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暗暗歪了歪嘴巴。還搞得這樣神神秘秘的。甘家香堂是做生意的地方，哪有義務(wù)幫他找人？但也正因為是做生意的地方，不得不殷勤對待主顧……這人來路不明，不能輕易得罪，何況此君一到香堂，先買了一堆昂貴的香品才開口聞訊，更教十一娘推托不得。

    只好耐下心來，婉言應(yīng)酬。

    安排伙計送貨，那是后堂管事陳阿魏的事，惟有喚了陳阿魏前來。陳阿魏聞言，也是一臉惘然，想了半天才道：

    “這許久了，需要查查簿子。十五日前適逢大集，外送的貨品極多，前堂伙計不夠，用到很多雜役和短工，一時可說不清是誰……”

    還是十一娘干凈利落，當(dāng)即轉(zhuǎn)身問道：“那人相貌如何，做何打扮？”

    來人凝思片刻，粗豪的臉上神色略現(xiàn)茫然：“打扮不記得了，寒酸得很，亂七八糟……但是相貌甚是好看，嗯，好看得緊。”

    “怎么個好看法兒？”十一娘輕輕嗤笑一聲，語氣中有些不自禁的驕傲：“光說好看，上哪兒找去？我們甘家香堂的好看女子可多得很。”

    那人瞪著一雙圓眼，笨拙地描述起來：

    “像是畫里的……畫里的神仙一樣好看。面孔圓圓的，肌膚白白的，自己會發(fā)光一樣……眼眸又大又黑，亮晶晶的，看人的時候，像是……嗯……像是有法術(shù)……教人心里哆嗦，不敢多看。”

    雖然語無倫次，但是這描述，這態(tài)度，讓十一娘心中已然一驚。轉(zhuǎn)頭望向陳阿魏，陳阿魏也正轉(zhuǎn)頭望著她。

    “聽起來是蓮生？”

    “沒錯。”十一娘攤攤手，低聲道：“這丫頭子，到底惹出這樣的事來！”

    陳阿魏也嘆了口氣。“只怕店東不會放過她……你知道，上次……”

    兩人四目相對，都憂心地?fù)u了搖頭。

    ☆、第35章 惹下禍?zhǔn)?/br>
    幽靜的店堂里, 由遠至近, 傳來噠噠腳步聲響。

    伙計與主顧們都好奇地抬頭, 只見門簾掀起處, 一個小姑娘飛奔進來，襦裙領(lǐng)口已被汗水浸濕，散落的發(fā)絲曲曲彎彎地粘在面頰，一手提著裙角，一手抓著一支竹簡, 衣衫不整，神情焦切倉皇。

    然而那小面孔，圓潤而瑩白，眼眸黑亮如星, 在人群中卓然不凡, 望向眾人的視線，雖然一片茫然, 也同樣……令人一見心顫。

    門前站的來人, 老遠地便已點頭：“是她，是她。”

    “蓮生，”陳阿魏上下打量著蓮生, 神情相當(dāng)不悅：“你須記得，這里是店堂, 不是你自家客堂，不可讓人家送貨送到這里來！還是個連你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須知……須知……唉, 先接了東西罷。”

    滿心急切地要去庫房領(lǐng)用品的蓮生，就這樣被十一娘半路拖了來，早已是又急又懵，正不知如何分辯，那來人已經(jīng)朗聲插言，同時高舉手中包裹，向蓮生雙手奉上：

    “是我家郎主命我送來，與姑娘無關(guān)。郎主送予姑娘的禮物，請姑娘笑納。”

    蓮生瞪著包裹，又瞪著那來人，腦中思潮飛轉(zhuǎn)，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才好。

    騙誰呢，什么郎主？

    眼前這人，分明是李重耳麾下的校尉。

    十五日前，她還是廚房雜役的時候，被派往肅寧莊送貨，路遇李重耳，那火爆脾氣的韶王殿下，搶了她的竹籃，命這校尉送去，又被蓮生奮力奪回。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是這校尉一臉絡(luò)腮胡子頗為醒目，身形又極粗壯，幾乎成正方之形，令人一見難忘，故而一眼便認(rèn)出來。

    搞什么鬼？巴巴地尋到香堂來，送個禮物給她。

    “送我的禮物？”蓮生警惕地打量那校尉：“為何送我禮物？我不要。”

    “郎主的一點心意，感謝姑娘上回仗義相助，賠償姑娘撕破的衣衫。小的奉命送到，口諭轉(zhuǎn)達，其它一概不知，望姑娘不要推辭。”

    那校尉身手甚是利落，見蓮生不肯接，只將手中包裹向柜上一放，雙手一拱為禮，轉(zhuǎn)瞬間身形晃動，已經(jīng)飛也般地奔往店堂之外：“告退！”

    “喂，喂！你……”

    追趕已然不及，推辭亦是無路，蓮生只得嗒然垂首，斜眼望向柜上那巨大的方形包裹。

    “快拿走，快拿走。回去干活。”陳阿魏連聲催促：“以后不準(zhǔn)這樣惹事生非，要收受人家禮物，回自己家里去收受！別以為做了香博士就可以恣意妄為，店堂有店堂的規(guī)矩！……”

    蓮生委屈地撇下嘴角。她當(dāng)然明白，那李重耳并不知道她是何人、居住何處，只看出她是為甘家香堂送貨的雜役，所以才派人找到這里來。那家伙行事霸道慣了，哪會尋思如此行徑是否招惹是非？哪會懂得一個送貨的雜役在店中是個什么身份地位，哪里懂得這樣一折騰，令蓮生更是麻煩纏身……

    也顧不得細(xì)想了，快去庫房領(lǐng)用品才是正經(jīng)。趕緊抱起包裹，正待回入后堂，只見十一娘眸光閃動，伸手阻止：

    “包裹中是什么物件？”

    蓮生也是一片茫然：“我不知道啊。”

    “先看看是什么吧。”十一娘咧嘴一笑：“不是我信不過蓮生姑娘，只是，陌生的外人送來，連你都不知是什么，就這樣貿(mào)然帶入店中，一旦有個閃失，我可擔(dān)承不起。”

    “……是是是。”

    那韶王殿下，什么都做得出來，包裹中不知會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蓮生是一萬個不想當(dāng)眾打開，然而十一娘說得有理，全然無法辯駁。眼看時光飛快流逝，庫房隨時可能關(guān)門，蓮生卻是別無良策，只好匆忙放下包裹，一層層解開藍布。

    貌不驚人的藍布下，是一只碩大的漆盒。

    黑底紅紋，貼有片片金箔，描繪著飛翔的天神與羽人。微微掀起盒蓋，已見金光耀目，炫彩生輝，富麗堂皇非比尋常。

    蓮生心中暗叫不好，然而十一娘、陳阿魏都瞪著眼睛圍在一旁，唯有硬著頭皮，繼續(xù)推開一線。

    是衣料……不，是一套制好的衣裝。

    鹿胎紫纈絹襦，領(lǐng)緣鑲嵌金絲，兩肩霞帔斜翹，宛如鳳凰展翅；下有一幅羅裙，依稀可見密密層層的裥褶，鋪著一道道燕尾飛髾，重工刺繡，紋飾富麗繁復(fù)，四周還有全副齊備的配件：腰帶，裙腰，披帛……層層錦緞疊放，織金繡彩，不一而足。

    呯的一聲，蓮生手忙腳亂地將漆盒關(guān)上。

    三人都怔在當(dāng)?shù)兀肷尾荒軇訌棥＿B那見多識廣的十一娘，都目瞪口呆，一雙眼直愣愣地盯著盒蓋。陳阿魏張著嘴巴，望望漆盒，又望望蓮生，只見那小姑娘面色紅一陣白一陣，一雙大眼閃爍不定。

    “這禮物也太……什么人送的，送你這個做什么？”陳阿魏的神情，仿佛在猜測什么驚天大謎題：“匿名的郎主，仗義相助，撕破你的衣衫……他撕破你的衣衫！”

    “沒有，沒有！是我自己撕破……”

    “你為什么要撕破自己衣衫！……”

    “蓮生姑娘。”

    十一娘沉聲開口，胖嘟嘟的面龐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神情：

    “丑話說在前頭，你惹下禍?zhǔn)铝恕ｍ氈蹅兏始蚁闾茫桥樱貋硖靡?guī)甚嚴(yán)，最忌諱伙計行為不檢，在外面招蜂引蝶。今日這人上門找你，顯然是有金主垂青于你，意圖甚是不良。我本來還想替你隱瞞，但這份禮物太重，不是一般往來，我職責(zé)所在，可需要稟報店東，至于店東如何處置，要看你的運氣了。”

    “我什么也沒做！我，我只是……”

    當(dāng)當(dāng)鐘聲，自香市鐘樓響起，雄渾，沉厚，響徹整個敦煌城。

    巳時已過。

    蓮生這胸中恍如被鐘錘猛撞，一時間急火攻心，也顧不上飾詞應(yīng)對，伸手扯過藍布，亂七八糟地包起漆盒，倉皇逃進后堂。找地方放下漆盒是來不及了，只能挾在懷里一路狂奔，沖出后堂，轉(zhuǎn)向西邊小徑，一口氣奔到盡頭，前方就是庫房……

    大門已然關(guān)閉，遠遠地只望見一個瘦婆娘挎著巨大的鑰匙串，施施然在門上掛鎖。

    “等一等！等一等！”

    蓮生跌跌撞撞，上氣不接下氣地奔到近前：

    “我來領(lǐng)用品……我是薈香閣的香博士，今日要制聚仙香……這是清單……”

    “什么聚仙香聚神香。”那婆娘頭也不回，徑自將黃澄澄的大銅鎖掛上鎖鼻：“過時不候，明日再來罷。”

    “可是……可是我今日的活計……”

    “每日一早領(lǐng)物，截至巳時為止，這是規(guī)矩。人人都遲到個一刻半刻，這工還怎么做？”那婆娘的聲色倒也不嚴(yán)厲，但是平淡的語氣之間，自有一份不可置疑的威嚴(yán)：

    “再說了，都已經(jīng)這個辰光，就算你領(lǐng)去用品，今日都做不完了，早干什么來著？這種拖沓懶散之人，就該給你個教訓(xùn)！”

    “我，我是……”

    咔噠一聲，銅鎖已然扣緊。那婆娘還好整以暇地伸手拉了拉，確認(rèn)已經(jīng)鎖嚴(yán)，方才收起鑰匙串挎回肘下，大搖大擺地走了。

    蓮生呆站門前，瞪視著那堅實的銅鎖。上面雕刻的如意花紋，仿佛一個個嗤笑的嘴巴，向她擲來無情的嘲諷。

    一時覺得全身酸軟無力，已經(jīng)抱不住懷中的漆盒。索性就在門外的石墩上坐下來，放下漆盒，嗒然埋頭在兩膝之間。

    才上工第一天。就搞成這樣。

    都是那李重耳不好！

    那日仗義相助，純?nèi)话l(fā)乎內(nèi)心，又不是圖他回報，哪需要他送什么厚禮！這樣一份華貴衣裝，足抵得上普通人家半份家產(chǎn)，在掌柜眼皮底下送給她，令她何等尷尬！聽掌柜的意思，店東對這種曖昧往來，極是忌諱，一旦被她知道，還不知道要如何處置，若是因此重責(zé)蓮生甚至攆她出門，該如何是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萬沒想到，跟自己過不去的不僅有師父烏沉，還有這冒冒失失的韶王小子……

    四下里長廊寂靜，只聞陣陣風(fēng)聲。所有人都已經(jīng)食罷午飯回去上工，一天的活計那么多，不拼命趕時間如何做得完，而蓮生第一天上工就誤了工，沒領(lǐng)到香材和用品……

    早一分不來，晚一分不來，硬要在蓮生拼命趕時間的時候來送禮！

    如今怎么辦，明天要怎樣交差，會不會又要遭受一番打罵，或者將她開革回去做雜役……

    “在這兒坐著做什么？”

    一聲霹靂也似的喝斥，驚得蓮生渾身一抖。

    愕然抬頭，向上望去，只見面前一座黝黑的鐵塔，腿腳堅實，肌rou虬結(jié)，一身男裝，滿臉橫rou……正是那形貌可怖的工長陸申。

    “為什么不去吃飯？”陸申兇暴地瞪著她：

    “不吃飯怎么做工，想躲懶嗎？”

    蓮生手忙腳亂地爬起身。

    “回稟工長，我……我錯過領(lǐng)物的時辰，沒領(lǐng)到用品，今天做不了……做不了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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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以香為魂

    “就知道你會誤事！”

    陸申厲聲暴喝, 震得檐上灰塵撲簌簌地掉落：

    “巳時一刻才來報到, 還不趕緊來領(lǐng)物, 又跑到前堂去閑逛！下次須記得時辰, 記得你的活計是制香，不是陪人應(yīng)酬！”

    四濺的口水噴了蓮生一臉，蓮生也不敢伸手抹去，唯有乖乖聽訓(xùn)：“是是是，是蓮生的不是, 蓮生一定記得，以后再不敢了。”

    “快去吃飯！吃完回去做工！”陸申吼聲不斷：“東西我給你領(lǐng)了，以后不準(zhǔn)這樣！”

    蓮生愣愣地抬頭，茫然四顧, 這才看見陸申手里提著個竹籃, 里面一包一包的香材、膏粉，還有油瓶、蜜罐、一捆竹枝, 上面斜插一支竹簡, 正和她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樣，開頭寫了三個大字“聚仙香”。

    “工長！工長你太好了，你幫我領(lǐng)了？”蓮生心花怒放, 眉花眼笑地拍起手來：“太好了，要怎樣謝你才好, 蓮生初來乍到，教你這樣費心……”

    “少廢話！吃飯去！”

    陸申一言打斷她的感激，依然是滿臉兇橫地瞪了她一眼, 轉(zhuǎn)身向后園行去：“完不成今日的活計，瞧我怎樣收拾你！”

    蓮生連忙上前，張開兩手：“工長，東西給我吧，我自己拿啊。”

    “那個大包裹不夠你拿嗎？再加上這幾十斤你拿得了嗎？”陸申已經(jīng)闊步走遠，厲聲的暴喝響徹后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