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須臾,馬車駛進夜色里,不留痕跡。 *** 崇明一晚上吃了許多東西,有點撐,走回來以后,還沒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顧居敬比他們還晚回來。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紹興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談生意,要應酬。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靈通的人,已經打聽到陸彥遠后日要在哪里見紹興的商賈,他特意趕回來,要告訴顧行簡。 他一進院子里就把一個紙包扔給崇明:“給你帶的羊rou包子,熱騰騰的,趕緊吃。和你們爺出去肯定餓壞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悶,胃口像個女娃娃一樣,難為你跟著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為難道:“二爺,我已經吃得很飽了……” 顧居敬覺得奇怪,便追問晚上發生了什么事。等聽完崇明的敘述,他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問:“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頭,還抱,抱了人家?你確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點了點頭。當時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些年喜歡相爺的女子可謂是前仆后繼。都城里還開了賭局,押哪個女子能把相爺拿下。就連每回進宮赴宴,也總有家世顯赫的王公貴女主動追來送花啊,贈箋啊,相爺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碰她們一根手指頭了。 顧居敬覺得不可思議,莫非這棵鐵樹終于要開竅了?他趕緊問道:“你們爺人呢?” “一回來找了本佛經,然后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了。”崇明實話實說。 顧居敬無語,抱了個女人就要看佛經,他果然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第十五章 夏初嵐沐浴之后,換了身薄綢的小衣,坐在妝臺前,趙嬤嬤和思安幫她熏干頭發。她從銅鏡里看到后面書桌上放著那個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過來。 她重新翻開書頁,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紙頁間浮動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味,又讓她想起那人的懷抱。 他的臉是清瘦了些,身上卻不然,胸膛挺結實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當時的反應之快,甚至超過了崇明。她早就看出來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帶著風,說是隨從,應該是他的護衛。 這人身份成迷,她隱約有點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處去想。 趙嬤嬤看到她這個樣子,跟丟了魂一樣,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詢問思安。出去的時候人還好好的,肯定是晚上發生了什么事。思安對趙嬤嬤點了點頭,在姑娘面前也不敢開口說。等到熏干了頭發,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趙嬤嬤拉到了外面說話。 “我瞧著姑娘好像是對一個人上心了。”思安對趙嬤嬤耳語道。 趙嬤嬤驚訝,趕緊追問。思安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嬤嬤卻嚴肅了起來:“那顧五先生是什么來歷,你打聽過了嗎?這個年紀,家中可有妻室?從前在國子監教書,那現在呢?若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偽君子,滿口胡言,只是看上我們的家財,貪圖姑娘的美色呢?” 趙嬤嬤畢竟年紀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國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對姑娘看得更緊了些。這個顧五先生憑空出現,不得不提防。 “這……他跟顧二爺在一起的,應該不會吧?”思安小聲爭辯道。她一個小姑娘哪里能想到這么多,被趙嬤嬤一提,也覺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開心結是好事,但這個顧五先生的身份確實是云里霧里的……萬一有家室,那姑娘豈不是又要吃虧了? 思安現在清醒一點了,趙嬤嬤嘆口氣道:“今日已晚,又發生了許多事,讓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問問姑娘吧。” 夏初嵐當真累了,這一夜睡得很好,沒有做夢。 第二日依舊是要去北院給老夫人請安的。老夫人這幾年吃齋念佛,一心給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尋常也沒有人特意把外頭的事情告訴她。昨日泰和樓的事情,夏初嵐沒讓外傳,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幾房的人請過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親切地問道:“二姑爺昨日來的?怎么也沒提前說一聲?” 裴永昭畢竟是晚輩,當官的人家還是知道人前的禮節的,便抱拳說道:“因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來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過兩日,我便把阿熒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雖然當初阿熒的婚事破費周折,她也擔心裴家待阿熒不好,但是如今阿熒有了身子,裴家應當會看重了。像他們這樣的商戶人家在官戶人家面前總是矮了一截,現下只盼長孫能考個功名,這樣夏家也就能夠在人前硬氣了。 其實裴永昭跟夏謙是同一年考的科舉,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謙卻沒有考上。夏謙心里很不服氣,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兩個人幾乎不說話。 從北院出來,眾人各自回住處。夏謙獨自回含英院讀書,沒讓蕭音跟著。裴永昭說了一聲有事,也匆匆走了。 韓氏的眉頭皺了皺:“這姑爺到底在忙什么呢?阿熒有了身子,也不多陪著點。”她只看到女兒受了委屈,卻沒看到兒媳婦也受了冷落。 夏初熒幫裴永昭說話:“官人也不想的,他來紹興是有公務在身。我這兒有娘跟大嫂照顧著,他自然放心。” 韓氏搖了搖頭:“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嬋兒先回去吧,路上擔心著點,我跟阿音還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熒去牽夏初嬋,也沒多問。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沒她過問的份。 夏初嵐是夏家的當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cao持。但她只有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幫忙,而內宅諸事,便是韓氏幫著打理。韓氏在夏家內宅還是能做主的,但大事還得問過夏初嵐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闊三間,因為平日里往來的人多,擺著很多靠椅,兩壁掛著字畫。進門便是一鼎香爐,門兩側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葉綠而發亮。 蕭音攙著韓氏,不由贊嘆道:“娘,三妹這里好氣派,不像個姑娘的住處。” 韓氏徑自坐下來,冷哼了一聲:“夏家的錢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么氣派怎么氣派,卻不舍得給我兒多添幾桌酒席。一會兒我肯定幫你要到差事。” 蕭音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其實有沒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謙對她的態度……在床上的時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蕭音也不知道夏謙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沒有夫君的憐顧,只能投靠婆母,對韓氏言聽計從。 少頃,夏初嵐從小門走進來,思安跟在后面。她穿著湖藍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顏色深些,頭發散下來,只在腦后抓了個髻,插著一根碧玉簪子。整個人顯得十分清雅秀致,蕭音幾乎看晃了神。 夏初嵐坐下來問道:“二嬸和大嫂過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阿音進門,也算是夏家的長孫媳婦,理應幫著打點家里。”韓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還得管著采辦,庫房和賬房三處,太辛苦。不如把采辦的事情交給阿音,鍛煉鍛煉她。她有什么不會的,我也能從旁指點。” 采辦就是購買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諸如柴米油鹽,還有換季要買的布料,冰塊,炭火這些,油水很多。韓氏這人看著厲害,實則是個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懶耍滑,她都看不出來,只要給她點甜頭好處,也就能蒙混過去了。 韓氏見夏初嵐不說話,柳眉倒豎:“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問問。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學過管家的。”說完給了蕭音一個眼神。 蕭音連忙上前,輕聲道:“三妹管著里外確實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幫著分擔一些。你不妨交給我做一陣子,若覺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嵐雖然不喜歡韓氏,對蕭音卻沒什么意見。想起夏柏盛在的時候,老夫人和韓氏曾想過要把蕭家這門親事給退掉。若不把采辦的權力交給蕭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舉步維艱了。 正好夏衍要準備補試,夏初嵐想將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臨安。便叫思安去把負責采辦的王三娘給叫過來了。 王三娘三十幾歲,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難了。夏初嵐看她孤兒寡母的可憐,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沒想到這王三娘辦事細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這是少夫人,以后她來管府中的采辦。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稟報,不用再到我這里來了。”夏初嵐吩咐道。 王三娘是個下人,東家說什么便是什么,也沒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來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 韓氏總算心滿意足地走了。思安扁著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辦的權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居然把老夫人給搬出來了。” “你以為我是被她嚇住了?我是看大嫂在這個家里不容易。”夏初嵐淡淡一笑,“我少點事也能輕松些。” 思安扶著夏初嵐的手臂說:“奴婢聽含英院的小姐妹說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討大公子的歡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關在書房里,連茶水都不讓她進去送。是怪可憐的。” 夏初嵐知道當初夏家要退親時,蕭家還特意派了人過來勸說。想必蕭家還指望著借蕭音這門親事,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一些好處。蕭音對自己的處境應該也很清楚。她能幫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來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興茶坊請眾人喝茶。當然喝茶只是個由頭,就是要他們去捐錢。 夏初嵐早就知道了此事,并不覺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會到。 趙嬤嬤端來補氣血的補湯,放在夏初嵐的手邊,想著還是問問顧五的事情:“姑娘,聽思安說您昨夜去見一位叫顧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嵐端起湯盅,搖頭道:“我們沒什么。昨日在顧二爺那處,是他幫我看的病,又幫我修好了書。昨夜只是帶他逛了逛夜市,算作還恩情了。你叫庫房準備些禮品,改日送到顧二爺的住處去。” 趙嬤嬤看夏初嵐的神色平淡,的確不像有什么,也就放下心來。顧五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將相,微服私訪,與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幾分真心呢? 第十六章 永興茶樓距離泰和樓不遠,是紹興最大的茶樓。上下三樓的木質結構,中空,猶如天井。一樓的大堂搭了個臺子,平日也會請些路岐人來表演。臺子旁邊擺了三排的花架,時令花朵高低錯落,馨香陣陣。 紹興的商賈交了名帖之后陸續進來,隨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點心,服務周到。不多大會兒,大堂上已經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頭接耳兩句,大都已經知道今日來此的目的。 陸彥遠和宋云寬在一樓的雅間里,宋元寬趴在門扇上看了看,回頭對陸彥遠說道:“下官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還沒到。” 陸彥遠穿著一身湛藍的錦袍,豐神俊朗,手指彎了下,不動聲色地說:“再等等她。” 宋云寬應是。他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對于高門顯貴家里的私事倒是打聽得很清楚。他知道陸彥遠跟夏初嵐好過一陣子,差點收到府里做妾了。后來陸彥遠還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實像這樣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間的利益聯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個護衛從側門跑進來,跪地說道:“殿帥,那個裴永昭在門外大鬧,非要見您。” “把他趕走。”陸彥遠毫不客氣地說。此人臉皮真厚,竟然敢跑來鬧事。 夏初嵐到永興茶樓的時候,剛好看見兩個佩劍的護衛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頭吵嚷,但又被推著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嵐裝作沒看見他,向門口的護衛遞了名帖。護衛定了定神,才說:“你只能帶一個人進去。” 夏柏青上前道:“嵐兒,我陪你進去。” 夏初嵐點了點頭,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邊裴永昭看見夏初嵐,掙開護衛跑了過來:“三妹!三妹你帶我進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爺在此處做何?為何要進去?” 裴永昭顧不得許多,一把扯住夏初嵐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見英國公世子,前日……總之你帶我進去!” 夏初嵐把手抽回來,冷淡地說:“我只帶三叔進去。你要見世子,自己想辦法。” 裴永昭不依不饒,竟在門口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你跟他好過,要你再多帶一個人進去就那么難嗎!夏初嵐,你今日若不帶我進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熒!” 永興茶樓在鬧市,周圍往來的行人很多,聽到這邊爭吵,自然地圍了過來看熱鬧。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還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夏柏青擋在夏初嵐身前,對裴永昭喝道:“有事你沖著我來,別欺負我的兩個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讀圣賢書!” 裴永昭沒有夏柏青高,氣勢一弱,又非要往里闖:“總之我要進去!” 夏初嵐對門口的護衛說:“這個人百般阻擾,若是耽誤了我們的正事,你們也無法交代吧。” “來人!”那護衛揚聲喊道,“將這鬧事之人給我拖走!” 剛才的兩個護衛過來,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說把他拖走了。裴永昭還在喊什么,思安小聲道:“二姑爺這是瘋魔了嗎?” 夏初嵐眼下沒空跟裴永昭算賬,與夏柏青一起進了茶樓。他們一到,整個大堂都安靜下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對手。大老爺們輸給一個十幾歲的丫頭,總歸不服氣,又聽說今日召集眾人的是英國公世子,多少帶著點看好戲的心態。 夏初嵐神態自若地坐下來,與相熟的幾個人點頭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圍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這些,今日便不會來了。 此時二樓走廊的陰影處站著兩個人。這個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絕對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卻能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 顧居敬偷看了眼顧行簡的神色,特意說道:“夏家丫頭來了。” 顧行簡臉上還是一貫的平靜無波,手指轉著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永興茶樓是顧居敬的一個朋友開的,他們事先進來,藏在二樓的暗道里,自然避過了官兵清場。一般兩層以上的木質建筑都會修一些這樣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計知曉。避免起火的時候,沒辦法逃生。 “阿弟,你說今日陸彥遠能成嗎?”顧居敬又問道。 “不知。”顧行簡淡淡地說,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大堂中間那個嬌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覺,立刻移開了目光。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冒險,居然把成敗都押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萬一不成……便不成吧。總還會有別的辦法。 俄而,宋云寬從雅間里走出來,眾人都起身行禮。他對滿堂的人說道:“今日諸位能夠賞臉前來,本官十分高興。也就不與諸位繞彎子了。國家準備出兵北伐,但是軍餉不夠,只能仰賴各位慷慨解囊。當然官府也不會虧待諸位,按照捐錢的一成來兌換等額的鹽引,以三年為期。” 這個時候的鹽雖然不再是國家專賣,但是商人想要私下買賣也要先從官府那里買到鹽引,再去官辦的鹽場憑鹽引提取等量的鹽,然后才能售賣。當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購買鹽引,官府也要審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嵐沒想到顧五居然隨口說中了,咬了口糕餅,情緒復雜。 有人說道:“臨安的商人比我們有錢得多,為何他們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鹽引,我們還是虧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