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一時群情激奮,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的。宋云寬早知道他們會是這個反應,連忙走回雅間詢問陸彥遠怎么辦。 陸彥遠想了想,親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為北伐,實為自保。金兵想撕毀兩國的和議,揮師南下。所以這場戰爭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避免的。我們若能掌握主動,就能加固邊境的防線,能讓將士們吃飽穿暖,才有力氣保家衛國。他們流血犧牲尚無怨言,難道你們連些許錢財也不舍得嗎?諸位也不想看到國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年輕的將領,英姿挺拔。他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那種劍指北方,收復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靜了片刻,無人說話。 夏初嵐見陸彥遠朝自己看過來,裝作側頭與夏柏青說話,避過了他的眼神。曾與這個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但或者是夢里的那雙眼睛太過炙熱明亮,還有那些凌亂的親吻,相擁的畫面太過真實。這個人于她來說,終究與旁人略有不同。 這時有個人說:“夏家是紹興首富,我們看夏家的!” “對對,看夏家捐多少,我們再捐!” 在座的人還是不想捐錢,就先把夏家推出來。就憑夏初嵐跟世子的關系,世子也不能強逼著她拿錢。只要夏初嵐說得少了,或者說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陸彥遠的額頭出了層汗,手指微微攥緊。他沒有想到今日的成敗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憑他做過的事,還有她現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這樣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沒有怨言。 夏初嵐與夏柏青說了幾聲,夏柏青贊成地點了下頭,她才站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卻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當年面對逼債的船工家眷時,陣仗可比現在大多了。她握著扇柄,緩緩開口:“我知道大家是顧慮戰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將受到影響。可是國難當頭,若每個人都只計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來與國家共存亡,那么金人早晚會將我們二十年才辛苦經營起來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當年的汴京一樣!” 在座的眾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恥,金人燒殺搶掠,奪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沒有去過中原,沒機會領略京城當年‘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的盛況。我想在座有許多人比我年長,有些還去過汴京。我羨慕你們曾經親眼見過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過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寬,瞬間都追思起當年來。那確實是最好的地方,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頭浮動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萬千感慨。 “我在泉州時,鄰里有一戶人家是逃到南方來的。那家的老太爺每日都要跟人講當年京城的風光,城廓,運河,還有大街小巷,如數家珍。他臨死之前,還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鄉的祖墳里。現世安穩,百業昌盛,日子越來越好。但我們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國恥,否則枉做宋人。” 夏初嵐走到陸彥遠的身邊,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頭看著他,聲音響亮:“夏家愿獻綿薄之力,捐十萬貫。” 眾人嘩然。宋云寬更是倒吸一口冷氣,十萬貫!這是多少錢!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接觸到陸彥遠的目光,才聲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義,本官替出征的將士們謝謝你!”他趕緊叫了一個書吏來記錄,立刻又有幾個商賈站起來。 “大老爺們別扭扭捏捏的,難道我們要輸給一個小姑娘!” 場面頓時熱烈起來,那個書吏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幾乎記不過來。 夏初嵐靠近陸彥遠,低頭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前鋒我已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說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陸彥遠還沉浸在她剛才說話時的風采,以為是看到宮里的那些諫官或是侍講學士。三年的時間,真的讓她脫胎換骨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無憂的小姑娘,而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家主。她說的這些話,擲地有聲,應該讓那些茍且偷安的官員們都聽一聽。 陸彥遠心念一動,立刻追了出去。 樓上,顧居敬也才從震驚中回復過來,他看向身旁的顧行簡,只見他面色無異,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領著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沒給她說過只言片語,就讓她說出今天的話來了?你們倆……”他想了想,還是把后面的半句給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靈犀。這個丫頭,真是了不得。 “陸彥遠好像追她去了……” 顧行簡捏著佛珠,轉身閉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臨安。” 第十七章 夏初嵐和夏柏青走出永興茶樓,商量著怎么把錢送到官府去。十萬貫錢,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結果。這筆錢數目不小,但夏家還是能拿得出來。 “嵐……夏姑娘留步!”陸彥遠追出來,門口的護衛嚇了一跳,紛紛行禮。 夏初嵐回頭:“世子還有事?” “借一步說話。”陸彥遠看著她,沉聲說道。他只有將聲音刻意壓下來,才能讓聲音的波動不那么明顯。 “姑娘!”思安立刻警覺地挽住了夏初嵐的手臂,不想讓她去。她認得這個人,化成灰她都認識,英國公世子!她不管對方的身份多么顯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爺夫人的嘆息,還有那一夜姑娘差點喪命,她可都記著呢! 夏柏青行禮道:“若是關于捐錢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說。” “我有話單獨跟她說,與其他人無關。”陸彥遠口氣強硬,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凌厲。三年時間,他也變了。身上尖銳的棱角,還有飛揚的意氣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說話,被夏初嵐一把拉住。她對站在身側的夏柏青道:“三叔,沒關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嘆了口氣。那時莫秀庭派人來說英國公府的人找夏初嵐,他就有不好的預感。他以為自己能幫侄女把這些人擋掉,別讓他們再來傷害她,打擾她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 可現在她說,她自己可以,他便沒有再攔著。他相信,今時今日的她,已經足夠應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時候就常說,嵐兒是個不一樣的女孩子。 夏初嵐跟著陸彥遠走到永興茶樓旁邊的巷子里。巷子里堆著一些雜亂的東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簍,大概是茶樓的雜物。巷子不寬,看不到頭,夏初嵐沒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話就說吧。” 她發現面對這個人其實也沒那么難,至少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 這是時隔三年,再一次單獨相處。她的容貌依舊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沒有對他的丁點感情。那張看見他就會笑,在他的夢里反復出現過多次的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陸彥遠的話都哽在喉頭,只道:“你變了許多。” 夏初嵐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覺得,經歷過那些事以后,我還會跟從前一樣嗎?” “是我對不起你。”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能說什么。三年前他因為反抗父親的安排,離家遠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潑貌美,他血氣方剛,兩人一見鐘情,愛得轟轟烈烈。那個時候,他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錯了,大錯特錯。他也是被關禁足,絕食抗爭,最后還是被父親押著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無論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做什么,家族利益永遠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風吹過來,吹動男子的袍帶,上面的金絲暗紋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幾乎替她把頭頂的日頭都擋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陰涼。她在南方的女子當中算高挑了,但是對于這個北方男人來說,還是嬌小。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當是少年時的糊涂事吧。”夏初嵐自嘲地說,“世子找我就是為了說此事?” 陸彥遠搖了搖頭:“我想說裴永昭的事。據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諫官發現彈劾,以至于丟官。知道我為捐錢的事情煩心,就跑到紹興來獻計,借此讓我提拔他。那計策……不提了,我可以幫你處置他。” 裴永昭丟官了?怪不得這么狗急跳墻。 “我還是想知道,他到底獻了什么計策?” “他讓官府制作假的鹽引,按照捐錢的五成交給商戶,以五年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辦法貶低鹽引的兌換價值。而且他還讓我將名冊排在前面的十個人都扣下來,不同意捐錢就不放人。”當時聽了就覺得這法子簡直陷他于不仁不義。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沒有人指使,他才不會耐著性子聽他說那么多。 夏初嵐冷冷一笑,果然夠狠,也夠不要臉……她身子一頓,說道:“多謝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勞煩世子了。我還有些事要做,先告辭了。”說完行了個禮,便獨自離開了。 陸彥遠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個世子,不再是陸郎了。 剛剛她有意無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還是很怕熱。她離他那么近,挺翹的鼻尖上沾著細小的汗珠,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華院早已經是驚天動地。裴永昭回來之后,亂摔了一通東西,大罵夏初嵐和夏柏青。 韓氏怕傷到夏初熒跟孩子,將她拉在一旁。夏初嬋被兇神惡煞的裴永昭嚇壞,韓氏讓嬤嬤把她帶走了。 “官人,有話好好說。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興茶樓了嗎?你怎么會跟他們在一起?”夏初熒輕聲問道。 “怎么好好說?你meimei當眾讓人把我拖走!我的臉都丟盡了!”裴永昭氣急敗壞地說道,“肯定是她在陸彥遠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陸彥遠才翻臉不認人的!” 韓氏早就覺得裴永昭這次回來目的不純,用眼神詢問夏初熒,夏初熒搖了搖頭,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她問過裴永昭見英國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裴永昭不肯說,她也沒辦法。只隱約覺得可能跟這次捐軍餉的事有關。 “姑爺,你先消消氣。有什么事等老爺回來,咱們再從長計議。”韓氏好言好語地勸道。這裴永昭是阿熒的夫婿,嬋兒的婚事也指望著他想辦法,實在得罪不起。 “等什么?我受夠了,沒什么好說的!”裴永昭胡亂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熒你們夏家自己養著吧!”說完,人已經往外走了。 “官人,你說什么!”夏初熒一怔,連忙過去拉住他,凄聲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將她狠狠一甩,幸好韓氏及時把她接住。 韓氏見裴永昭居然都動手了,也顧不得什么,歇斯底里地喊道:“來人,把他給我攔住!裴永昭,今日不說清楚,你不準走!阿熒哪里對不起你了?她還懷著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會韓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婦們上前來阻攔,他是男人,力氣大,誰也攔不住。等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被兩個高大的護院攔住了去路。一個護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蹌幾步,終于跌回院子里。 韓氏喝了聲:“誰讓你們來的!松華院是你們隨便進來的地方嗎!”就算她現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頓,但裴永昭畢竟是她的女婿。她這人一向護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揚。 兩個護院退開,夏初嵐從后面淡定地走進來,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韓氏有些愕然,視線在三人身上來回轉。夏柏茂走過來,將她拉到旁邊,小聲嘀咕了一陣。韓氏尖聲叫了起來:“什么?他丟官了?” 夏初熒怔怔地站在門邊,還沒有從剛才被裴永昭甩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這兩年她低聲下氣,百般討好,用盡了各種辦法懷上他的孩子,他卻這樣對待自己。 “你們想干什么!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們別仗著人多就亂來!”裴永昭的氣勢已經弱了不少。 “是我想問,你要干什么。”夏初嵐冷冷地看著他,“當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萬苦幫你謀的。你自己行為不檢,將官丟了,跑到英國公世子面前獻策,還要將夏家給賣了。我想問問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別胡說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當得好好的。” 夏柏青搖頭嘆道:“英國公世子都跟嵐兒說了,這事只要派人去臨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會的!”夏初熒從臺階上跑下來,搖頭道,“官人他不會這么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騙我們,對不對?” 夏初嵐倒有些同情夏初熒了,當初嫁出去的時候有多風光,如今臉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這門親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個斯文敗類。她這個二姐也許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壞,只是不愿意撕破臉,還想維持著她嫁得很好的這種體面。 “阿熒,是真的!這個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詞,最后仿佛下了決心一樣,“阿熒,回家來,爹能養你和外孫!有爹的一口飯吃,就有你們的!” “爹……”夏初熒撲在夏柏茂的肩頭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騙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愛她。 韓氏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長房跟三房的人看見,可眼下事情都捅出來了,她更不想女兒繼續被騙。韓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寫和離書吧。就在這里寫,阿熒不跟你回去了!”這種情況,就算女兒回到臨安,恐怕日子也過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以后再給女兒找戶好人家也就是了。 “寫就寫,我早就想寫了!”裴永昭惡狠狠地說道。 等裴永昭寫完和離書,取下私印蓋了以后,問眾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來看了一眼,對夏柏茂點了點頭。夏初熒哭得更兇了,她不想和離,她肚子里還懷著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樣害怕。若是不和離,回了臨安之后,裴永昭也許會把氣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離書寫得這么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這個妻子一樣。 這個男人當真自私絕情。 夏初嵐親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護院推下臺階,指著夏初嵐咬牙切齒道:“夏初嵐,你給我等著!今日的種種,我不會就這么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著威脅我。倒是我會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東西都拿回來。” “不過是些破衣服首飾,你們夏家這么有錢,還在乎那些?”裴永昭譏諷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居高臨下地說道:“我說的是奩產。按照本朝律法,奩產歸女子所有,改嫁時可全數帶走,夫家不得處置。你們定親時定帖上所列的全部東西,一樣都不準少,否則我們就公堂見!六平,關門!” 裴永昭眼睜睜地看著夏家的大門關上,整個人如遭雷擊。夏初熒的奩產可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啊!都要他吐出來,那……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嵐,徘徊在夏家門口不肯離去。他正準備再上去敲門,忽然有個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第十八章 裴永昭回過頭,看到一個俊秀的少年,雙目冰冷,一下子把他往后扯。裴永昭站不穩,幾乎是跌在了地上。等他抬起頭,看到眼前是一個布衣男子,眉目清俊,負手而立,正淡淡地看著他。 明明看服飾就像個普通人,但那種迫人的威勢,卻比他見過一面的戶部尚書還要厲害。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強裝鎮定地說道,“我可是官員,知道對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