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再給我兩年時間,兩年之后,邵家絕不會再成為你的掣肘!至于大伯,我會讓他安分守己的!” 對于妻兄臉上略顯猙獰的神色,趙秉安佯做不知,他心里著實已經膩味了邵氏的糾纏,就算礙于媛馨母子,他要保全邵氏顏面,但那也不意味著他能容忍有人對五叔五嬸不敬。 尤其在眼下這個敏感時刻,誰敢在五嬸的傷口上撒鹽,趙秉安就敢在他的心口上插刀! 邵柏博攜怒而返,在邵氏大宅里掀起何等風雨尚且不提,就說眼下,趙秉安受邀踏足唐府,這就讓寒門一派人心惶惶。 唐耀山從西山歸來之后便久臥病榻,如今已是時日無多,可唐府至今沒有上乞骸骨的折子,這讓工部尚書的接替人選多了一層疑云。 趙懷珺身為忠義伯,按說是沒有可能躋身六部堂首的,可架不住其子妖孽,趙秉安從踏足仕途開始便是一個異數,往往化不可能為可能,如今他手掌湖湘又依傍皇嗣,要想從董臻手里撬走工部尚書一職也并非癡人說夢。 唐家五子兄友弟恭,大老爺唐雎出任魯南地方,遠離京城,二老爺唐玨與三老爺唐阪蒙蔭入仕,一直兢兢業業,謹慎為官,其余兩房雖領了泰平帝賞賜的官職,但很少在前朝走動,唐家子孫起于清貧,對詩書傳承倒是重逾官身權勢。故而不用董臻謀劃,唐家人就自動退出工部權柄的爭斗,這次邀請趙秉安過府相敘,也不過是為了圓老爺子的心愿。 幾日未見,沒想到精神矍鑠的唐閣老已是氣若游絲,趙秉安心生感慨,坐在塌邊吶吶難言。 老人家年事已高,經過杖刑之后便高燒不退,如今泰半時間都在昏睡,唐府長孫唐玉煙跪在一旁伺候著,誰也沒忍心打擾。 直到午時,日晷碰針,水鐘鳴磬,唐耀山才悠悠轉醒。 “閣老……” “你來啦。” “玉煙,去把你二叔三叔喚來,老夫有事要交代。” 唐玉煙很不放心留下兩人獨處,可又不能忤逆祖父的意思,只能憂心忡忡的退下了。 “淮揚河道工程繁巨,非能吏不能修繕,董臻其人雖心術不正然干才非凡,留他參與治河國政,可人盡其用。” “是。” “中樞不振,地方難平!原本河南即是政局靡亂,而今……,朝廷已經抽不出人去治河了,遑論清查腐吏,先竭盡全力救災吧,能免一部分百姓苦難也是好的。” “晚輩已著有司準備賑濟的錢糧,只是苦于無外放的人選。” “從吏部選,如今沈炳文離巢,吏部是最孱弱的時候,你可著手抽調其精銳遣赴河南,叢嵐尚在,只要增添京官在河南的陣營,自可讓地方勢力投鼠忌器。” “只要熬過大災之年,其余之事你可徐徐圖之,切勿cao之過急,謹記。” “晚輩受教。” “老夫大限將至,回顧一生,悲喜兩端。幼時讀書,求功名富貴,顯耀門楣;中年為官,屈卑于君威,未盡忠言直諫之責,眼見忠臣良將含冤而終;老來卑鄙自保,冷眼旁顧黨爭伐異,于國務民生無功無績,忝活高齡。” “閣老莫如此說,您心憂天下,務實忠懇,若無您這樣的中流砥柱,朝局哪能維持至今。” “老夫悔不該放任先帝以嗣為蠱,若無諸王相爭,我大朔的朝局該何等清明!明誠,你萬不可重蹈老夫的覆轍!” 唐耀山緊緊握著趙秉安的手,渾濁的雙眼里滿是懇切。 “當今甚于先帝,明誠縱是有心卻也只能被迫輾轉其中。” “您還不知,晚輩已被點為東宮講經,可犬子卻被詔入毓慶殿行走,圣意難揣,晚輩如今亦是如履薄冰。” “當初你就不該幫他即位,而今所有人,都騎虎難下了……”唐耀山身為臨死之人,說話已是百無禁忌,況且房中僅他們老少二人,有些事實說出來也無妨。 “形勢所迫,造化弄人,都是無奈何。” “趙氏一族已經行至風口浪尖,不進則死!老夫不探究你是否有其他打算,只問一句,明誠能安社稷否?” “……,晚輩定會鞠躬盡瘁。” 趙秉安的回答讓唐耀山有些失望,他的臉色漸漸消沉,血色漸失。 “安國置于自保之后,老夫本身如此也無顏對你強求,只是,當今那位行事愈發邪祟,恐非圣君之相,江山交到他手里,怕是貽誤蒼生。待老夫與沈炳文雙雙離世,這大朔朝野連個能攔得住的人都沒有,要是事有不怠,誰可力挽狂瀾?” “故此老夫有意拆分寒門,將忠君體國之人移送乃父麾下,你意下如何?” “勛貴限于文職三品,這是歷朝歷代默認的規矩,閣老盛情,家父恐難消受。” “事在人為,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由人來改,季清質儉純樸,老夫屬意。” “您怕是意不在此吧,讓家父進取工部尚書,隨后顧椿等人會迫不及待的將家父擢入內閣,做個像黎煥中那樣的傀儡閣老,如此既予了工部體面,也擋住了晚輩的‘癡心妄想’,對否?” “您既想我匡扶社稷,又不想我入閣為宰,憑什么呢!” “憑你年輕!弱冠太傅,聳人聽聞,你享的是實權不是虛爵!功高懾主,你難道還看不清這淺顯的道理嗎!” 唐耀山聲嘶力竭,他覺得這是對趙秉安最好的安排,只要淡漠無爭的趙懷珺占據閣老之位,那至少能把趙秉安摁在太傅的位子上十幾年,哪怕到時候朝局上還是無人能與其爭鋒,可不惑之年的權臣也比如今這般容易讓天下臣民接受,有些時候,文人就是想要這么一塊遮羞布來自欺欺人,予他們就省了許多波折。 “今晨,西山傳來消息,馬如艮被賜死,事實上,太醫院如今已經十不存一。” 趙秉安乖坐在塌邊,輕輕握著老人家瘦骨嶙峋的手掌,嘴里吐出的話卻足以讓天下大亂。 “靳嘯隸歸京,桂西軍團卻無處安置,其與京郊四方駐軍勢必有一場惡斗;蒙喆與皇室結親,戍守宮闈,但四萬兵馬中屯疆、御林派系分明,想整頓軍務,至少需要兩三載的功夫,在此期間,禁軍戰力只能發揮五成;師芎因師泰之死對朝廷仇怨頗深,他已公開表示支援東宮,因此新近崛起的南郊武勛亦被拉攏到東宮陣營,還有郭涔麾下的遼河軍團,一向是與黑云一系共進退,眼下雙方戰力基本持平,可若是晚輩出面應援,驍騎營的上萬兵馬便會倒戈東宮,屆時扶持誰,就不用晚輩多說了吧。” “江南士族想重演太廟之變,結果作繭自縛折了沈炳文的首輔之位,而今你又要冒天下之大不諱,再行一次弒君之舉嗎?!” “不,明誠為臣,怎會以下犯上。不過那些把持朝政、禍害朝綱的jian佞之徒晚輩打算一次肅清,還天下臣民一個朗朗乾坤!晚輩要成事只能借助東宮的兵力,這也是無可奈何……” 唐耀山急促的心跳緩和了下來,他剛才就怕聽見趙秉安要謀逆作亂,現在一聽只是打算清君側,心下安了許多。 不過設想是好的,但對朝堂進行大清洗要誅殺多少人,文臣要是都死光了,誰來鉗制那些擁兵自重的武勛,非萬般無奈之下萬不能讓趙秉安行此險招。 “不必倚重兵權,想收拾朝堂,我們自己來即可。” “但晚輩實力不濟……” “老夫助你!” 第281章 避而不見 “爹,把名錄交給趙秉安真的合適嗎, 西山龍帳那邊已經過去數日, 卻一直沒有旨意傳詔他, 皇帝怕不是已經對他這位心腹起了疑心?” “嗯, 你們能看清這一點老夫也足以安心了。” “當今尚未即位之前就多疑多思,趙秉安此人腹藏經天緯地之才,卻一味取用小道,埋沒了……” “您的意思是,趙秉安仍在藏拙!” 唐玨難得驚愕,畢竟短短兩三年趙氏便在趙明誠手上發揚光大,這份成就羞煞官場多少前輩, 如若這些還不是趙秉安所作所為的全部, 那這個人不僅所圖者巨而且心機深不可測! “皇帝還處東宮之時曾被放入內閣求學, 若他真有帝王之器,何以諸閣老無一人相佐。實在是氣量狹小,無容人之德,伏其麾下, 必有兔死狗烹之日。” 唐耀山靠在玉枕上, 蠟黃的臉頰紅緋漸深,撐著自己還有兩口氣,他得把這一大家子都安頓好。 “趙秉安智謀無雙,皇帝用之防之甚,顧裳之事即可看出一般。” “因沈栗謀逆,前朝大臣們一葉障目, 沒人留意到顧裳的下場,兒卻知這位五公子不僅折了一條腿,還被顧彥郴廢去了官身。”唐阪沒有二哥機敏,但他心細如塵,對京中大小事務的動向皆有所留意。 “可知何故?”唐耀山壓抑著喉嚨里的癢痛,握拳憋回一口氣。 “坊間傳聞多是關于趙氏后宅的風花雪月,可兒子們卻覺得此事背后大有深意。明面上顧裳擔了所有罵名,可實際上那道圣旨下得并非倉促,冼馬巷一時涌入五百御林衛,足以說明皇帝早對趙家忌憚非常,甚至可能暗中陳兵……” “而顧裳在歸京途中驚馬,身上還帶著圣諭,若不是意外,那還能是誰對其下的手。君臣二人早在這驚天巨變來臨前就交過一次手了,而今趙秉安對沈家的手下留情,不過是把他們之間的嫌隙擴大了……” 唐玨的臉色愈發沉重,推測至此,已無需繼續,趙秉安懸在刀刃上,他那個太傅有名無實,如今再看倒更像是趕鴨子上架,不得已被推出來與前朝博弈的棄子。 “呸,皇帝以為自己養了一條忠犬,熟知那是一匹饑腸轆轆的豺狼,趙秉安絕不是打碎牙和血吞的溫軟脾性,有人膽敢三番四次拿他家眷要挾試探,哪怕那個人是九五至尊,以他的性子,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爹,那名錄交到這種人手上豈非禍國殃民?” “禍誰的國殃誰的民,皇帝他心里只惦記自己屁股底下那把椅子,什么時候關心過天下蒼生!若讓他執掌大權,那這黨爭之勢何時才能消停!”悲憤之下,唐耀山咯血不止,床邊兒孫眼眶紅潤,想是也知道老爺子大限即在今夜。 “政局清明,國泰民安,這是我輩讀書人畢生所愿,可老夫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 “趙秉安與沈炳文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他們都把政務擺在首位,雖然為成就大業免不了一些手段,但由其執政,百姓能有所依。 之所以最后選中趙氏子,還有一點也是老夫私心作祟,唐家出身寒門,又因老夫晉身內閣而執寒門牛耳數十年,利益關切不是爾等退讓便可抽身,這名錄交給董臻是禍,流落世家更是災,也只有趙秉安,在接受老夫的饋贈后會庇護爾等扶柩返鄉。” “爹……” “人終有一死,不必作小兒姿態,老夫過身后唐氏族人不得滯留京師,無論嫡庶守孝三年,三載過后,若朝廷黨爭勢停,爾等再由地方入仕。” “玉煙,你過來,祖父最后再交代你一件事。” 唐玨知道這是兩代家主之間要進行最后的交接,雖難忍悲切,還是和弟弟們退了出去。唐府中下人都匍伏在地,所有人都在等著喪信。 而此時,唐府外卻是車水馬龍,工部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董臻坐在轎內,滿懷忐忑卻又憤懣難平。 唐耀山是董臻的座師,早些年對其也是青眼有加,明言將來工部必由他這個得意門生繼承,就為了這句話,董臻在工部苦熬十三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以他在地方的政績,別說一區區工部侍郎,就是尚書之位他也做得!可唐耀山卻一直對他藏著一手,工部六司說是交到他手上,但銀錢大頭卻被趙懷珺一個空降戶盤去,若非忌憚永安侯府在勛貴中顯赫的威勢,董臻早就對趙懷珺那個書呆子下手了。 捻起左腕上的穗繩,董臻的眼中溢出不可言說的傷悲,他不是鐵打的,在料理完獨子的喪事之后就回朝爭權奪利,而是他清楚的知道,若他沒有與江南世家相媲美的實力,那他一輩子都不能給愛子討回公道。 故此,唐耀山手中的寒門名錄他勢在必得! 趙秉安入唐府的消息已經傳遍京畿,誰也不知道唐耀山與其面議了些什么,董臻疑慮重重,他就怕唐耀山臨走還不肯放手,把趙懷珺抬出來惡心自己。 隨從們都快要把唐宅的門拍碎了,里面也還是無人應答,甚至連起初搪塞他們的管家都不見蹤影。董臻還坐得住,可工部與寒門上下的數百京官都等不了了。 這噩耗來得猝不及防,寒門根本沒來得及做準備,天下仕子八士一貴一寒門,這比例雖小但架不住平民百姓基數大,再者真宗重視科舉取士,打壓門第偏見,這些年寒門陣營愈發壯大,其中不服董臻或者懷揣其他心思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可都指望著唐閣老能再撐兩年,好歹安頓好了寒門將來的走向也可啊,如今這樣不明不白的,大家都得提心吊膽。 夜色漸濃,秋寒料峭,董臻一行人卻無人在意冷暖,他們就不信唐家人真的敢把滿朝大員拒之門外!工部六位郎中齊齊上前,門后的唐阪額頭上也冒出了冷汗。 此時唐三爺方知父親的安排高明所在,這人還未走,茶卻已涼,若今夜唐家無所依憑,還不被人欺進門來迫害! “咚!……” 帝駕遇刺,京中兵馬管制嚴苛,這是哪冒出來的人馬。 董臻一個急回頭,顧不得是否會扭傷脖子,只遙遙望見那面隱于夜色的繡金云旗,心就涼了半截。 “你就對我這么不滿意,臨死都要擺我一道!” 董臻咬牙切齒,眼眶中充斥著血絲,他死死的盯著唐府大門,恨!悔!還有一抹被遺棄的可憐與哀絕。他們師徒生前逢場作戲,最后一場他本是真心相送,卻被人如此戲弄!好,那寒門名錄你不給他董臻也不要了,他倒要看看趙懷珺怎么撐起工部這座大山。 忠義伯趕在唐府被破之前率五城兵馬司趕至,工部上下面面相顧,這才想起來這位左侍郎仍未離職,而面對執戈佩刀的精銳武士,這些官員不得不收斂各自的氣焰。 兩方人馬在唐府門前進行了一場久違的會晤,趙懷珺從轎子中走出,一身三品朝服,很是扎眼。 “董兄,別來無恙。” “呵,忠義伯爺不在府中安享富貴,來這攤渾水里攪合什么?!” “唉,生了一個不稱心的逆子,想休息也難。” 這話讓董臻眼皮子一顫,神色瞬間黯淡。 “本官無意與趙氏結怨,可我兒死不瞑目,這筆血債沈氏一定要償!趙太傅若是能頂住首輔黨的逼迫秉公審理沈栗一案,依法懲處沈氏長房余孽,本官日后愿為他牽馬執蹬!” “侍郎!” 寒門主流一派聞言抗拒非常,他們入朝數十載根基穩健,就算急于報仇也不必匍伏于一弱冠小兒之下,再者說,趙秉安的出身總還是讓人詬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