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可是,也正因如此,她終于可以做她自己。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出賣靈魂的橋段?更多的只是“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溫凜剛要抬步往樓里走,楊謙南在車里喊住她:“凜凜。” “嗯?” 這個多雨時節涼颼颼的秋夜,她雙瞳攏著清露,在夜色中閃動。 “明早我來接你。”他說。 夜風中,梧桐木沙沙作響。 溫凜望著夜色里茂盛生長的綠葉,腦海里突然冒出個莫名的念頭:上海的梧桐為什么全都會彎折? 她也去過南京,那座城市有著美好的傳聞,說□□當年為宋美齡種了滿城的法國梧桐。那些梧桐長到參天,都是那般英姿朗闊,枝干筆挺挺地向著蜚云。 可是到了上海,它們仿佛失去了骨子里的堅毅與壯闊,溫溫柔柔地舒展枝葉,為誰低眉婆娑。 在這座城市住得久了,好像連骨頭都會發軟。 她終究微不可察地,似這梧桐搖曳一般,對他點了點頭。 * 那天夜里,傅籌給姚馨說了一段故事。 她晚上遇到溫凜,面上不顯,背地里挺驚訝,說楊謙南和溫凜不是早干凈了嗎?怎么不明不白地,又弄到一塊兒去了。 傅籌不緊不徐,給她回憶了一段往事—— 那是12年的某一天,溫凜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出國,楊謙南一切如常,在錢東霆場子里喝酒。喝到凌晨無聊,大家坐一邊,各看各的手機。楊謙南就在那刷微博。 他那個微博是剛注冊的,也不知道看見什么,突然就扔了手機,酒氣熏天地罵一娘們。 “楊謙南這人沒正形歸沒正形,但是沒見他怎么罵過人,你知道吧?”傅籌給姚馨使個眼色,“當時我們就聚一塊兒啊,心想稀奇了,這女的怎么惹他了?” “后來楊謙南凌晨三點鐘,把那小網紅從家里提了出來。錢東霆帶去的人,你想想那是什么陣仗?小姑娘嚇得腿都哆嗦。” 動靜鬧這么大,最后卻也沒干什么。 楊謙南黑著臉問她討回個東西,轉腳就飛上海去了。 最早班的飛機。 他在上海落地的時候才七點鐘。楊謙南托人查到溫凜那趟航班,搞了張票。那架飛機都要上跑道了,活生生被硬召回來,等他登機。 姚馨問:“追到了沒有?” 傅籌說:“沒。” 姚馨替他惋惜,說這都能沒把人攔下來么?傅籌嘴角一扯,說:“人要是真想走,你拿命攔都未必能攔住。” 楊謙南被笑了有幾個月,后來就消停了,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 可是姚馨聽著這話,依稀記起一個人來。 不管事情過去多少年,他們這些小輩說起那個人,總是謹小慎微。 “那個誰的遺體告別會……是不是就在今天?” 她說得含糊不清,但傅籌怎么會不知道那人是誰。 他點點頭:“楊謙南白天還替他媽去了一趟。說起來葉姨也算有情有義。好死賴活拖到今天,人都沒了,她還惦記著出錢給人買墓地。” 只可惜對方家屬不要這錢。 姚馨一皺眉:“這事又得鬧一陣吧?” 傅籌想起來還額頭直跳:“那可不。就他那前妻……” 他沒有說下去。但誰都對那段日子記憶猶新。 許多事都要從七八年前說起。 楊謙南他爸過世得早,葉蕙欣守了幾年寡,終于暗地里勾上個大學教授。但她是受楊家蔭蔽慣了的,不肯放棄楊家兒媳的身份,情到濃時對方要為她離婚,葉蕙欣卻怕了,躲到英國,和人斷絕了來往。 幸好那時候楊謙南的爺爺還在,所以荒唐雖荒唐,卻沒幾個人敢說閑話。 本來只是一段風流韻事,過去了便過去了,偏偏那位教授居然有個有情有義的前妻。葉蕙欣走的那年,把對方氣得一病不起,前妻帶著孩子鬧到楊家,要他們給個說法。 到現在傅籌都難以想象,一個文化人的妻子怎么會這么能鬧騰。興許是家破人亡把她給逼瘋了,楊家把病人送進301醫院,那女人連醫院都砸,有一天病人做完治療指標下降,家屬直接給主治醫師臉上豁個口子,被武警按在地上。 楊家主事的人都不屑于管這檔子事,最后是楊謙南的姑姑出面,把人送去上海治療,陪楊謙南一力把爛攤子收拾干凈。 楊謙南為此焦頭爛額了大半年,沒干幾件正經事。 恰逢他姑父調任r大,姑姑幾番勸說,讓他干脆歇一兩年讀個學位,換個環境散散心。 那是2009年,他在兵荒馬亂的那一年,遇到一個周身柔軟的小姑娘。 分不清幾分刻意幾分巧合,幾分是天定,幾分是人為。等身邊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溫凜已經是那個經常陪他吃飯的人。 楊謙南慢條斯理地擦凈手指,在飯桌上勉強和她聊一聊自己,說他近幾年狀態不好,二十八了,重返校園—— “換個心情。” 他說。 第52章 這段難以定義的關系一直持續了兩個多月。 楊謙南偶爾在上海, 偶爾不在。溫凜不知道他們沒見面的日子里, 他在哪一座城市。她什么也不問, 什么也不關心。他來了,接她下班,她就陪他吃飯,去他那廝混。 溫凜把這當成一段露水情緣, 沒存他的手機號碼,每次見面都像最后一次,所以能盡興纏綿。 今朝有酒今朝醉。倘若明朝金樽空對月, 她自問也不會太悵然。 唯一例外的一次, 是那天早上楊謙南來接她。 那時傅籌一家還在。傅籌來上海是有公務在身,抽不出空陪小星星, 于是就把女兒托付給楊謙南這位名義上的干爹。 楊謙南帶著小星星去逛迪士尼,順帶惦記上了溫凜,打電話問她:去不去? 溫凜奇怪道:“她mama不帶她嗎?” 楊謙南說:“姚馨肚子里不還有一個呢么。讓她帶著散個步還成, 游樂場人烏央烏央那鳥樣, 有點閃失怎么說?” 溫凜詫異得說不出話。上回見到姚馨,可一點沒看出來孕態。 一眨眼, 傅籌家果真要添二寶了。 而溫凜連小星星都覺得陌生。 她見過小星星一面,還是無法將她和當年那個小嬰兒對上號。她太真實、太鮮活了, 好像天生就是這樣一只健碩的小動物。溫凜抱著她坐在副駕駛座,手腳都局促,四十斤重的小家伙,壓得她腿失去知覺。 溫凜原本挺喜歡小孩子, 可是真正面對這么脆弱又好動的小孩,她只有手忙腳亂的份。小姑娘全無在她mama面前的文靜,手舞足蹈地和楊謙南打鬧。溫凜害怕她被慣性甩下來,只好一直虛扶著她的腰,當她的rou墊子。 偏偏楊謙南這個人,天生擅長刺激小姑娘。 楊謙南開著車,一邊和小星星聊天,說你馬上要有meimei了,開不開心? 小星星細聲細氣地說開心。 楊謙南氣定神閑道:“那你現在不是你們家最小的,不能叫小星星了,應該叫大星星。” “啊——”小姑娘尖叫著去撕他的脖子,說:“你才叫大猩猩!你才叫大猩猩!”一下撲到駕駛座上。 溫凜嚇得趕緊抱住她,生怕她摔下去。 楊謙南被兩只細瘦的小胳膊勒住脖子,分外享受似的,淺淺地笑。 溫凜端詳他的臉,覺得這笑容觸目驚心。年輕的時候她覺得他這輩子不會有求而不得。可是他看著小女孩的那種眼神,分明是艷羨而又無奈的溫柔。 但小家伙并不總是可愛。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有一種沒完沒了的固執,像卡殼的磁帶,精力根本用不完,一直沖楊謙南高聲叫嚷:“你才叫大猩猩呢——!” 溫凜怕影響楊謙南開車,只好低聲附在小姑娘耳邊,溫聲哄她:我們不要理他,你干爹最壞了。 楊謙南聽見這句話,虛虛瞟她一眼。 下車的時候,楊謙南望著小星星的臉,莫名對她說:“她出生的時候你還看著。”像是自言自語。 溫凜無動于衷,蹲下去給小星星穿鞋。 傅籌把行程全給他們安排好了,周到地訂了個導覽服務。小星星看上去也熟門熟路。現在的小孩不比從前,五六歲的年紀,全球六大迪士尼樂園去過四個,上海這一個只能算墊底。溫凜牽著她的手,有種被小星星帶著逛游樂場的錯覺。 小姑娘人小鬼大,聽說她在美國念過碩士,用英文問她:那你有沒有去過orlando? 溫凜點點頭。 小姑娘就開始抱怨,說上次她爸爸時間太趕了,沒有帶她去成奧蘭多的迪士尼。她講英文的時候詞法很簡單,但一口國際學校教出來的標準美音,眼睛撲閃閃地問溫凜,好不好玩? 溫凜怔忪了好一會兒,久到楊謙南都在看她,才很敷衍地說,還可以吧。 楊謙南趁導覽陪小星星上了過山車,摸了摸她臉頰,調侃:有心事? 溫凜笑笑說沒有。 可是他們等著一輛過山車,有大段空暇時間。她還是開口,給他講了那一年發生的事。 那幾年的空白,楊謙南對她一無所知—— 14年末,她還懷揣著長留美國的心思,已經找好了心儀的實習,假期和朋友一起去奧蘭多度假,看迪士尼的圣誕煙火。 改變這一切的,是一場槍擊案。 那場槍擊案本來與她身邊的任何人都無關,只是發生在美國校園里普普通通的一起襲擊。兩人受傷,都是亞裔學生。 新聞還沒出來,留學圈的社交網絡上已經轉瘋。 溫凜mama一直很關心她的動態,不知從何處聽來了這個消息,平時節儉不打越洋電話的母親給她轟了一萬個來電。但她那時在奧蘭多跨年,煙火璀璨,沸反盈天,她沒有聽到鈴聲。 她打回去的時候,接的人已經是父親。 他說傳出來的模糊照片里,受害人穿的衣服她好像也有一件,她mama幾乎急瘋,半夜進了急診。 “醫生說已經脫離危險了,你媽有我看著呢,沒事!”她爸爸故意說得輕描淡寫。 那一年的煙火一直印在她的腦海里。 所以周正清問她愿不愿意回國的時候,她心里竟然有一絲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