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顧行簡看著前方,神色清冷:“剛才我聽見,你要找夏家的麻煩?” “關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將他拉回來,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徹底火了,今日受得窩囊氣已經夠多,擼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動手。顧行簡俯下身子,幾乎很輕地說道:“我,是顧行簡?!?/br> 裴永昭瞪大雙眼,嘴巴微張,難以置信地看著離自己很近的男人。 顧,顧行簡?!在他有限的認知里面只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便是當朝的宰相!不會吧,不可能這么巧?雖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據說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訴中書絕對不能沒有這位宰相。好幾個重臣都稱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慘霧的。 “顧行簡”這三個字,意味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更意味著絕對的權力。 顧行簡直起身子,云淡風輕地說道:“離夏家的人遠一些,更別找夏初嵐的麻煩。若被我知道,臨安將無你立足之地。終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場。記住我的話?!?/br> 他不是在威脅,憑他的底氣和威勢,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若說裴永昭剛剛還有點懷疑,現在是完全信了。這個人的神態和語氣,在官場的他實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勢,常人裝都裝不出來。裴永昭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么,說什么。 顧行簡……真的是顧相!平日里見也見不到的人物,竟然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沒有深想顧行簡和夏家是什么關系。 崇明喝道:“還不快滾!” “這就滾,這就滾。”裴永昭站起來,又對顧行簡鞠躬,然后連滾帶爬地走了,一句廢話也沒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吳志遠在沒下獄以前,逢人就說跟顧相的關系有多好。因著這層關系,連戶部尚書都對他笑臉三分。 不論是對于大小官吏,還是讀書人來說,顧行簡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遠了,崇明問顧行簡:“相爺,咱們還逛么?” 顧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顧行簡見不得他把東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帶著崇明出來躲個清靜。不知道為何就走到夏家來了,剛好看到夏初嵐把裴永昭丟出家門。 聽夏初嵐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記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來的文書里提到過裴永昭跟吳志遠一起狎妓。他順手翻過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卻沒有被選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戶部謀了個差事。便全對上了。 顧行簡想到剛才夏初嵐的樣子,輕輕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還挺溫馴的,原來不是一貫如此。 夏謙騎著馬從遠處悠悠行來,六福在前面牽著韁繩:“公子,顧二爺說明日要回臨安了,會不會只是個借口?” 夏謙沉著臉,不說話。他連著兩日登門拜訪,顧居敬不是不在,就是無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諉。夏謙早就打聽過顧居敬是個油鹽潑不進的人,也不是單他一個吃了閉門羹。若不是顧居敬跟大伯的關系,那日還來喝他的喜酒,他也不會覺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門口,他悶聲下馬,看到石階旁邊站著兩個陌生人,一副窮酸相。他只掃了一眼,背手上臺階,問身后的六福:“那兩個是什么人?” “不知道,瞧著眼生得很那。” “問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經常進出,別讓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謙皺了皺眉,吩咐完,徑自入了家門。 六福跑下來,來到顧行簡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么人,站在我家門口做什么?” 崇明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會兒,這就走了?!?/br> “快走快走,別再讓我看見!”六福嫌惡地揮了揮手。 夏衍剛好下了學,背著書囊走過來,問道:“六福,你在干什么?” 六福連忙賠著笑臉,彎下腰道:“六公子,這兩人站在家門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壞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趕他們走呢?!?/br> 夏衍側頭看了看顧行簡,雖布衣加身,氣質清貴,像是個讀書人。他拘禮問道:“先生是要問路,還是找人?” 崇明本來想抓住六福,將他痛打一頓。敢對相爺如此無禮,當他們是什么人!相爺剛剛還給夏家解決了個麻煩呢!看到這個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禮,便冷冷回道:“我們只是路過,誰要特意站在你們家門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態度不好,惹惱了對方,就對六福說:“我來處理,你先進去吧。” “是?!绷P卸Y走開,護送夏衍回來的下人,也都退遠了些。 夏衍仰頭笑道:“先生不要見怪。因為我家女眷時常出入,從前就有人盯上我jiejie,來門口鬧事,所以下人都比較警覺。若是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訴我?!?/br> 顧行簡看到他年紀不大,卻彬彬有禮,顯然家教不錯,又看到他手中抱著《論語集注》,問道:“小郎君為何不把書放在書囊里,卻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頭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書皮:“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放在手中,隨時就可以翻閱了。” 顧行簡又看了看,書角有多處被修補的痕跡,雖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來很用心。 “據我所知,此書再修過兩次,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紕漏之處。小郎君為何不買新的來看?” 夏衍見他連這個也知道,話不自覺地多了起來:“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顧相的書實在太難買了,整個紹興都買不到新的。這本書是家父留給我的,雖有紕漏,但我也十分珍愛?!?/br> 顧行簡只管修完書拿到國子監去印拓,自有官員親自送來新書,倒是沒關心過自己的書到底有多難買。竟然稀缺到了這種地步?難怪張復之隔三差五跑來要,他還以為是玩笑。 這小郎君懂事乖巧,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是父親不在了。夏家三個兄弟,只有夏柏盛過世,剛才那人喊他六公子,應該是夏柏盛的小兒子? “我手中應該有這本書的再版,但在我臨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贈與小郎君吧?!鳖櫺泻喺f道。 崇明驚愕地看了顧行簡一眼,又看了看這走運的毛頭小子。夏家到底是什么風水,居然能讓相爺又是修書又是贈書的,真是開了眼了。若是苦求過這本書的給事中大人知道相爺隨便就把書送出去了……估計得來府上理論。 夏衍猛地抬起頭,然后又搖了搖頭:“不行,君子不奪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這本書現在有價無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學,有朝一日見到顧相,或許可以問問他。”說到最后,他有些靦腆地低下頭。 崇明忍不住問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顧相?” “讀書人,有哪個不仰慕顧相呢?我考太學,也是希望能聽顧相講一堂課。” 崇明強憋著笑,忍不住看向身邊的顧行簡。不愧是相爺,在街上隨便碰到一個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還不知道是什么反應。 顧行簡神態自若地說道:“沒關系,我的書也是一個朋友所贈,轉贈給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會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補試?” “不,是六月的。我雖然年紀小,但還是想試試?!毕难芸吹筋櫺泻啗]說話,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會覺得我不自量力吧?!?/br> 今日他在族學里跟同窗們說了他要考補試,被他們無情地嘲笑了。 顧行簡搖頭道:“事在人為。” 崇明沒想到相爺跟這個小郎君還挺投緣的,聊了好一會兒,看眼神好像還挺喜歡他的。剛才在面對裴永昭的時候,冷厲如同刀鋒,宰相的氣勢全無保留。眼下和顏悅色,又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了。 相爺的喜好,什么時候這么好捉摸了? 夏初嵐聽下人說夏衍已經回來了,在門口逗留,以為是什么事。走出來一看,看到顧行簡和崇明。顧行簡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長如竹。這個人若單站在人群里,其實不算很顯眼,但是又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顧先生?!毕某鯈菇辛艘宦?。 顧行簡抬頭,看到她站在門邊。 桃色的絲帶飄飛,風吹起她的長發,發絲不小心落到嬌嫩的唇瓣上。她將發絲從嘴角撥開,朝顧行簡和夏衍的方向輕輕一笑。面如凝脂,觸目若琳瑯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緊縮了一下。 “jiejie!”夏衍仰起圓圓的臉蛋,眼神中光芒跳躍,伸手拉住顧行簡的手腕,“原來先生是jiejie的朋友?怎么不早說。來,快跟我進來?!?/br> 顧行簡被他拉著往臺階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溫暖,也沒說什么。 “先生怎么會來?”夏初嵐走過來問到。 “無意路過,與這位小友相談甚歡?!鳖櫺泻啗]看她,而是低頭看著夏衍。夏衍聽到顧行簡喚他小友,心里美滋滋的,對夏初嵐說:“這位先生好厲害,他手里竟然有新的《論語集注》,還說要贈給我!jiejie一定請先生進去坐坐?!?/br> “衍兒,先生只是路過這里,還有別的事要忙?!毕某鯈姑嗣念^,其實心里還存著幾分希望。 夏衍抿了抿嘴,期盼地望著顧行簡,不愿松開手:“先生……” 他喜歡這位先生。沒來由地喜歡。 “若夏姑娘方便賞一口茶水喝,我就叨擾了?!鳖櫺泻嗛_口說道。 第十九章 顧行簡說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并沒有拜訪夏家的打算。貿然打亂原來的計劃,并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夏衍卻很高興,拉著顧行簡進家門,熱情地與他介紹。 夏衍以為顧行簡是第一次來,其實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還要華麗,花木森茂。那日擺酒席之時,正堂前面顯得略為擁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盡撤,有太湖石和幾叢疏竹,也顯得意趣風雅。 顧行簡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嵐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過肩頭看他的側臉,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這么在意一個才見過幾次面的男人。或許是那夜他的懷抱太溫柔,或者是他修的書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談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貴之氣,都不自覺地吸引了她。 曾經也有一個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幾乎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礙于種種理由,始終沒有把對他的感情宣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兩個時空,再也不可能對他親口說出,多少變成了一種遺憾。 這個人跟他同樣出色,不論是身上的風采,還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氣質。 她終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傾蓋如故。 顧行簡發現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若無其事地與夏衍說話。 等到了夏衍的住處,夏初嵐和侍女去弄湯水,顧行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四處看了看。幾乎都是書,墻上掛著幾副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勵人上進的句子。 從書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處書多而不亂,實而不華,可見一斑。 他看到八寶架上有個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縫著布條,寫著“吳志遠”三個字。他覺得有趣,正好夏衍端著糕點過來,便問他:“這個小人是……” 夏衍連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搖頭道:“沒什么的?!?/br> 顧行簡只是無聲地看著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個吳志遠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員,他不僅隨便把商戶的船只扣在港口,不發官憑。而且為了斂財,胡亂地增加往來貨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狀搜集起來,上奏朝廷,卻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非但沒讓朝廷追責,還讓三叔丟了官?!?/br> 顧行簡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將來想報復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會為了幫船工們交上錢,多出一次海。但jiejie和三叔都說,人不能懷著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這里,只是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為官,當以他為戒?!?/br> 顧行簡的神色緩和下來,小小年紀有如此堅韌的心性,實為難得。若他只是因為要報復吳志遠而努力讀書,想進太學,將來成為官吏,那么他倒會想辦法阻止了。 “據我所知,這個吳志遠已經被罷官下獄了。此人雖罪大惡極,卻能通五國語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間的政績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說,為官之前,要學會做人,這樣才能澤被百姓?!?/br> 夏衍認真地點了點頭:“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嗎?怎么知道吳志遠被下獄了?” “我在臨安,消息總是比你們靈通些。”顧行簡輕描淡寫地繞過這個話題,又問道,“你三叔……從前也是官吏?” “對,我三叔是紹興初年的進士,本來禮部試的時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為何殿試被排到后面去了。后來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過一直得不到重用。” 顧行簡思忖,紹興初年的進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許能找到。至于當年檢舉吳志遠的奏狀,肯定是被進奏院的官員給壓下來了?;厝ブ?,他要好好問問張復之,他這個給事中到底是怎么當的。 崇明站在門外,雙手抱在胸前,長長地嘆了口氣。政事堂的那些檢官和屬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個少年說了這么多話,估計得氣死。 夏初嵐端著湯水過來,通過卷起的竹簾,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聽到他們說話,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 思安好心地遞了一碗湯水給崇明:“給你,消消暑?!?/br> 崇明面無表情地接過湯碗,道了聲謝。 她們走進屋里,夏初嵐又從銀瓶里倒出冒著絲絲涼氣的湯水出來。這湯叫荔枝湯。用荔枝rou鹽腌,曬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細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來客之后,用水沖泡,再加些冰塊,便是夏季最好的飲品了。 夏初嵐親自端到顧行簡面前,思安在旁邊笑著說:“這是我們家姑娘親手做的荔枝湯,先生嘗嘗,保準跟別家的不一樣?!?/br>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jiejie做的荔枝湯最是好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