色如常,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對夏衍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交代。祭酒就讓考生們行禮之后各自入座了。 夏衍腦袋里嗡嗡的,兩只手攥在一起。先生竟然就是顧相?先生怎么可能是顧相?他真的懷疑這是一場夢,大概是自己太想念先生了,才會產生幻象。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齜牙咧嘴的,總算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夢! 他胡思亂想的空當兒,第一個考生上前,祭酒將放置考題的簽筒拿給他抽選,里面是十張紙條。他抽了一個,展開一看,臉“嘩”的一下雪白,杵在那兒。 祭酒問道:“怎么不念?” 他將考題大聲念出來:“今兩浙路田稅,畝一斗,福建和江南的田稅,畝三斗,為何?” 這考的是田賦,也牽涉到歷史。其它幾人都抓耳饒腮的,慶幸自己沒抽到這題,可也不知道別的題目會不會比這題更難。那考生念完題目以后,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 “這道題,太難了……學生不會。”最后,他老實說道。 顧行簡也覺得國子監出的題目有些刁鉆了,口氣溫和地提示道:“這三路都曾是吳越國的領土,當時的田稅是一樣的。” 祭酒看了顧行簡一眼,心想不愧是顧相,他們幾個官員和教員絞盡腦汁出的題目,可以難倒這些考生和普通人,但對顧相來說還是太簡單了,一言便切中了要害。 但那名考生顯然對田賦不是很了解,最后半柱香的時間到了,也沒說出所以然來,重重地一鞠躬,沮喪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剩下的三個考生抽到題目,有的答不出來,有的答出來也說得不好。考官們對年紀小的夏衍本來就不看好,紛紛搖了搖頭,覺得這組恐怕沒人得上品了。 輪到夏衍上前,他深吸了口氣,恭敬地從祭酒手中的簽筒里抽取題目,展開之后念道:“皇佑二年,吳中大饑,唯杭州宴然,何也?” 其它四個考生都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這道題也簡單不到哪里去。皇佑二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信他能答得出來。 夏衍沒想到竟然是這道題!先生給他說德政的時候,特意提到過這件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顧行簡,顧行簡也正看著他,嘴角含著點笑意。 祭酒以為是太難了,夏衍答不出來,剛想給個提示,夏衍已經說道:“皇佑二年,當時是范文正公主持兩浙西路,募集錢糧,發給百姓。他鼓勵百姓出門游玩,勸說佛寺大興工事,又將倉廩和官舍都翻修一新,動用民力上萬,使荒年之中貧者除了依靠官府的救助,也能夠自救。所以那一年,吳中只有杭州平安無事,這是文正公的惠政。那以后,荒年發放糧食,募民興利,已經成為了法令。” 他說完之后,整個后殿都安靜了。官員們原本不看好他,時策的題目本就出得很刁鉆,不指望考生們能答上來,怎么知道他答得頭頭是道,比前面幾個答得都好。祭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個“雪中芭蕉”一直被他認作是偶然,今日卻不能再用簡單的“偶然”二字來評價這個孩子了。 他跟左右商量之后,對夏衍身后的學錄點了下頭,學錄連忙寫了個上品。夏衍松了口氣,又看向顧行簡,他已經跟身邊的官員說話了,沒有再看這邊。 夏衍跟著其它四名考生行拜禮后,退了出去。教員讓他們在后庭等待,與他一組的幾個少年都圍著他:“你怎么這么聰明呀?” “你平日都讀什么書?” “我家在臨安,我們交個朋友吧?” 與他們剛才進殿時的冷漠高傲不同,現在好像都搶著跟他交朋友了。 夏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覺得還是自己的運氣好,抽到的題目,剛好先生……顧相給他講過。他心心念念的,便是聽顧相講一堂課,沒想到不止聽了一堂課,還與他朝夕相對。他教了自己那么多啊! 怪不得市面上那么難買的書,先生都有。還有先生的字,連三叔都夸好,卻說不出出處。 夏衍又回頭看了后殿一眼,已經有新的五個考生進來行禮落座。先生坐在眾官員之中,紫衣寬袍,外表儒雅清雋,談吐出眾,如此的耀眼。自己怎么會以為擁有這樣風采的人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呢?真是笨死了。 *** 夏初嵐和秦蘿坐在院子里的樹蔭底下,顧家的嬤嬤抱著顧家瑞在旁邊玩。顧家瑞跟夏初嵐熟了,也讓她抱。他的手揉著夏初嵐的臉,嘴里咿咿呀呀地跟她說話,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但可愛極了。 秦蘿在做顧家瑞的衣裳,看了眼夏初嵐,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meimei可與那人說過自己的心意?” 夏初嵐點了點頭,嘆口氣:“說過。他說補試之后就告訴我一切。可這么多天都沒有音訊,誰知道是不是反悔了呢?有時候我覺得,他真的挺難懂的。究竟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能說。” “也許是有苦衷吧?meimei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的家世背景,都出乎你的意料呢?”秦蘿試探地問道。 “這……我倒沒有想過。但只要他沒有家室,其它的并不重要。”夏初嵐把顧家瑞抱給嬤嬤,支著下巴問秦蘿,“當初jiejie有想過嫁給二爺會是什么結果嗎?” 秦蘿笑了起來:“其實我是被我爹推給他的,最初也沒想到他會接受我。畢竟他年長我許多,剛開始我還有些怕他呢,總覺得他很兇。后來接觸久了,發現年長的男人其實挺好的。沉穩,重感情,還會疼人,對我和瑞兒都很好。” 夏初嵐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很羨慕jiejie和二爺的感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jiejie一樣幸運。” 秦蘿對顧行簡其實也不算了解。他這么多年獨身一人,也拒絕了不少的姑娘,誰知道是不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呢?但顧行簡看起來是個謙謙君子,如果真的喜歡誰,應該也會對她很好吧。 院子里忽然響起敲門聲,思安以為是六平去接夏衍回來了,趕緊過去開門,歡喜地叫了起來:“先生,您可是好久不來了!姑娘,快看看是誰來了。” 夏初嵐心里一動,一下子轉過身去,看到顧行簡站在門外,身形頎長,猶如松竹。明明只是幾日不見,卻好像隔了很久。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您怎么不進來?”她笑著問道。 顧行簡站在門口沒有動,只是看著她。補試一結束,他回去換了身衣服就趕過來了。夏衍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這件事還是由他親口來說比較好。 可一看見她,話到了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若是可以,他寧愿自己是普普通通的顧五,而不是顧行簡。至少這樣在面對她的時候,就沒有諸多的顧慮。 秦蘿看了嬤嬤一眼,嬤嬤抱上顧家瑞,跟她一起走到堂屋里面去了。思安也很識相地走開,總覺得先生今天哪里不太一樣? 顧行簡走進院子,站在夏初嵐的面前:“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第三十九章 黃昏的街道籠罩在一層暖融的夕陽里, 街邊有些鋪子已經收攤了,有些卻剛剛開始擺攤。夏初嵐跟在顧行簡的后面, 靜靜地等著他開口。他會說什么呢?她莫名地有些期待, 又有些緊張。 一個小童蹣跚地跑過來,差點撞到他, 他俯身按住小童的肩膀, 叮囑道:“小心些。” 小童咧嘴,奶聲奶氣地道謝, 然后風風火火地跑遠了。 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溫柔, 大概很喜歡孩子吧? “衍兒早上沒見到先生, 好像沒什么精神去考試。”夏初嵐看著跑遠的孩童, 喃喃說道。 這幾日沒看見他,她也沒什么精神。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子,不會說得這樣直白。 顧行簡低頭看著她發髻上的花簪, 緩緩開口道:“我在國子監見到他了,還是他第二場考試的主考之一。” 夏初嵐回頭, 看著他深邃的雙眸。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國子監關門之后,還可以隨便進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國子監教書了? 顧行簡走近一步,凝視著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學, 你在街上應當看見了。” 夏初嵐踉蹌一步,差點沒站穩。顧行簡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兩個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間,她的心跳得飛快, 仰頭看著他,聽見他清晰的聲音:“我就是顧行簡。” 不遠走街串巷的貨郎的叫賣聲,還有街邊孩子們的嬉鬧聲,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這句話,如轟雷般響在耳畔。 她閉了閉眼睛,抓著他的手臂才能站穩,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開玩笑……” 顧行簡見她不信,放開她的一只手,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裝飾著金色的魚紋,并有姓名,這是象征高官身份的金魚袋! 夏初嵐苦笑了一下,移開目光。 腦海中無數次閃過,卻被她刻意忽略的念頭,終于從角落里重新拉扯了出來。這個人就是顧行簡,他出現在紹興的時間,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家中行五,叫顧居敬兄長,還有今天秦蘿對她有意無意的試探。 她以為他是個窮書生,或是仕途不順的小官,她甚至想過她養著他就好。山水之間,江湖之遠,他想干什么,她就陪他干什么。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懷才不遇,而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那個重用吳志遠,被主戰派深深唾棄的主和派之首。陸彥遠說他工于心計,排除異己,不擇手段。作為一個大權獨攬多年的權臣,想想也不可能干凈純粹。 這個身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范圍。她松開顧行簡的手,往后退了兩步,鄭重地行了個禮:“民女不識相爺,請相爺恕罪。” 她低著頭,顧行簡看不見她的表情,心中沒來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隱瞞。” 他的確從未刻意隱瞞,因為她也從不曾認真問起。她現在后悔知道了真相。寧愿他就是顧五,是她喜歡的那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這個身份,比陸彥遠還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紹興的時候,他一口就回絕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體不適,先告退了。”夏初嵐轉身就走。她下意識地逃開,不想再說什么。 “夏……”顧行簡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飛起的發梢,掠過他的指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遠。 明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街角的巷子里,蕭昱雙手抱胸,看向站著街邊的顧行簡。他不是故意又聽墻角,而是想來問問那些證據是不是顧行簡幫他找的。想不到看見這一幕。堂堂顧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癟的時候。這姑娘也有些意思,尋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顧行簡,不是激動地撲過去,就是驚喜地暈過去吧。 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丟在街邊。 “你還想看多久?”顧行簡轉過身,目光冷厲地看向蕭昱所站的巷子。蕭昱知道被他發現了,只能走出去。 顧行簡冷冷地問道:“莫非皇城司沒有別的要務,提舉大人整日盯著本相作何?” “我來道謝。”蕭昱這人眼睛長在頭頂,要他說這幾個字其實很難。可一想到那兩人差點就帶著機密混出城去了,他還緊盯著烏林不放,便覺得自己無能。幸好補救及時。 他雖然臉上還是擺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獨尊的樣子,口氣卻算是誠懇的。 顧行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蕭昱。這件事他不會,也不能承認。 蕭昱皺眉,不喜歡顧行簡那種高高在上,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跟剛剛被女人丟下時判若兩人。他收起心里原有的那一點點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說完,就轉身走了。 *** 夏初嵐一路走回住處,只覺得心里有一團亂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頭睡一覺。 她走進家門,秦蘿正坐在院子里等她,一見她就站了起來:“meimei……”看樣子五叔是坦白了。 “jiejie為何不早告訴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覺得五叔隱瞞是有苦衷的,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比較好。”秦蘿有好幾次忍不住要說了,但就怕是這個結果。由她說出來的話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嵐的面前,拉著她的雙手:“meimei是覺得五叔哪里不好?” 夏初嵐搖了搖頭:“恰恰相反,當朝宰相,有多少公卿之女愿意給他做妻。我只是商戶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并不喜歡她們。在你出現之前,二爺給五叔家里請個廚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愿意靠近。”秦蘿認真地說道。也許連五叔自己都沒發現,對著夏meimei的時候,他整個人柔和得就像春風一樣。 秦蘿剛進門那會兒,覺得二爺板著臉很兇,五叔看起來很儒雅,應該是五叔更好說話。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長得兇兇的二爺其實很愛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雖然彬彬有禮,但卻有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淡,并且獨來獨往慣了。 后來她知道是從小跟家里人分開的原因,也有點心疼他。 這樣的人,得有多大的緣分,才能遇到一個自己愿意去靠近的人。 “jiejie,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嵐疲憊地說道。 秦蘿知道感情這種事不能逼太緊了,很容易適得其反。無論是誰,知道身邊的人陡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緩一陣子。她點頭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夏初嵐點頭,秦蘿送她回房休息,叮囑思安好好照顧她。然后喊了嬤嬤抱上顧家瑞出門,沒想到顧居敬親自來接他們。 “二爺。”她快步走到顧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說了。” “這小子動作夠快的呀。”顧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蘿的臉色不對,一邊抱著她上馬車,一邊問道,“怎么,哪里不順利嗎?” 秦蘿點了點頭,本想伸手把顧家瑞抱過來,顧家瑞身子已經撲出去一半,卻被他爹按住小腦袋,大手一揮,就被嬤嬤抱到后面那輛馬車去了。小家伙自然不滿地哭叫起來,顧居敬按住秦蘿:“嬤嬤會哄,你跟我說說話。” 秦蘿只好坐進了馬車里。 馬車返回顧家,顧居敬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身量高大,占了大半的空間。秦蘿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邊,小聲問道:“二爺不去看看五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