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郁玲說,有什么可稀奇的,晨星不一直都變來變去嗎? 馬曉蘭批評她政治覺悟太低。 馬曉蘭這最近二字還真是有點近,到了下午,郁玲也覺得辦公室里氛圍不對。何青和吳博文一直呆在集團沒回來。她想上午開會沒什么重要的事,下午也沒有其他的會議安排,他們在討論什么,還不能讓她這個人事高級經理知道。到了四點半,辦公室里開始有嗡嗡聲了,有些同事當天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會間或聊兩句天,也都是些稀松平常的閑談,但郁玲一靠近,同事們自覺的息了聲,轉過椅子去工作。 直到周三,郁玲才弄清楚緣由。世方不滿意何青這大半年來主導的人事工作,這兩三天一直都在質詢她,很有可能要罷免。她知道得這么晚也不能怪她,因為何青一旦卸任,郁玲就有可能頂上去。大家都在觀望。郁玲倒有些納悶,何青走了,再招一個進來就是了啊。她的資歷能達到人事總監的地步嗎? 下午一上班,吳博文就召見了郁玲,并未說何青遭受質詢的事,而是讓她趕緊把工作交代下去。世方在東部度假區搞內部封閉培訓,針對的都是總監以上級別。晨星有五個名額,他打算把郁玲給帶上。他反復重申,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郁玲出來時腦袋都是悶的。一結合何青的事,她上午的疑惑就有了解答,吳博文送了她一個登天的梯子。且不說吳博文在傳達信任她培養她的意思,只要她去參加培訓,她就獲得了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她將會有在世方十數位的總裁大監面前,全方位的第一次亮相。一旦獲認可,人事總監這位子保準溜不掉。 她快速組織部門同事開會,分配工作。吳博文的秘書已在催促她趕緊回家準備必要物品,等會搭吳總車一起去酒店。她腦子里亂,心里也急,開車回家的路上,給鐘樂發了條微信:“我要去培訓,今下午就走。全封閉三天,周日才能回市里。” 鐘樂回得很快:“祝賀你,加油!回來就是郁總了。” 郁玲心頭一堵,又覺得生不上鐘樂氣,他什么都不知道。 到達酒店后,郁玲又發現所有培訓學員,就她和吳博文來得最早。她眉頭蹙起,因吳博文的不停催促,感到隱隱不安。見培訓名單上有人事部的黃總,稍放下心來,她想實在有事,超出了她的控制能力,她就豁出去了找黃總。畢竟當年她是黃總親自面試招聘來的,在他手下呆了八年。 晚上酒店提供自助餐。郁玲下樓到餐廳時,黃總已到了,揮手示意她端盤子坐過去。 郁玲剛坐下,黃總就說:“沒想到吳博文帶你過來了,還是挺看重你的。” 郁玲有口難開,只能接著聽:“你知道了吧,何青不行,就是個花架子。你的資歷呢,還是有些淺,但你是我們自己培養起來的干部,不用磨合,上手快。接下來三天培訓,好好跟上,別想別的,在各位總裁總經理面前有個好表現,不要丟我和你們吳總的臉。” 郁玲扒飯,悶聲說:“我知道了。” 黃總見她臉色不好,又訓,“我說過你多少次,老擺臉給誰看啊。這個毛病得改。我們做人事的,面對的總是員工的各種問題糾紛,身段語氣都要柔和一些。” 郁玲對此次培訓也稍有了解。 一個月前,世方人事部就已和mcc公司接洽,世方總裁劉安琪親自點名的全球咨詢巨頭,看來她對世方這幾年的發展很不滿意,幾千萬的咨詢費都舍得出了。上個星期,mcc初步了解了世方的業務體系和內部架構流程后,出具了一份震撼人心的報告。從戰略方向到具體流程執行,世方都處處躺槍、問題眾多,但最后歸根結底都在于中高層的領導力不夠。向上,無法給出未來企業明確的方向,向下,又無法支撐到基層員工具體的工作,于是這場培訓也就應運而生了。郁玲想,也許何青就是給他們抓出來了,殺雞儆猴,算她倒霉。 酒店的第一晚,相安無事。 次日的培訓從早上八點開始,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接著上到傍晚六點,吃完飯后稍作休息,晚上還要組隊討論。郁玲還算應付得過來。她大學專業即是人力資源管理,畢業八年干的也是這個行當。通常做了人事工作,對培訓對管理這類詞匯就要比別人敏感,更可況她前兩年遭遇職業天花板,像mcc出的各類咨詢書籍,她都有買,也有研究,案例也看過不少。 可她聽完一天下來,仍覺得不是滋味。mcc是個美企,行事作風帶有濃烈的美式特征,老師說的一切都很好,他講商業、規則、影響,創新,都是好東西,課堂上讓人有頓悟的振奮和激動,但課后仔細去想如何執行,就不是那回事。說到底,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精英。 世方是個本土企業,到今年,也就是2015年,不到30年歷史。他沒有企業文化,當然中國的民企幾乎都不會有什么好的企業文化,那些在宣傳內頁里說得動聽的,更該叫企業的面子。郁玲做了八年人力資源,才意識到這一點。人要倉廩實才能知禮節,企業呢,也要立穩腳跟,穩定市場,稱霸一方,富足三代,才有資格說我要點什么不一樣的文化吧。真實的文化,是爭奪。 這種野蠻文化里培養起的勝利者,同樣是爭奪者。利益無關的地方,他看不見,他不會有動力去改進去創新;利益相關的,規則順應他,那好,依規則來,規則不順應,規則就去死。 晚飯后公司里的大佬都聚在一起,暢所欲言,他們的態度是誠懇真摯的,他們的發言都說自己有全新的震撼的體會。郁玲難以相信,世方董事會里都已經內斗成這樣了(脆愛里有描述過),難道他們在這里聽完三天的課,回到公司,就會友愛的精誠協作、改進創新嗎? 郁玲沒有辦法說自己的真實感受。她只能撿總裁們說剩下的話說,補充一些,結合一點她自身的工作經歷,說更透一些。 十點討論結束。她回房休息,打電話給鐘樂。 語氣悶悶不樂的,鐘樂以為她學累了,郁玲說不是,她把上課的想法和鐘樂說了,她說要是我真當上人事總監,我站哪一個利益團體,劉安琪劉總?還是高琛高總?以前不用站隊,是因為她還不夠資格。 鐘樂開解她,車到山前必有路。 郁玲想,也是,還是心無雜念的把培訓給上完再說。 她起身要去洗澡,手機又響了,竟是吳博文,剛放下的心,又給旋緊了。吳博文希望她連夜就晨星現在的架構管理做個ppt,簡單明了即可。明天上課要上臺去講,世方請mcc做管理優化,并未算上晨星,他們要主動把戲給加進去,原來何青做的有諸多不合理的地方。他說在四樓酒吧等她開會。 郁玲煩躁,希望真的只是工作而已。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郁玲進入酒吧,吳博文已在吧臺就坐。他穿米白色polo衫、牛仔褲,腳蹬深棕色休閑鞋,頭發梳得溜光,白皙纖長的手指,正拿捏著一只酒杯,杯子里是淡蘭色的雞尾酒。任誰經過他身邊,都不會懷疑錯他的身份。郁玲記得他好像是72年生,今年該有43歲了,當然老男人也有老男人的韻味,有資源有閱歷,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胸有成竹,自是能吸引無數年輕女孩。只是郁玲不在這當中。她見識過不少的職業經理人,現在的他們,不像以前的那么土氣,那時都像煤老板。他們模樣光鮮,衣著光鮮,學歷光鮮,能力也光鮮,和他們交往多了,很容易被迷惑被洗腦,認為像他們一樣做個精致利己的成功人士,才是人生唯一追求。 吳博文見到郁玲,露出一個標準的精英笑容。他高高舉手,打了個響指,招呼郁玲坐過去。郁玲腹誹,通常不是直接對接關系的上級對下級,是不會這么招呼的。通常不太熟的人,也是不會這么招呼的。 “這么晚還要你過來,麻煩了。” 郁玲坐上高凳,已打開電腦:“工作嘛,應該的。吳總,我原來給何青做過這個報告,我調出來一些,你看一下,選哪些部分,我再聽聽您的意見。” 吳博文喚侍者再來一杯雞尾酒,郁玲擺手:“我喝酒就醉,等會耽誤工作。” 侍者手上一滯,吳博文接了過來,“這是加了汽水的,度數很低。既然你這里有現成的,我們稍微改改就行,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不是個正式報告,還要看明天的課程安排,我們插不插得進去。” 郁玲心里暗罵一聲,本以為早完工早走人,這會兒發現還不如現場現做,免得還要和他聊天。 “黃總和你說了吧,何青國慶節前要把工作交接完。” “知道。” “劉總是想再招人,我力推了你。當然黃總也是肯定你的。” “謝謝吳總。” “你不要老是這么幾個字,說說你的想法。” 郁玲除了覺得這是個燙手山芋外,并沒有別的想法。“我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 “哪有準備好才去做的事情呢?自然是哪里發現機會哪里發現市場,就要去搶占。” 郁玲機械化的點頭:“吳總說得是。” “今天你上課的表現也不太好,討論問題是避重就輕,沒說到點子上。你要努力一把,凸顯你的能力,明天去做這個簡報,也是個機會,你要爭取在大家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會努力。” 吳博文停下訓導,躊躇幾秒,突然湊過來,嚇郁玲一跳。他聲音壓低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郁玲被迫抬頭看他,聽他分享大機密。“何青雖然說不是很稱職,但也不是非要到辭掉的地步。晨星很多事情推行不下去,大家也都知道,不是她的執行力有問題。”吳博文定定看著郁玲眼睛,似乎在揣測她是否能夠交心。“人事總監是個很重要的位子,說白了,這是劉總和高總在爭。” 他接著往下說:“劉總要換下何青,換上她的人。” 郁玲聽明白了,吳博文和何青都是高琛的人,技術部的王總也是高琛的人,劉安琪把mcc弄進來,下了大功夫在何青這里撕開一道口子。 郁玲縮了縮頭,“我還是擔心我能力不夠。” 吳博文皺了眉頭:“能力不夠,你不會去找資源嗎?你要靈活一點。說實在,你管人力,業務上你一點問題沒有,你吃虧在沒有人脈,總想單打獨斗怎么行呢?” 郁玲不再敢順著往下接話,萬一她問,我去哪里找資源,吳博文說找我啊,我做你后盾,那怎么接話?她得一萬個小心保護好自己,任何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得把自己團團封起來,不讓人有機可乘。 她只好說:“謝謝吳總提醒,這個報告也還要再弄一弄,做好我發你郵箱。” 吳博文臉上有失望的神色,轉瞬即逝,擺擺手,讓她先走。 說也奇怪,吳博文沒找郁玲談話前,她是十分的焦灼不安。等吳博文找她了,為她分析了各種形勢利弊,她倒鎮定許多。第二天的課上,等吳博文為她爭取到上臺的機會,她也是放開了膽子,有啥說啥。從一個十幾個人的技術隊伍,因為領導變動,一年來變了三次架構,大問題不講,就是員工出趟差,開個發票,都要不停打電話給財務部和人事部,發票上的公司名稱到底是哪個說起;說得是滔滔不絕,倒盡了基層員工的苦。以前黃總就批評過她,說她沒有大眼光,盡盯著小事。是,事都是小事,可稍不注意就是差錯,差錯釀成,再回頭去改,就是大麻煩。今天晨星的許多問題,就是效率問題。為什么沒效率,為什么我們的管理系統明明可以一鍵生成賬務和報表,財務部已有八位員工外加兩個實習生,還天天吵著要招人。因為所有人都在被這些小事追著跑,追得疲憊不堪。公司不是喜歡搞什么年啊,“決戰互聯網”年,“新市場新機遇”年,咱能不能也搞個“內部治理”年? 她一鼓作氣的說完,底下竟然有大佬在鼓掌,一看,是世方主管研發技術的高琛高總,他昨天還不在。他笑著說:“當著這么多上司的面,還真敢說啊,怪不得吳總要帶你過來。”他點頭,“晨星夠亂,不只是你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晨星有很多歷史遺留問題,沒解決好,不能都怪晨星現在的管理隊伍。” 他指了指郁玲投影的報告,說:“架構是一定要改的了,但改要改到位。穩定員工隊伍,尤其是三五年以上工齡的員工,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沒有這種堅實的基礎,新進員工能力再強,那也會是個越來越亂的局面。” 得到高琛的夸贊,郁玲也沒有多高興。高琛是管技術的,晨星的內部管理就跟他沒什么大關系。估計是吳博文怕他們來的幾個人,蓋不住世方近二十位的總裁,特意搬救兵去了。 到周日早上,培訓其實已結束了,但許多總裁尚未走。這是難得的好機會,大家喝杯酒聚個餐,好熟絡熟絡感情,平時在辦公室里不好說的事,今兒都可以裝隨意輕松地聊聊。郁玲不想在其中呆著,但她沒車,酒店在度假村內,相當的偏,自然沒有出租車和公交車在附近。 她想要不就再晚點,等著和cao辦此次培訓的同事一起走。他們來了四個人,開了一輛小面包車,可以塞她一個。她過去問具體走的時間,一位女同事含糊其辭的回答她:“得吃完中午飯,再把東西收拾,款項結清什么的,三四點鐘也有可能。” 郁玲一算,周日東部的回程高速公路上,堵車相當厲害,倘若四點鐘走,兩個小時她絕對到不了家。她已和鐘樂約了六點吃晚飯。 吳博文正巧看見,問她又不似在問她:“郁玲趕時間?我等會就走,家里還有點事,就不和大家吃午飯了,你要也急的話,坐我車走。” 郁玲心里忖度:“他還要利用我呢,也不敢把我怎么樣。”于是便說好,回房間收拾行李。 郁玲不樂意坐副駕駛位,但她只能坐這個位。領導開車,她總不至于還坐在后座去吧。上車后,她便使勁刷微博,好讓自己忙一點,不至于要和吳博文沒話搭話。 吳博文輕輕松松的瞟她一眼,還是有什么說什么。他一條一條的再教郁玲:“明天上班后,先和何青到我辦公室開會。” “好的。” “工作交接這一塊慢慢來,反正有一個月時間。交接時遇到問題要問清楚,別含糊著就被她給交代過去了,尤其是你們部門主管的一些采購,經她手的資金、合同都要對仔細了。何青還是很精明的,況且之前對你還有意見。她要是有不配合的地方,你找我。” 真是循循善誘,不曉得他是否對每一位提拔起來的員工,都是如此。郁玲也聽仔細了,采購、合同和財務是交接的重中之重。 她點頭,說:“謝謝吳總。”微博沒什么好看的了,她開始看朋友圈。 吳博文嘴角勾一個笑:“郁玲,你是八幾年的?” 郁玲不知他為何要問,但也回答了:“85年的。” “咱們公司好多80后,可我也沒覺得,我這個70后和你們80后有什么特別的不一樣?可你怎么,……,我感覺你特別不注重人事關系,尤其是和上司的關系,之前何青就和我告過你的狀,可你別忘了,你是做人事的,做人事的都不會來事,說出去不笑話嗎?怪不得工作八年了都升不上去,幸虧也是遇見了我。” 郁玲這會才放下手機,答了句:“天生的,吳總,我也是沒辦法改。” 吳博文搖頭:“改,那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改很困難,是因為思想沒轉變過來。”他轉頭,似笑非笑的看著郁玲。“你也是個能干的人,事業心也強,之前這樣懟何青,肯定也是不甘人后,一直當個遍地都是的經理。倘若錯過了這次升總監的機會,你想想,下一次呢。況且你今年30歲了,這幾年總要面臨結婚生孩子的事情。一旦有了家庭瑣事的牽絆,……,仔細想想,好機會也許就那么一次,錯過了就永遠都錯過了。” 有那么點說到郁玲的心里去了。她現在有了鐘樂,戀情進展若是平順穩定,結婚就在這一兩年,兩人都不小了,生兒育女也就迫在眉睫。鐘樂是獨子,符合單獨二胎的政策。倘若要生兩個小孩,鐘樂的工作,未必會受大影響,但她的工作呢,就算能在世方保住一個位子,也再也難有今天的盛況。她該拼把勁,在結婚前把這個總監位子拿到手。 可她不放心吳博文。她暗地里警備,可吳博文并未有什么出格的招。 鐘樂在微信里問她何時到家,晚上想吃什么菜。郁玲和吳博文中午出發,沿海高速公路尚未堵塞。郁玲預計三點能到家,洗漱休息會,到六點赴約,時間綽綽有余。她也不想再開車尋餐廳,便說在家附近就好。 鐘樂說好,隨即發過來幾張在大眾點評上選的餐廳圖片。郁玲點開,一張張刷過去看。吳博文余光也看見了:“晚上還有飯局?” 郁玲趕緊點頭。 “真是不巧,本來晚上還想和你吃個便飯。” 郁玲最怕和他吃便飯:“吳總不是說家里還有事嗎?” 吳博文輕輕的搖了搖頭,才訓過她不會來事,現在還是這般的裝傻充愣。他看她一眼,說:“我一個單身漢,家里能有什么事,我是看你挺急的,特意先載你回來。” 郁玲一聽就頭皮發麻,頭也低了下去:“謝謝吳總。” “這么急?是男朋友。”吳博文漫不經心的問。 “不是。”郁玲趕緊否認,“一個高中的老同學,來深圳好幾天了,我不一直都在培訓嗎?也沒請吃頓飯,他明天就走,所以非得今晚吃飯了。” 吳博文“哦”了一下,不置可否的語氣:“你請他吃飯,還要他發餐廳的圖片嗎?” 真是編不下去了,郁玲吃癟,說:“因為我對吃這件事,也不怎么上路,所以就看他想吃什么,我就請什么。” 吳博文沒再問了,郁玲暗暗松下一口氣。若鐘樂不在晨星,她大可以大方的承認自己有男友,并以此為路障,阻擋吳博文。可鐘樂在晨星,吳博文又居心叵測,她就不能同時以兩人的前途做賭注。 ☆、第40章 第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