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一生高樓危塔,紙醉金迷,你敢不敢,抱一抱, 瘋魔一時,是我罪名。 …… 溫凜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酒店床上了。 柏悅六十層,能俯瞰整個京城的中軸線。從東長安街到國貿cbd,遙至西山云海,神京右臂。城市似棋盤展開,一頭扎進地平線深處。 金色晨光灑漏,她望著房間里的窗,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張坐標軸的每一個點上。 但是不該在這里。 她最后的記憶是應朝禹在唱歌。那間包廂正中央有個圓形舞臺,能升降。他帶著幾個女孩一起跳張狂的舞,氣氛熱火朝天,好像每個人都大汗淋漓。一曲末尾,應朝禹扣子開了三顆,坐在舞臺上慢慢回落,一低頭,汗濕的額發黑得矚目。 那畫面該怎么形容?星辰之欲墜,玉山之將傾。 那幾年她無數次感慨,他是真的好看。 …… 至于2009年是怎么過去的,她徹底遺忘。 溫凜很少流露出無助的時候,但那天抱著被子,活像個失憶新娘。 手機鈴響的時候,她嚇得一厥。 是個陌生號碼,聲音卻有點熟悉:“溫小姐,你醒了嗎?” 這問句有點驚悚。可不知怎么的,她直覺他不是壞人,后知后覺嗯了一聲。 一小時后,她終于想起來,自己是從哪里聽過這個聲音。 她坐進熟悉的黑色奧迪,司機依然是那天那位陳師傅,開車很穩妥,辦事也很穩妥。溫凜坐上去,陳師傅對她的態度仿佛不是對個陌生人,而是載了個遠房侄女,藹聲問:“閨女,回學校嗎?”他說話有點南方口音,不是北京人。溫凜莫名覺得親切,說:“嗯。”然后望向窗外。 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坐他的車,和陌生人待在一塊兒。 她覺得該給楊謙南打個電話。 響了七八下,他沒接。 那靠枕還在他車上。溫凜咬了咬下唇,偷偷伸過去,揪了兩下。 她讓陳師傅停在校門口,自己走進去。 一月來臨,廣場周圍的玉蘭葉子都禿了。她敞著長外套,冷風吹得有點頭疼。 酒店里那種常年縈繞的香水味在她鼻腔,被寒氣徹底剜盡。 這才是真實世界吧,她回來了。 顧璃還沒起床。 宿舍灰撲撲的,是老式的桌椅,溫凜開衣柜的聲音吵醒了顧璃。她起來一看手機十點,嚇得從被子里竄出來:“我的天啊,怎么都要中午了。”然后她才望向溫凜,睡眼惺忪,“你怎么從外面回來,昨天沒回來睡嗎?” 溫凜掛好外套,抽出一本書攤開,又拆開一袋面包:“你沒發現我沒回來?” “……我昨晚看中新史看睡著了。” 顧璃爬下床,狐疑地看著她:“你怎么還敢出去玩,‘三座大山’都復習完了?” “嗯,差不多了。” 顧璃一臉要哭:“你是不是人啊。” 這就是顧璃。溫凜第一次進宿舍,她就這么躺在床上。顧璃提前一天報道,床鋪和柜子都被她mama喊的鐘點工擦拭一新,她躺在自帶的毯子上,懶洋洋地伸手,問她能不能幫忙倒一杯水。溫凜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默然替她接了這一杯水,從此人生中多了一個大寶貝。 顧璃還說了什么,要她幫她補習,問她昨夜去了哪,溫凜都答得心不在焉。 最后她虛弱地回頭,說:“顧璃,我昨晚喝多了,頭有點暈。” 大寶貝愣了一下,過來搓她的臉,心疼地說:“凜凜你怎么這么可憐呀。你好好睡一覺,我這就滾出去,保證不打攪你。” 然后她風風火火地套上裙子,水都沒拍一個,麻利離開宿舍。走之前還從抽屜里抱出五盒沖劑,糖果一樣往溫凜面前堆:“這些都是我媽給我留的,你看看,有哪個可以吃!” 其實大學四年,系里沒幾個女生喜歡顧璃。溫凜那時和她也算不上要好。 大寶貝有她可愛的地方,就像只寵物,平時當祖宗似的伺候著,換流淚時分,它毛絨絨賞你一個肚皮睡。 但那天她其實不需要安慰。溫凜把一盒盒沖劑拿起來看,眼眸流轉著思忖。 這場感冒她甘之如飴,甚至不太愿意好。 溫凜手里攥著個盒子,突然有了點底氣,一鼓作氣給楊謙南打過去。 他嗓音有絲困倦,不知白天黑夜,啞聲問她是不是醒了。她猜測昨夜她睡著之后,他們玩到了天亮。 睡到現在也沒幾個小時。溫凜心里泛過一絲細微的心疼,但狠狠心,還是用質問的語氣說出口:“楊謙南,你就把我一個人扔酒店啊?” “陳師傅沒來接你?” “接了。你家司機特別周到,隔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每次只響兩下。我順順利利睡到九點。” 楊謙南聽她事無巨細地播報,輕輕笑了聲。 然后她就咬著牙,沉默了。 也許是脾氣太好了,也沒談過戀愛,連發火都不懂怎么發。 楊謙南豎了個枕頭起來,饒有滋味地靠上去,說:“那我應該怎么做……陪你睡嗎?” 溫凜恨不得撲過去打他,威脅地喊:“楊謙南!” 電話那頭傳來隱隱約約的咳嗽聲。他一笑就這樣,這次大約是把手機拿遠了,她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他的被子嗎,還是枕頭,和話筒不停摩擦,迸細小火花。聽得她心里一陣泛酸,又一陣抓癢。 溫凜為自己的遐想低下了頭。然后就聽到他重新貼上話筒,用一種幾乎算得上誠懇的語氣,黯聲說:“凜凜,以后不是沒這個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1三座大山:據說是中國新聞史、傳播理論,和經濟學基礎。 在這么綺麗的一章普及這種知識是不是有點煞風景,咳。 (吆喝一嗓子,今天也要好好留言!沒榜的日子好寂寞,泣不成聲.jpg 第5章 2010年的一月一日,她的人生好像翻了一頁。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叫她凜凜的,溫凜已經忘記了。印象里他從不在她面前遮掩本性,那些輕佻,浮浪,綺靡的一切他都展露給她看,不懼怕她逃跑,也不怕她把他與另一些人混淆。 在溫凜心里他永遠是不一樣的。她忘不掉他坐在煙酒靡靡的夜場,看那些人猶如看舞臺上的戲子,隨手點一個,說你喜歡嗎,我讓他唱歌給你聽。 那通電話,溫凜不說話,他就默認她還在生氣,說好了好了,別生氣。明晚應朝禹又有局,想來嗎? 溫凜吸吸塞住的鼻子,奇怪的冷靜:“我要考試的。” 楊謙南說:“那考完試以后?” 溫凜:“考完試……我就回家了。” 楊謙南默了一秒,“那等你有檔期,我們再聯絡。” 急的居然是溫凜:“……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就明知故問,逗弄:“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溫凜被噎住了。 楊謙南就這么笑起來。溫凜怕他再咳嗽,弱弱說“你少抽點煙吧”,他像沒有聽到一樣,跳過這句話,說:“你安心休息,好好考試。” “等考完了,我來找你。” 這就是他的承諾——我來找你。 感冒沖劑正方形的盒子在溫凜手里,被捏得凹下去一塊,像個立體的心形。 大約沒有哪次,比這一年更期待考試了吧。 * 那一年的元旦,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位文化界泰斗過世。老爺子是世紀老人,其實算是喜喪。這件事引發社會熱議,鬧得轟轟烈烈沸沸揚揚,主要是因為一個新聞。 那是考中新史的前夜,整個新聞學院燈火通明。 顧璃哼著《今夜無人入睡》,走到溫凜身邊,看她的電腦屏幕,咦了一聲。 “這不是莊師姐嗎?” 莊清許。陸院長親自帶的研究生,今年研三。 顧璃和溫凜由于是那屆新生的最后兩名,被分去了碩士宿舍樓。所以走廊里來來往往,經常能撞見這個師姐。總是行色匆匆的,捧著本書,文靜低調。 聽說畢業打算工作,已經簽約了一家報社。 那夜新院的燈火里,也有幾盞為她而亮。 屏幕上在播視頻,看得出是在醫院,一堆媒體記者擠在一起,畫面有些混亂,攝像機和話筒晃來晃去,還有記者靠在墻邊擬通訊稿。 嘈雜人聲中,忽然有個記者寒聲對著攝像機問了一句:“還沒有死嗎?” 畫面定格在這一刻,文章標題醒目刺眼——“記者在病房外,等著他的死亡”,一時間將新聞學院和整個r大推向風口浪尖,公眾追問新聞從業者的職業素養,更有甚者質疑整個r大新院的學生素質。 溫凜看著屏幕上莊清許的臉。她的表情是木然的,帶有她一貫的蒼白。 那是個很羸弱的師姐。有一年京城開春楊絮紛飛,莊清許做她們的助教,請了好幾周的假,復課后虛弱地向她們道歉,說:“不好意思,師姐最近身體不好,耽誤你們學習了。”她還記得她戴著淡藍色口罩,纖纖弱弱向她們鞠一躬的模樣。 人生無常。 出這么一樁事,她的職業生涯也算毀了。 顧璃手捧一本講義,一個勁往電腦前湊:“確定是她?別是弄錯了吧。” 溫凜:“她手里拿著話筒,是她實習那個單位。” 顧璃手里拿的是她們院的自編教材,據說是某一年師姐們為了對付中新史這門虐課,集結在一起編的,從此之后代代相傳。傳到03級,又大幅編修過一次,莊清許的名字還印在第一頁的鳴謝名單上。顧璃拿著書,怎么都看不進去,皺著眉頭反復尋思:“莊師姐人那么好,那視頻不會是假的吧。她得罪誰啦?” 溫凜感冒鬧得正兇,用濃重的鼻音回她:“你還是先復習吧。” 顧璃瞄她一眼,安靜了。可能還覺得她有點冷血。 同情本來就是一種廉價的情緒,無關人士再惋嘆,聽著也像風涼話。溫凜把網頁點掉,喝了口熱水,什么也沒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