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從08年她上大學的那一年起,她望見的總是異鄉月。去年中秋她回國,八年來第一次能和父母一起喝中秋時節的黃酒,吃家里人親手做的月餅。蘇州連著下了好幾天雨,天色陰沉沉,探不到月色,溫凜躺在雨夜里心想,別處當然能看見月圓,可是也許她根本沒愛過月亮。 她好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在二十七歲前不知疲倦登到山頂,卻發現她想要的一直都在山腳下。 溫凜也說不出來,她對楊謙南講這些是為了什么。 楊謙南看著飛速穿掠的過山車,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淡淡說:“回來了也挺好。” 小星星玩了一整天。 入夜時分,他們走在園區的主干道上,溫凜停下來給小星星買汽水。楊謙南帶著小星星避開人群,替她擋著寒風,捧著她腮幫子問她累不累。小星星搖頭說不累,接著拽拽他的袖子,問他:“待會兒凜凜阿姨也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楊謙南看了溫凜一眼,說,“她回她自己家。” 小姑娘噢了聲。 楊謙南忽然蹲下來,問她:“你想讓她跟著你回去嗎?” 小星星迷茫地看著他,好像不懂大人為什么要這么問。楊謙南托住她兩條胳膊,把她撐起來,說:“你過去問她,愿不愿意跟你回家。”他附耳在她耳邊,不知和她達成了什么交易。小星星半懂不懂,笑嘻嘻地點腦袋。 穿灰色毛呢裙子的小姑娘從他的影子里跑出去,戴著他買的米奇頭套,像一只小喜鵲,朝著他舊時的愛人奔跑。 月光里,溫凜接住她,問她:“你怎么過來了?” 小星星沖她詭異地招招手,溫凜便側蹲下來聽。稚嫩的童聲毫無預兆在她耳邊炸響:“我干爹問你——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一切早已難說清,那一刻她有沒有動搖過。 溫凜當然沒有把一句童言當真。偌大的不夜城里他們彼此都是過客,楊謙南把歸途中睡著的小星星交回到她父母手里,又啟程送溫凜回家。 逛了一夜熱鬧焰火,小孩子尚且精疲力盡,兩個大人無不面露倦容。車到了她家樓下,楊謙南讓她陪他坐一會兒,溫凜便沒有立刻下車。 楊謙南說他明天的飛機,離開上海。溫凜點點頭,在離別面前表現得很寡淡。 她對此無動于衷,好像早知會有這么一天。他途徑這座城市,但總要回到他該回的地方去。 各自沉默了一會兒,溫凜忽然扭頭說:“那今晚就別走了吧。” 已經是午夜時分,他第二天還要趕飛機,溫凜很自然地說,再開回去太累了,不如在我這住一夜。 她的臉上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曖昧不清的、讓人想入非非的神情。 那夜連晚風都平靜,她的眼彎像冬夜里的不凍港,泊著溫柔一萬頃。 一整晚,他們罕見地什么也沒做。 溫凜的臥室規規矩矩,不大不小,但卻顯得很空曠。書架上只放了幾排,全是理論書。她幾乎不讀文學作品,最前面一本是她本科期間買的麥克盧漢,旁邊擱著一卷啟封的透明垃圾袋。 這間房子她住了有一年了,所有家具一應俱全,可是主人活得太忙碌,來不及給它添置太多屬于她的小擺設。 燈一開,空空蕩蕩,失去具體的面目。 可楊謙南還是覺得,這間屋子太溫凜了。 他拿起她展列櫥里的幾個獎杯,問都是哪來的。溫凜心道獎杯底座上不都寫著嗎,不是某某行業協會,就是徒有虛名沒含金量的某國際組織頒出來的“最佳創意”“行業新秀”等獎項。這就跟小時候親戚來家里對著她的三好學生獎狀品頭論足似的,讓人想下意識藏起來。 溫凜耳根微微泛紅,甩了他一條浴巾:“你先去洗澡。” 他單手捏著浴巾,也沒問浴室在哪,對她家了如指掌似的,笑著一扭頭就開了正確的那扇門。 她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幾乎有一種幻覺,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但這屋子出賣了她的捉襟見肘。 浴室漫出來的熱氣構成一幅沖淡平和的畫,她擦著頭發從畫里走出來,張口結舌地發現,整個家里只有一只枕頭。 楊謙南躺上去,笑著拍拍另半邊枕頭,說:過來,這不是挺夠? 他們只好一起屈就,面對面,像物質匱乏年代的戀人分享一碗米湯,眼睛隔著一寸碗沿相望。 不知怎么的,楊謙南后半夜越睡越清醒,干脆半坐了起來,溫凜睡意朦朧地怪他:“你干嘛……” 他低頭看著她,把整個枕頭一點點塞進她脖子下面。 溫凜睜開眼:“你怎么了?” 楊謙南靠在床頭,聲音啞沉,好像打算坐一夜:“你睡吧。” 溫凜以為他不高興,睡眼惺忪,抱著枕頭勉強坐起來,問,“幾點了。” 她的嗓子在深夜里是干啞的,細軟的長發蓬松凌亂,神情恍恍惚惚。 楊謙南忽然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發。 黑暗里,誰也不知對方是什么表情。楊謙南的語氣和他的力道一樣輕柔,揉著她細軟的發絲,忽然道:“凜凜,你跟我回去吧。” 第53章 這段插曲仿佛夜深一場夢, 后來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過。 那天溫凜不知是不是沒睡醒, 干巴巴問他:“回哪?” 楊謙南第一次打這樣毫無準備, 也毫無把握的仗,偏了一下臉,舌尖舔唇,掩飾性地耍起無賴:“還能哪——” 從哪來回哪去, 回北京,回他身邊。 可是久到空氣里那些被他激起的躁動都撫平,她都沒有發出聲音。 直到幽夜令一切幻想涼透, 她伸手把枕頭重新鋪好, 猶疑地分他一半,聲音很輕很輕地說:“……睡吧。” 十一月國外局勢很動蕩, 她留在美國的那些同學們一個個在朋友圈言辭激烈地反對剛剛當選總統的特朗普,大喊前途灰暗,揚言要卷鋪蓋回國。國內的日子倒是很太平, 大會結束后審批就紛紛批下來, 只是遲了一陣子,造成了些損失。溫凜用自己的積蓄填上了漏洞, 周正清感激得請她吃了好幾頓飯。 那段時間她手頭拮據,過得緊巴巴。好在她是對錢沒什么概念的人。周正清因為知道這一點, 凡是公司要跟人摳成本、講條件,一律他親自上談判桌,因為溫凜在這方面實在才能欠缺。可也正因如此,經濟狀況再怎么起起落落, 她的日子都是一樣過。 縱使再艱難,她也沒有想過跟楊謙南回去。 那晚的靜寂對楊謙南仿佛也沒有影響。傅籌私下里問他跟溫凜怎么回事,他不痛不癢回“沒追到”。第二天他回了北京,沒多久又來上海。有時候是應付出差,有時候是特意來找她,一個月會有兩三次。 好幾回他飛機落地,都已經半夜。他連個酒店都不訂,讓她去接他。 溫凜經常接到他突如其來的電話,有一趟半夜全無準備,把他從機場接回來,還差幾個街區到她家,油表突然告罄。 楊謙南坐在熄火的車里,不無惡劣地戲弄她:“厲害了,現在連油都加不起了?” 溫凜冷著一張臉,把車滑到路邊停車線里,下了車。 “走回去吧。” 十二月的夜晚,楊謙南敞著件薄西裝,說:“認真的?” 她雙手抱著胳膊,走在了他的前面。 那段路其實風景很好。徐匯城區開發得很早,也很克制。最繁華的商業區和居民區就差幾步路,一會兒是炫目的電子屏,一會兒又是幽靜的羊腸小徑。 楊謙南隨她走了一段,雙手插兜,權當散步。 興許是觸景生情,他忽然說,要不你干脆把玉委托給緒康白那朋友,讓他找路子賣了吧。 溫凜嗤然:“又不是演古裝劇,女主一破產就當首飾。”她話音一轉,輕聲自語,“而且是你的東西。我干嘛要賣。” 楊謙南靜靜望著兩畔風景,心里不知怎么想。 往前走三兩步,路過一段紅色圍墻。 他往里頭一指,說:“這里面什么地方?” 溫凜就著路燈瞟了眼,說:“是個學校。” 徐匯中學,從前是徐家匯天主教堂。 楊謙南后退一步望了望那標志性的紅樓尖頂,隨口說,還挺漂亮。 溫凜說:“法國人辦的,以前是個教會學校。” 她隨著他的目光望進去,學校的校舍還保留著當年的水磨紅磚和花崗巖,古希臘風格的科林斯式柱子撐起莨苕葉花紋,夜色里依稀是座教堂。 “我剛搬過來的時候,有一天和一個本地jiejie路過這里。她說上海零幾年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雪,當時學校已經放假了,里面安安靜靜,紅樓飛雪,漫天鵝毛,一到晚上像穿越回民國。那時候才好看。” 楊謙南說:“上海今年會下雪嗎?” “不知道。”溫凜抬了抬頭,“應該不會吧。” 天氣已經很冷了,夜里只有四五度。楊謙南走著走著,習慣性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幫她擋走一點風。 余光里,溫凜又瞥見他手上那枚戒指。 戴在左手無名指。哪怕她再不把這段關系當回事,也覺得這個位置太刺眼了。 溫凜用指甲輕敲了敲那圈細細的金屬,還是問出了久藏在心的疑問:“為什么戴在這里?” 楊謙南把胳膊收回去,隨手把戒指摘了下來,說:“隨便一戴。” 溫凜半信半疑地笑:“這種東西也能隨便戴的嗎?” 楊謙南不以為意地說錢東霆手上有四個戒指呢,人就這么幾根指頭,你讓人家往哪兒戴去? 溫凜注意力被錢東霆這個名字牽扯了過去,暗自琢磨,十月份的時候緒康白說他隱隱惹上了麻煩,但這幾個月來,卻沒在楊謙南和傅籌嘴里聽見過類似的苗頭。也不知是真是假。 楊謙南把那枚戒指顛手心里拋著玩,一失手,不小心丟了。 溫凜對他無語凝噎,蹲下來,悉心從磚頭縫里撿回來還他。 楊謙南扣著左手伸出來,毫無要接的意圖:“你想我戴哪兒?” 溫凜斜睇他一眼:“你愛戴哪戴哪,我管你這么多?”說著就往原處一套。 她隨隨便便套到第一節指節,就這么掛著。楊謙南自己把它推到了指根,沉默地陪她走了兩個街區回家。 那年冬天真的沒有下雪。 上海陰沉沉地飄著小雨,一個世紀以前的教堂鐘聲早已成為放課鈴,她從紅磚縫里尋覓來一枚戒指,戴上過他的無名指。 這是2016年,他們見的最后一面。 曾經有一度她覺得,他們不會再決裂了。人活過某個年紀,好像沒有誰是必須要老死不相往來的了。她連明天都不想要,連誓言都不在乎,只等著有一天走著走著兩個人自然地走散,怎么還會吵得起來呢? 可是真正到了一拍兩散的那天,卻慘烈得讓人不愿意回憶。 * 2017年1月1日,溫凜永遠記得那一天,北京有很嚴重的霧霾。她一下飛機,夜晚的京城像一座鬼都,天空是顆粒可見的灰藍色。 她打車去楊謙南的新住址,濃霾間看不見小區門,只看得見門口兩根石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