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之前夏初嵐已經讓六平來報過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著他們。 偏院這邊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闊一間,陳設簡單,書倒是隨處可見。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與柳氏下棋。夏靜月在旁邊做針線,時不時看看花架上擺著的那盆鳳仙花,紅如霞光,開得正好。 “三叔,三嬸!”夏衍在門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頭,立刻站起來:“嵐兒,衍兒,你們來了。”他剛剛不惑,滿頭青絲,唯獨兩鬢有些霜白。這頭發,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時候,生生急白的。整個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撐得起來。 柳氏看到姐弟倆來了,也很高興,跟著起身。 夏初嵐和夏衍進來行禮,夏靜月連忙去搬了兩張杌子過來。寒暄過后,夏初嵐道:“三叔三嬸,你們是長輩,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聽說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說道,“我跟月兒終日在內宅,也沒個主意,多虧你幫著出頭。我們本來想親自過去道謝,又怕打擾到你休息……” 夏初嵐擺了擺手:“三嬸不要見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幫了我許多,而且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現在都沒事了,這次過來,是想向三叔請教。” “你但說無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嵐看向夏衍,讓他自己說。夏衍便把想考補試的事情說了,最后拜道:“衍兒請三叔指點。” 夏靜月端來冰好的酸梅湯給他們喝,聞言吃了一驚:“六弟弟,你要考那么難的補試?大哥當初去考的時候,年紀比你還大,可是連題都沒有做完呢。” 夏衍一邊喝酸梅湯,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五姐,我也沒有把握,所以才來問問三叔的意思。這酸梅湯真好喝,謝謝你。” 夏靜月甜甜地笑道:“你慢點喝,還有。” 夏柏青看著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么不會的,也會拿過來問他。他對這個孩子的實力還是知道的。 “衍兒悟性高,學習也刻苦,試試倒也沒什么。雖說太學錄用學生的平均年齡在十五歲,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當個外舍生。國子監里頭藏龍臥虎,對衍兒來說,的確更好。當初顧相就是只當了一年的太學外舍生便參加科舉,最后連中三元的。” 夏衍連忙說:“三叔,我怎么敢跟顧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學聽到顧相講一堂課,就知足了。” 夏初嵐只知道顧行簡是少年狀元,倒沒想到他這么了得。難怪被讀書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這個人還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來請三叔幫衍兒準備補試,娘那邊我去說。” 夏衍雀躍,忙站起來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著他的頭,說道:“衍兒,時間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聽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堅定地說道。為了那個目標,為了能夠一睹那個人的風采,什么苦他都能吃。 夏初嵐又問了夏柏青有關補試和國子監的一些事情,夏靜月也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她時不時地看向夏初嵐,燈火在她臉上投出暖暖的光暈,眉目精致如畫。她心想,三jiejie真是好看,那種淡然大氣,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來。 一屋子的人正有說有笑的,思安跑進來,在夏初嵐耳邊說:“姑娘,顧家那個先生來找您,此刻人就在門外。” 夏初嵐一怔,立刻站起來道:“三叔三嬸,我有些事,離開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過雨的緣故,晚上還有風,廣袤的夜空漂浮著幾朵淡淡的云。 夏初嵐也不知自己為何走得很快,并且沒讓思安他們跟著。等到了門口,她才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從容地走出去。 街上還有過往的行人,旁邊一家店的門口豎著桿子,上面懸掛燈籠,被風吹得輕輕搖晃。那人站在燈籠底下,眺望著長街的盡頭,身影清雅至極。俊秀的少年侍從站在他身后,也頗吸引眼球,但風采卻遠遠不及他。 這個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種權貴階級才有的壓迫感,當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來那日顧五好像以兄長稱呼顧居敬,顧居敬的弟弟,豈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務繁重,朝乾夕惕。逢節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別說像這樣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許只是從兄弟罷了。 夏初嵐走過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顧行簡原以為要等一陣子,沒料到她這么快就來了。 他轉過身,見她換回了女裝,玉雪瓊花般,覺得還是這樣更好看些。他將手中提著的布包遞過去:“昨日撿到姑娘的書,看到其中有些殘頁,便帶回去幫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來還書的?夏初嵐打開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見的《夢溪筆談》,原本破損的地方被補得整整齊齊,比書坊里賣書的人補得還要細致。她也想過修書,這樣能讓書的壽命更長一些。但是她自己不會,書坊里的人又怕不盡心,因此一直沒動過。 “多謝先生。先生修得實在太好了,不勝感激。”夏初嵐翻著書,由衷地說道。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討要,沒想到對方主動送回來了,還幫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邊扁了扁嘴,暗道,相爺這手本事可是在館閣跟人學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著昂貴的古籍求著相爺修補,都被相爺拒絕了。為了修這本書,相爺昨夜可都沒有睡。 顧行簡看到她高興,嘴角也浮現出一點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國子監的那些學生來。對于愛書讀書的孩子,他向來是喜歡的。 “你為何看這本書?”他問道。眼下稍微有些財力的人家,也都讓女子讀書,但是讀的書還是局限于五經,諸子,像這樣涉及知識面極廣的雜談,連參加科舉的試子都未必看。 夏初嵐很自然地說道:“最早是看到熙寧年間與遼國劃定邊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學的。” 顧行簡意外,熙寧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號了。熙寧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與遼國解決邊境問題。當時遼國大臣提出以黃嵬山和分水嶺為界,本朝的官員甚至都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據兩國以前來往的文書,提出以石長城為界,沒讓遼國侵占一里地。 這件事一直被引為佳話,成為文官不費一兵一卒捍衛領土的美談。 顧行簡是監修國史,又是沈沖的學生,所以對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連很多新入朝的年輕官員都已不知此事,沒想到她……還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兩個人都望向他。他摸著肚子,低頭委屈道:“爺,我餓了。” 顧行簡會意,對夏初嵐道:“我們還要去夜市,就不打擾姑娘了。”說著舉步便走。 “爺,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嗎?”崇明擔心地說,“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遠,您卻走了很久……”他還以為相爺在體察民情呢。 夏初嵐看到顧行簡停下來,認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見面,他就走錯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對紹興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帶你們去夜市。當做謝謝您幫我修書。” 顧行簡回頭,淡笑道:“那就有勞姑娘了。” 第十四章 夏初嵐回去換了一身男裝,只說要出門,也沒說去干什么。趙嬤嬤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著,城中還有巡鋪,也就沒有攔著。 夜市集中在幾條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樣喧鬧。整條街燈火如龍,人潮熙攘,小販沿街叫賣。有固定的鋪子,也有挑擔子推車的浮鋪。賣的東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餅,糟蟹,香辣罐肺,臘rou,姜蝦,脆螺,蠣rou……整條街都彌漫著香氣。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給他買了很多吃的,熱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顧行簡,等到顧行簡點頭,他才放開膽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兩個人算是熟了。 顧行簡吃得很少,夏初嵐特意買了一家很好吃的羊rou荷包給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爺吃素的!” 夏初嵐只能順手遞給崇明了。原來他是茹素的,怪不得這么瘦。 他們走到一位賣素餅的老者面前,顧行簡停下來,拿出銅錢買了一個,閑談起來:“老人家,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點頭道:“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開封人。二十年前帶著一家老小逃到南方來的,二十年咯,這口鄉音還是改不了。” 顧行簡又問:“這幾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練地舀出米漿,平攤在鐵板上,說道:“剛來那會兒老是打仗,整日里沒個安生的,吃住也不習慣。這幾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錯。可還是老想著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么時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墳跟根都在那兒呢。先生,您的餅,拿好咯。” 顧行簡接過餅,道了聲謝,默默吃著往前走了。 夏初嵐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沒有說話,安靜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鬧,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個人便不敢再鬧了。崇明咬著鮮嫩的羊rou,打量夏初嵐。這位姑娘可真是七竅玲瓏的心思。明明沒見過幾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爺的脾氣了。 等顧行簡回過神來,一條街快要走到頭了,燈火闌珊。 “想起些舊事,冷落了姑娘。”顧行簡帶著歉意說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她也不喜歡男人話太多,寡言些正好。這時,一個推著車的貨郎過來,大概板車上的東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見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聲喊道,人已經飛快地跑過來。因為那個貨郎的板車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嵐了。 顧行簡眼疾手快,伸手摟住她的腰,抱著人轉過身去:“崇明,攔住車!” 崇明微愣,立刻過去幫著貨郎穩住板車,這才沒沖到鬧市里去。 夏初嵐沒防備忽然被人抱住,雙手下意識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幾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經意間抬頭,落入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滿街的燈火和喧囂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還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沒事吧?”貨郎跑過來,關切地問道。 夏初嵐這才回過神,輕輕從顧行簡的懷里退出來,感覺耳根發燙。顧行簡倒也沒責怪貨郎,只提醒道:“下次擔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處人多,傷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貨郎看到兩人沒事,也沒提要他賠錢,松了口氣。又道了幾聲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圍著夏初嵐問長問短,顧行簡站在一旁,無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剛才她陷在他的懷里,抬眸的那瞬間,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亂了。這丫頭絕色,當真不能離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爺,您沒事吧?看樣子只是個普通的貨郎,沒有可疑。” 顧行簡點了下頭,走過去對夏初嵐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離夜市遠了,燈火就沒有那么輝煌,地上的兩個影子一長一短,中間隔了些距離。兩個巡鋪的兵士迎面過來,正小聲交談:“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聽上頭說英國公世子到了紹興,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這一帶干了這么多年了,也沒出過什么大案子。倒是英國公世子跑到紹興來干什么?” “我聽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說好像是要打仗了,來湊軍餉的,把紹興富賈的名冊都要去了。” 兩個兵士說著話就走遠了。夏初嵐聽得真真切切,沒想到陸彥遠來紹興是這個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見面。她是很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的。 顧行簡看到她的神色,問道:“在想捐錢的事?” 夏初嵐順勢說道:“國家要打仗,國庫不夠,向商賈募捐也是慣例。前朝太宗時期戰事頻仍,我朝已經算少了。只是紹興的商賈遠沒有臨安的富庶,捐錢也輪不到我們才是。” 顧行簡熟門熟路道:“以國家的名義籌募軍餉,一般會有很好的交換條件。比如鹽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換賦稅。而且此事乃自愿,官府也強迫不得,不必過分憂心。”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上位者的篤定,又不像是個教書先生了。夏初嵐覺得這個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剛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現在仿佛又遠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聲地跟六平說話:“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姑娘跟這位顧先生看起來還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這位先生好像年長姑娘許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剛才顧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紅了。你進府以后,有看到過咱們姑娘對誰害羞嗎?年長怕什么,會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許多歲,照樣恩恩愛愛的。” 六平細想一下,姑娘對這位顧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樣。想必是這位先生有什么過人之處吧。 快到夏家的時候,夏初嵐主動開口說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顧行簡也沒有多言,帶著崇明離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些,夏初嵐才繼續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從另一頭過來,心情似乎很好,還哼著小曲兒,兩個人在門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這么晚了,剛從外面回來?” “嗯。”夏初嵐淡淡地,不想與他多說話,正要走上臺階,裴永昭追上來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訴你。英國公世子來紹興籌集軍餉,要商賈捐錢。夏家是紹興的首富,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準備。” 夏初嵐側頭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這次竟然破天荒地關心起夏家的事來了? 裴永昭當然不會說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先進去了。 夏初嵐懶得理他,進家門以后,吩咐六平把門關好。她仔細想了想,又把六平叫過來:“盯著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門關嚴,角落里有個人走出來,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駕車的人捍腰佩劍,一看就是軍士。那人在馬車旁邊行禮道:“世子,夏姑娘回來了,裴永昭也進了夏家。” 駕車的人道:“怪不得不讓我們送呢。這種小人,居然靠出賣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恥!世子,您當真要用他說的法子?” 陸彥遠下了馬車,遠遠地望著夏家的方向。大門似乎修得與普通的富庶人家無異,廊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他原以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來獻計的,便觀察了一陣子。眼下看來不過就是個不擇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掛齒。 天色已經晚了,城南這里沒什么店鋪,四下寂靜無聲。陸彥遠往前走了兩步,握緊拳頭,走回來低聲道:“我們回去。” 兩個隨從愕然,等了這么半天,人都沒見到,就要回去了?這位夏姑娘可真厲害,世子爺行事果斷,從來不會如此踟躕,更別提等一個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