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哼,刑部查一個圈地案幾個時辰就把案卷證據備齊了,如今沈栗的案子就差一個定論,爾等卻屢屢推諉,一再阻撓,以下官看,怕不是太傅大人自忖功高想包庇某些人吧!” 趙懷玨為了他那位夫人一夜奔馳數十里回京打點,走了各種人脈最后還以親侄兒的名義把沈梁提出司禮監,這種荒唐行徑已淪為朝野笑柄。趙秉安愚孝,被逼著徇私沈梁也說得過去。 “夠了,趙大人深得圣上信重,哪里會做出這等罔負圣恩之事,依本官看,還是內廷怠慢!趙喜此人才短德薄,以善媚得幸于上,哪堪當如此重任!” 話外有音,董臻此言細一推敲倒有股指桑罵槐的酸恨。 顧椿一直闔目養神,突然聽到董臻出言,嘴角忍不住的往上勾。這世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董臻現如今是無畏無懼,逮誰都想咬一口,趙秉安要是鐵了心想 保下沈家那幾個小子,這兩人免不了要交惡。 “啪” 茶杯被扣在槐木花穗案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讓刑部上下熟悉之人下意識的抖了一下,隨即把身子伏低三分。 趙秉安揚臂散開敞長的袿袖,抄手叉在左腰上,威嚴的掃過底下蹦跶的那些小角色,直到再無一人敢與其對視,才低沉的從嘴里吐出六個字。 “此案再議,散朝!” “散朝?啊,散朝了,那本王,本王就回府——” “近來宗室喪儀頻繁,王爺雖顧念情誼想妥善安撫各王府遺孀,但終究年幼,時時奔波也有累安康,不若暫居寶華寺,為宗室祈福。恰好方周法師正在三清觀開蘸,王爺也可在觀中清修學法,靜省己身。” 孟希來突如其來的一番話把章懷郡王駭得臉色蒼白,整個人仰后栽倒在玉階旁的王座上,瑟瑟發抖。 百官嘀嘀咕咕,卻無人出面反對這意思,孟希來不當事,可他身后的中宮不容小覷。 送喪這件事,小郡王怎么做都是錯的,尤其在眼下這個節骨眼,誰敢斷言天家不會多想呢。 “送祭奠儀都是宗法禮規所限,王爺只是從舊法走動,萬沒有其他非分之想,還請文昌伯高抬貴手,放——” “甄大人身為殿下的娘舅,平日里不多加勸誡,任其散漫行事,如今倒擺出如此軟弱姿態,怎么,是想襯出本伯的仗勢欺人來嗎?!” “下官,不敢。” 唯一一點聲音也被人掐滅了,這殿內殿外所有人無不為孟氏的跋扈而心驚,看來這孟希來還當真是要小人得志了。 臻艿只是鴻臚寺卿,在異族外交上尚有斡旋的余地,可事關朝政宗室,就沒有他插話的地了。 前頭國舅爺話音剛落,大殿側門就涌出來一列老成宦官,其中打頭的就是日前在圍場清查沈栗的衛英。 章懷郡王看著這個老奴才離他越老越近,嚇得直接從座椅上滾落下來,他趴在地上一把攥住眼前的袍腳,不管是誰,都奢望能有人來為他說句話。 三清觀是夏榔的居所,那個陰蟄的老家伙會如何磋磨他這顆小白菜,章懷郡王想都不敢想。 “太傅?” “王爺慎言,下官沐浴皇恩,尚不敢以太傅自居。” “太,大學士,本王不去三清觀!沒有皇兄的旨意,本王哪都不去。” “你們這些奴才都給本王退下!本王乃先帝遺嗣,當今親弟,絕不受你們這些腌臜賤奴折辱!本王是有封邑的,就算要拿人,也只能由宗人府來!” “父皇,皇兄,你們在天有靈,睜開眼看看!小十二無能,被人欺辱迫害至此,丟盡了我皇室威嚴,兒還有何顏面茍活……” 今日趙秉安對這位小透明郡王真是刮目相看,孟希來的打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將一個半大孩子扔去道觀,還是夏榔那老狐貍的地盤,那就是送羊入虎口,說不準哪天就暴斃了。可章懷郡王前頭不過倉惶了片刻,眼見朝野無人主持公道之后,便立即轉換面孔,佯做大義凜然的姿態,實則卻是以退為進,拿自己的性命要挾殿中所有大臣。 近支宗室都快擼禿了,僅剩下章懷這么一塊遮羞布,他要是再被“逼”死了,那皇帝的臉上可就真的要好看了。 “文昌伯此議確欠穩妥,王爺若不愿也就罷了。” “趙大人,這可是圣上與娘娘的意思!” 孟希來聲色凌厲,不過配上他那差點跳腳的神態,倒是在這嚴肅的氣氛里顯出一絲滑稽來。 “圣上友悌兄弟之賢名廣傳四海,怎會在意王爺小小不當之舉。但殿下日漸年長,縱使圣上寬宥,行事亦不能再像以往那般不得章法。” “郡王府長史伴當凡幾,俱沒做到教育引導之責,這是臣下之過,理當嚴懲。” “不,不是他們——” “既不得用,便通通黜了!著有司重選良才,入府授課,如此,文昌伯可還有異議?” 這倒是可以,只要把章懷王府得用的人都攆出京城,這區區一介光頭王爺還不是任人拿捏。 “就依趙大人之言吧。” 長頤親王薨喪,其麾下凝聚的人脈資源都傳承給了胞弟章懷,如今趙秉安這一手將他們兄弟兩個數年努力盡數摧毀。 被司禮監挾于腋下的小郡王眼眸沁血,他死死得掐著自己的掌心,決不允許自己哭出來。 主角都退場了,這朝議繼續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六部九卿的人馬都被遣回衙門各司其職,在皇帝回京之前,這安生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吧。 茍儷旬窩在高椅上品茗看戲,原本以他的身份,是不能往這樁謀逆案中攪合的,但為了親眼瞧見顧椿的窩囊樣子,他還是不顧避嫌的過來了。 “顧閣老這是跌得不輕啊。” “呵,不比茍部堂身子骨硬朗,能與小輩并駕齊驅。” “嘖嘖,顧相褚,你這話可刺不著老夫,與老夫并肩的那位如今可攥著顧氏的尾巴呢,聽說顧彥郴登門都被拒了,連名帖都沒收,嘖,這可如何是好啊。” 顧椿在趙秉安面前無論如何都沉得住氣,可眼前的是不共戴天的宿敵,當年被他踩在腳下的敗寇,如今不過是與趙氏小賊勾結,竟就敢打到他跟前來耀武揚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好歹也是一省總督,封疆大吏,屈膝于一小兒,當真是不要臉了。” “比不得你,口蜜腹劍!當年若非拜你所賜,老夫也不會妻離子散,如今一報還一報,顧氏子弟該為你犯下的罪還債了。” “你不就是想要刑部尚書之位,老夫應承了!” 形勢比人弱,顧家父子不得不委曲求全。 “哈哈哈……,顧椿啊顧椿,你還是一如既往的自視甚高,如今的內閣不過是茍延殘喘,瞧瞧你,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還在大言不慚,怎么,你以為你還是那風光無限的顧閣老嗎?” “醒醒吧,顧家如今就是過河的泥菩薩,你顧好自己的爛攤子就不錯了,刑部尚書?不勞你cao心!” 茍儷旬甩袖而去,留下顧椿在大殿中氣得發昏。顧彥郴臉色很沉重,現在交易的砝碼貶值,事態已經不可控了,若再拿不出讓趙秉安感興趣的東西交換,顧氏很可能成為這位年輕太傅殺雞儆猴的那只雞,要知道他最近兩日可是被江南眾姓咬得不輕。 第280章 老夫助你! 短短三日,西山便沉寂了一切血腥, 皇帝仍然不接見朝臣, 但據御前伺候的奴才傳聞, 御體已無大礙。現在行營中一切事務由皇后署理, 百官家眷都還扣在里面,故而前朝無人敢輕舉妄動。 孟希來針對章懷郡王的舉動怎么看都不像是臨時起意,孟家一改往常局外人的姿態,拉攏軍方,構陷宗室,這番動作,引起了舉朝上下的警惕。 內閣中開始商量, 是否要把大選一事提上章程, 總不能讓孟氏雄踞后宮, 為禍家國。恰好幾位大長公主也對孟氏在后宮中一家獨大的現況十分憂心,今次皇帝遇刺,對于圣體安康最為關切的就要數這些宗室貴女了,畢竟如今皇帝膝下就兩個奶娃娃, 若他有個好歹, 那這些個天家嬌女日后可就要看孟氏的臉色過活,那還了得啊。 趙秉安對這些瑣事并不掛念,泰平帝的身體遠沒有傳聞中恢復得那么快,況且龍帳中的太醫越來越少,他總得找個理由來搪塞內閣的問責。 太醫院的脈案已被他盡數焚毀,劉霈也被司禮監滅了口, 可皇帝不能無人照料,所以當初馬如艮幸免于難,這也是因為皇帝對自己的身體仍抱有一線希望。 可如今,京中數一數二的圣手都言辭閃爍,泰平帝心里想必也已經有底了。 “密送夏榔出京,這件事要是被前朝得知,你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拖你之福,他們自顧不暇哪還有余力對付我。” “呵,咱們那位圣上啊,可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竟想仰仗丹砂之力恢復御體,他也不怕重蹈光宗的覆轍。” “夏榔修仙問道六十余載,童顏鶴發,本身就是一塊活招牌,他當年既能解光宗絕嗣之憂,今日未必不能再展秘技。” 晨曦未顯,邵柏博站在宮墻上,悄悄的睨了一眼身旁之人,這清涼的秋霧藏起了皇城眾人的神色,他拿捏不準趙秉安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柏博沒有透露過孟璋與夏榔私下里的協議,可秋狩的第一日趙秉安便戳破了清虛香的用途,他既已知曉夏榔受制于自己,為何如今又要冒出這句話來,難道他不知自己苦心孤詣得把夏榔安插在泰平帝身側就是為了給鳳舉將來鋪路嗎? 鳳舉,這是邵柏博與老永安侯給孩子取的小字,只為至親所喚,在邵八心里,他的外甥自是該鵬程萬里、鳳唳九天,那什么狗屁元輔,哪配得上趙邵兩家的血脈! “皇帝一旦窮途末路,心里對天下蒼生的責任便會嗤之以鼻,光宗晚年不過兩三載便敗光了前朝數代英主的積累,你覺得以如今的朝廷民生還經得起幾番折騰?” “錦繡河山惹人圖羨,可若是一片烽火離亂,這社稷扔到誰手里都是一塊燙手山芋,大兄苦心孤謀的將宗室鏟平,不也是想以最小的代價整頓山河嗎。” 邵柏博呵出一口熱氣,神色緩和不少,趙秉安說的話沒錯,最近是他太過急功近利,只想著畢其功于一役,反倒忘了困獸難馴。 “傷在臟腑,他的身子已經開始衰敗,若是好生將養,說不定能捱到不惑之年,可若是偏信癡迷那些旁門左道,怕這壽元還要折損一半。” “如此算來,也就是七八年的功夫,以如今你創下的基業,七年,足夠你稱霸朝野了吧。” 邵柏博無意在前朝爭鋒,功名利祿于他而言已不那么重要,就算為了meimei與外甥,他也要維持住自己端莊君子的表皮。而且,隴西如今不過是一盤散沙,關凌門戶凋零,何家把持在趙秉安手上,僅剩岑家一個大士族還與他不是一條心,他要忙的事情可多呢,哪有閑心與內閣那幫老不死的扯皮。 “未必,朝中臥虎藏龍,那滯留京城的十三大總督就皆非易與之輩,不讓他們徹底臣服,這四海就無法靖平。” “這是皇帝的攤子,他可未必愿意讓你越俎代庖,還是說,這次你們是真的翻臉了?” 邵柏博玩味的試探,原以為會立刻遭到妹婿的反駁,卻沒想到旁邊遲遲沒有言語。 “明知遲早有這么一天,我該做的準備也無一欠缺,可不知為何,胸口仍像挨了一拳,悶疼得很。” “你這人,就是喜歡枉作多情,該你管的不該你管的,都要攬到身上去,這樣遲早是要把自己壓垮的。” 趙秉安知道妻兄言辭犀利,卻還是被刺了一下,他抿唇苦笑,無法辯解。 “唐耀山快要不行了,你若不想交出沈梁,那就要在董臻上位一事上有所準備。” “該退的賴著不走,不該退的卻都潦草收場,這世道,真是造化弄人。” “唉,令叔自絕前程,也是不愿襄助我們接下來的計劃吧。” 提及五叔,趙秉安眼眸中閃過傷痛,宮墻上嚴肅的氣氛更添一絲沉重。 邵柏博也后悔自己方才一時嘴快,神色有些訕然。 “我爹仍然位居工部左侍郎的位置,雖然他老人家移交了手頭所有大權,但名分還在,壓制董臻一時三刻不難。” “可叔父不是決意袖手朝堂了嗎,你要勞他老人家到幾時?” “待我與董臻做完交易即可。” “——他要的可是沈家所有人的命!” “哼,除了沈炳文,沈家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再者,你覺得與虎謀皮難道還要言而有信嗎。” 邵柏博怔愣了一下,望著趙秉安的眼神幾經變化,最后歸于平靜。 “我有時候恨你太過手軟,有時候卻又覺得你殺伐爽快,明誠,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被世事裹挾,朝局左右,沒有誰會一成不變,大哥你不也是如此嗎。” “那你對媛馨呢,能否做到矢志不渝?明誠,我meimei不傻,她不過是把你看得太重而委屈自己遷就,別傷了她的心,有些人一旦錯過了,會抱憾終身的。” 邵柏博說這番話是勸誡也是警告,他不是瞎子,看不見趙秉安對meimei的日漸疏離,尤其是在鳳舉降生之后,這人似是把全副精力投進朝堂傾軋,對西山的妻與子反倒是不聞不問。 “我明白,她是我的夫人,與邵氏無關,不管邵閣老如何,我都不會遷怒到她身上,趙氏族人也沒有誰可以起其他心思。” 邵文熙兩面三刀出爾反爾,私下撕毀兩人之間的協議對親侄女下手,如今眼看內閣失勢又想重修舊好,他以為趙秉安還是幾年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無名小卒嗎!況且沈梁之事若非他從中作梗,五叔未必會憤然行事,造成如今這副局面,很難讓趙秉安心里全無芥蒂。 都是人精,哪能聽不出趙秉安話里話外的嘲諷,邵柏博還以為自己對大伯已經算得上嚴防死守,沒想到他終究還是找上了meimei,看來自己上回給予的警告人家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