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顧行簡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她額上沾著薄薄的汗,兩頰微紅,顯然是忙碌了一陣??磥頍o論如何也要嘗嘗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無意碰到了夏初嵐的手背,她卻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般,提前松開手,湯碗整個從顧行簡的身上滾落。 “當”的一聲,精致的銀碗掉在地上,整個屋子出奇地安靜。崇明聞聲跑進來,看到屋中的光景,皺眉正要說話。顧行簡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嵐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漬,一片狼藉。連忙掏出帕子,彎腰要給他擦。 思安立刻走過來道:“姑娘,還是讓奴婢來吧?!?/br> 夏初嵐便退開一些,輕輕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實在是失禮。 顧行簡站起來,對思安擺了擺手:“我自己來。”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神色窘迫的夏初嵐,輕柔地說道:“無妨。不用在意?!?/br>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來給您換。這湯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嵐說完,低頭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睜大眼睛,疑惑地歪著小腦袋。jiejie這是怎么了?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失態。 …… 顧行簡被思安帶到一間空置的廂房,思安要跟著進去,顧行簡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br>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門外,若先生有需要,喚一聲就是?!比缓蟀咽种信踔囊屡圻f給顧行簡。 顧行簡關上門,把外面的青衫脫下,低頭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將中衣也脫了,露出結實而光潔的后背。他雖不強壯,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會練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兒時在相國寺跟著師父師兄們學的,所以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弱不禁風。 他不喜歡穿別人的衣裳,但身上這股甜味兒還有粘濕的感覺他更不喜歡。這袍子是黛色的綢緞,布料很好,尺寸也剛剛合適,還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識的香氣。 他想起夏初嵐方才的樣子,微微瞇了下眼睛。 年少時,浸yin官場,無心顧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權,對情愛也早已寡淡如水,難以勾起興趣。但這并不代表,他看不出一個人的心意。 他只是沒想到,不過幾面之緣,自己也從未表露過身份,那孩子竟會在意自己……他自問相貌并非卓然出眾,在都城時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箋,表達愛慕,但多半是因為他的權勢還有對他學識的仰慕。可以說那些情意均來自“顧行簡”三個字,而非是對于他本人。 他十六歲入仕,在官場近二十年,從布衣平民變成權傾朝野的宰相,經歷的風雨,還有付出的艱辛,常人恐怕難以想象。就算今時今日,他也不能預料自己將來踏錯一步,會不會就掉落萬丈深淵之中。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無論她跟陸彥遠有過怎樣的過往,這幾次的見面已經讓他徹底改觀。 她值得一個正當年,知冷暖的男人來將她捧在手心里疼愛。 顧行簡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氣,將換下來的衣袍掛在手臂上,開門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嘆果然是人靠衣裝,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連忙把袍子接過來:“這些交給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還先生?!?/br> 一身衣衫而已,顧行簡不怎么在意,說道:“跟你們姑娘說一聲,我先走了。” 思安愣?。骸跋壬@就走了嗎?不見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臨安,還有許多東西尚未整理。請你代為辭行吧。”說完,他轉身要走。 夏初嵐剛好過來,見他著急離去,下定決心喊道:“先生,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顧行簡停下來,卻沒有回頭。聽到身后她靠近的腳步聲,在袖中轉動著佛珠,壓住紛亂的心緒。 “您,可有家室?”夏初嵐大著膽子問出來,心中不知為何有幾分緊張。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不想再一次錯過。但她怕直接說顯得唐突,萬一……也能有轉圜的余地。 顧行簡轉著佛珠的手指驀然停住,抬頭看了眼廊頂的蓮花紋飾,淡淡地說道:“我已成家?!?/br> 夏初嵐僵在那里,看著那清俊的身影飄然遠去,沒有動彈。他那么聰明,應該察覺了自己的心意。雖然并非是拒絕的話,卻比拒絕的話更加殘忍。 夏日的蟬聲至沸,樹影斑駁,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 許久,她自嘲地笑笑,將手中沒能送出去的花箋揉皺。 “姑娘……”思安跑過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夏初嵐把皺掉的花箋遞給她:“我沒事,燒掉吧?!闭f完便離開了。 思安小心將花箋撫平,只見上面是兩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第二十章 白云悠悠,日光漸長。街末巷口,有不少撐著巨大青布傘,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販叫賣冰雪涼水和荔枝膏水。 顧行簡看了攤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販熱情地問道:“這位爺,要來一碗么?保證冰涼沁脾?!彼麚u了搖頭,一聲不吭地回到住處。 顧居敬從院子的雜物堆里抬頭:“回來啦?” 顧行簡只“嗯”了一聲,徑自走回房中,關上門。 顧居敬扭頭問崇明:“你們爺這是怎么了?好像出門時,穿的不是這身衣裳吧?” “相爺說帶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夏家,還進去坐了坐。回來之前拒絕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這回好像沒那么高興?!背缑饕晃逡皇卣f道。從前相爺拒絕過的女子太多了,按理來說應該麻木了才對。這次,卻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 顧居敬不信:“他,他這樣不解風情,也沒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頭居然喜歡他?” 崇明點了點頭:“她問爺有沒有家室,應該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爺騙她說自己已經成家了?!?/br> 顧居敬愕然,回頭看了那緊閉的房門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買了一碗涼水回來。他去敲門:“阿弟,天這么熱,悶在屋子里不好。喝碗涼水怎么樣?” 里面的人不回應。 顧居敬試著伸手推了下房門,竟然沒有閂上。他走進去,看到顧行簡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側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種隔了山海般遙遠的感覺。 他不禁想起小時候的事。 顧行簡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國寺去了。那幾年家鄉鬧災荒,一家人忙于溫飽,一直沒辦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過一點,東拼西湊到了上京的盤纏,已經是四年過去了。 顧居敬還記得到了大相國寺,住持方丈把四歲的小男孩兒牽來。他穿著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歲,只是睜著烏黑的眼珠,漠然地望著他們。孩子還不會說話,也不愛與人親近,很乖地按時吃飯,睡覺,喝藥,打拳。 他們要把他領回家去,他卻不肯走,一直抱著住持的腿,嘴里發出簡單的聲音抗拒。后來鬧得沒辦法,他們也就作罷了。顧家那時也的確是有上頓沒下頓,更沒有錢一直給他看病吃藥。領回去,反而可能養不大。 很多年過去,瘦小的男孩長成了寡言的少年,顧家的日子也好過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認回來。他也沒說不好,從此終日往來于顧家和大相國寺之間,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醫術。誰也沒想到那一年他去參加科舉,居然連中三元,揚名天下。之后一個人在官場摸爬滾打,苦也好,委屈也罷,咬牙一聲不吭,終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關系始終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么與人來往,更遑論去愛一個人。 顧居敬嘆了口氣,走到塌旁,把銀碗遞過去:“喝碗涼水解解暑。我給你把格子窗卸下來,通一通風,門就別關了,會悶出病來?!?/br> “不必麻煩。”顧行簡接過銀碗,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坐在棋盤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當真不喜歡夏家的丫頭?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你有什么顧慮?”明明給人不眠不休地修書,一起逛夜市,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頭去拜訪。擱從前別說是去姑娘家了,恐怕連門口都不會路過的。 顧行簡喝了一口涼水,便放在旁邊:“水太甜了。” “是嗎?”顧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銀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會啊,就是這個味道?!?/br> 顧行簡沒說話,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銀碗,繼續下棋。 “其實你不用有顧慮,夏家那丫頭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如果真的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為什么不能在一起?”顧居敬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就是盼著你能娶妻生子,也有個香火傳遞。以前你沒動過心,現在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你又不敢了。你總不能自己過一輩子吧?” “她只是個孩子罷了?!鳖櫺泻喎畔乱涣0鬃?,審視著棋局,冷淡地說,“我的事阿兄就別管了。” 窗外的蟬聲鼎沸,從格子窗透進來的日光灑在棋盤上,玉質的棋子瑩潤發光。那執著棋子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顧居敬仰頭嘆了口氣,背手站起來,又回頭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覺得小時候我們都不要你,從沒把我們當做親人,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決??晌蚁M阌涀?,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是外人?!闭f完,他大步走出去,還不忘順手關上門。 屋中復又安靜,顧行簡放下棋子,靜靜地看向窗外的梧桐。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端起銀碗,把剩下的涼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氣終于散去。臨湖的一處庭院,樹木茂密,屋宇相連。正中的樓屋是單檐歇山頂,博風板下置懸魚,內外兩重格子窗,富麗堂皇。 正對門設置一幅巨大的絹畫屏風,旁邊的長幾上擺放著書籍,香爐和花瓶。帷幄簾塌,俱都侈麗。 侍女跪在幾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銅鏡前,端詳自己的臉,腦海中不由浮現那日在泰和樓見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頭進來,站在她的身邊,行了禮才低聲說:“夫人,世子果然單獨見了那個夏初嵐。兩個人在永興茶樓邊的巷子口說了好久的話呢?!?/br> 莫秀庭氣得重重拍了下妝臺,屋里的侍女仆婦們全都低頭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說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紹興,見到舊愛,還不是忍不住了?將她置于何地! 她靜靜坐了一會兒,平復了心緒才說:“你們都下去吧?!?/br> 下人們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將薄衫脫下來,掛了上去,只穿著銀線繡蓮花的抹胸和一條薄薄的綢褲。成親兩年多以來,陸彥遠與她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他身邊雖然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歸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書房里。只有被公婆說得不耐煩之后,才勉強來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為他是無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覺得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況他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籌謀。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嵐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時,全然不是現在這樣。每日帶著那個女孩出外游玩,兩個人情意綿綿。若不是彼時夏初嵐年紀尚小,兩人又沒有婚盟,說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確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強求不來。 之前因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鬧脾氣回娘家,陸彥遠卻根本未將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悶氣,好幾日吃不下飯,還是娘來將她點醒的。總歸她才是正妻,是陸彥遠唯一的妻子。不論陸彥遠喜歡誰,哪怕那女子進了門,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聲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這個位置,否則還有誰能撼得動她? 這樣想著,她也就想開了。只有她生的兒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稱作世子夫人。這次她跑到紹興來,一來是向陸彥遠示好服軟,二來也是為了看看夏初嵐是否真如畫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蔽萃獾氖膛畟凖R聲喊道。 莫秀庭連忙迎出去,看到陸彥遠大步走進來,連忙上前幫著他解了捍腰佩劍:“捐軍餉的事情如何了?” 陸彥遠掃了她一眼,波瀾不興:“紹興的商賈捐了不少錢,湊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邊了?!?/br>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難辦了。都城那邊有我父親和公公想辦法,最后一定能湊出來的?!?/br> 陸彥遠只“嗯”了一聲:“吩咐她們準備水,我要沐浴?!?/br> “凈室里頭都已經備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蹦阃グ殃憦┻h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掛到衣架上,側頭看到陸彥遠不動,笑著問道,“夫君怎么還不去?” 陸彥遠只覺得她這次來紹興,改變了許多,心里不那么踏實。但又想,如此相敬如賓,倒也不是什么壞事,沒必要特意點破。他徑自入了凈室,坐在浴桶里,頭仰靠在木桶的邊沿,閉上眼睛。 腦海里有許多紛亂的畫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嵐在永興茶樓里的樣子,一些是三年前他們在泉州的場景。 記得那一日去踏青,他們躺在沒膝的草叢里說話。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然后他轉過身去吻了她,她最開始有些慌亂閃躲,后來也抱住了他,兩個人纏綿地吻了許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嬌嫩,吐氣如蘭,一吻長醉。 陸彥遠忽然覺得桶里的水溫有些高,正要喚人進來添水,有雙手臂從背后環住了他的肩膀。 他側頭,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過來。他緊閉雙唇,擺頭要避開,莫秀庭卻追著不放,最后整個人也跨到浴桶里來,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么!”陸彥遠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開。 “夫君今日見了初嵐meimei,還單獨與她說話了?”莫秀庭耐著性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