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糊涂,黎煥中就是個空有虛名的包袱,把他甩向刑部是為了讓保皇黨與湖湘自相殘殺,如此淺顯的道理難道還要老夫掰碎了教你嗎!” “學生愚笨,讓老師失望了。” “罷了,不摔打不成器,老夫說多了反討人嫌,你自己拿捏分寸吧。” 沈炳文擺擺手,示意自己困乏了,讓帳里帳外的人都散了。 吳肇漢抿著嘴唇,恭恭敬敬的退出來,看著蜂擁而至的大臣,他搖了搖頭。新任吏部右侍郎瞿國棟尤不甘心,仰起脖子望了這簾幕好幾眼,直到許久之后仍無動靜才死心離去。 吳肇漢看著遠去的那一行浩浩蕩蕩的人馬,不由得攥緊拳頭,他才是被老師屬意的繼承者,這姓瞿的除了家世哪點比得過他,若非瞿家在江南積威甚廣,他也配和自己并肩。 帳內,沈梁幾人仍在,可誰也不敢再哭嚎。沈炳文半支立在臥榻上閉目養神,對二兄沈象奎的打量毫不在意。 “沈栗的尸首已被司禮監收押,老夫無能為力。” “炳文,看在大兄的份上,你就對長房留下的這點血脈施以援手吧。” “四叔祖,我不想死啊!”沈梁親眼看見四叔祖首輔余威尚在,當即眼中淬出希望的火花,他爬到臥榻邊,顫抖的捧著沈炳文的手,滿眼都是懇求。 “不久前,你的兄長也是這么求我放權給他,我給了,結果呢,沈家數十年的努力一朝東流!而今,你又求我救你,孩子,老夫不是神仙,能對你們有求必應。 沈栗既然決定了要拿所有去賭,賭輸了,自然就該承受這后果,你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出身。” 話音未落,沈梁的臉色便存存成灰,此時他癱在地上,想哭都哭不出來。 “爹,你好狠的心……” “出嫁從夫,你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是沈家的人了,日后少往沈宅走動,老夫不想再看見你這個不孝女。” “爹,你這么說就不怕傷女兒的心嘛!” “哼,早知道趙懷玨叔侄是這么個東西,當初老夫就是把你溺死也不會讓你嫁去趙家!吃里扒外的東西,別再來污老夫的眼!從今以后,老夫只當自己這輩子無所出,死后也不用你來舉哀,有多遠滾多遠!” 沈炳文的話化作利刃刀刀扎在沈氏的心坎上,讓她大受打擊,沈氏被人逐出營帳,仰面就栽倒了。 幸而趙懷玨一早守在附近,才沒讓人遭遇不測。 第278章 太傅! 掀起驚濤駭浪的沈栗謀逆案最終落得一個虎頭蛇尾的潦草結局,趙秉安為火速平息寒門的怒氣, 將沈家長房一脈移交司禮監刑訊, 自己卻猛然得銷聲匿跡。 泰平帝于傍晚時分清醒, 杖斃了御前所有侍從。太醫院首劉霈滿門賜死, 副職馬如艮下落不明,整個太醫院隨駕的醫者都被乾清宮提走,這讓密切關注皇帝動向的各方勢力都在心里打起了鼓。 蘇袛銘直到此刻才明白沈炳文昨日臨走之前為何要留下那樣一句話。皇帝這次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只怕龍體已大損,這種時候,就算他對沈家恨之入骨也不會打亂內閣的布局。 沈衰蘇興,這熟悉的局面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 可在場之人都清楚, 他們走到這一步, 前頭早就不復往昔清明。 邵文熙在最后一刻出賣了沈炳文,他是最不想首輔黨東山再起的,可手里的砝碼都被邵柏博那個孽畜掏空,一旦吏部發難, 邵家只能硬著頭皮正面交鋒。 這種時候重拾趙邵兩家的親誼迫在眉睫, 邵媛馨產下的忠義伯府嫡長孫自然而然進入了大部分人的視線。 夫榮妻貴,父功蔭子,這個身上延續著兩大家族高貴血統的孩子一落地便是從五品的散射大夫,他的存在意味著太多東西,也招來了許多覬覦! 孟皇后城府淺薄,皇帝剛恢復過來就開始旁敲側擊想落實趙孟兩家這樁親事, 直接把泰平帝氣得大動肝火,顧不得一身重傷就嚷著要廢后,可孟氏已成竹在胸,直接把榮寶拎出來讓他一五一十交代太醫的診斷,僅此一招就把皇帝攢住的所有精氣神一掃而空。 皇室不會再有后嗣,厭惡的太子與病歪歪的榮王就是泰平帝這輩子僅有的兩個皇子,若他們有個三長兩短,嫡系皇脈就此斷絕。 孟氏手里有兵馬支持,一旦她把皇帝喪失生育能力的消息散播出去,這大朔的天立時三刻就能變一變。 泰平帝從打擊中撿回理智的那一剎那,首先想到的就是滅口,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孟皇后就當著他的面下旨撫恤師芎,并經東宮印璽傳旨趙秉安、孟希來還有章懷郡王回京執掌大局。 真宗膝下子嗣,年長的除了自戕就是互相殘殺,剩下一些年幼不知事的,不是被泰平帝圈成瘋子就是遠黜京城。十皇子晉封長頤親王不到半年也在林場中丟了性命,而今留在京城身份最高的宗室就只剩下“癡傻怯懦”的章懷郡王了。 一旦皇帝殯天或者太子榮王有礙,這位就是最有希望承繼大寶的人選! 泰平帝沒料想到皇后竟如此蠢毒,她這是明擺著要引狼入室啊。老十二已近長成,許他接觸朝野文武,豈非養虎為患。 孟氏的要挾讓他十分惱火,這個賤婦就是吃定了他不會讓江山旁落,故而得寸進尺! 趙秉安手中的禁軍兵符還未收回,他與南郊的糾纏也尚未理清,如今讓他與孟希來結親,無異于助燃外戚氣焰,日后想剜除孟家這個毒瘤只會更加投鼠忌器。 可不允,他的身體擺在這里,在確保榮王能平安長成之前,他不得不穩固太子的地位。 泰平帝昏迷的時間不短,露臺那邊都已曲終人散,榮寶把那波折不斷的變故一段一段的講給虛弱的皇帝主子聽,他知道,御前的情況十分不好…… 沈家的案子被趙秉安扣住,這位一路走來忠心耿耿的小趙大人顯然是有了自己的心思,他只是抓了人,卻沒殺人,況且沈栗死得不明不白,這里面是否有他的手筆誰也說不清楚。 聯想到先前馬季、趙懷玨與茍儷旬的勾勾搭搭,皇帝終于洞悉他那位心腹愛將的想法,為他招攬新勢力是假,不想讓湖湘再受制于人是真,自己真是瞎了眼,竟把兵符托付給了如此jian詐之輩。 現在這小小的西山匯聚了七萬多兵馬,八成握在趙秉安手上,泰平帝一想起來就是滿身冷汗。 可就算這樣他也暫且不能對趙秉安下手,而且還要繼續大力提拔,因為失去首腦的江南士族定會拼死反撲,而蘇袛銘等人也會借著這個機會在前朝興風作浪,除了趙秉安,泰平帝手中沒有其他可用的人,蘇燃之輩,事實證明那就是一群只會拖后腿的廢物,指望他們,早晚得把江山拱手讓人,日后能不能縮回乾清宮做個傀儡天子都未可知。 頹喪陰郁的皇帝全然忘記了自己昏厥之前給心腹設下的死局,在他看來,趙秉安在行營中的不作為已然是不忠的表現,若是自己能好轉如初,他必定會拔除趙氏羽翼,清理這個三心二意的佞臣。 孟氏不足為懼,可若是與趙家捆綁在一起就會變得異常棘手。正因為過去這些年對趙秉安的倚重,所以泰平帝才無比清楚這個人的能耐,假以時日,必然又是一個沈炳文!將其授予太子,如同給了東宮一把國之兇器,日后誰能降服得了他…… 讓奴才取來紙筆,泰平帝強撐著寫下圣旨: 桂西軍團改制進京,敕封靳嘯隸為天下兵馬大都督,節制十三省總兵,重建京畿防務。 賜婚長信大長公主府與驍遠將軍府,恩榮蒙喆幼子蒙括為郡馬都尉,加封居胥郎將,領九門提督武事。 著文華殿大學士趙秉安遷刑部郎中,入東宮講經,享俸太傅,除此之外,其子趙元輔晉身毓慶殿行走,領宗室例,養居中宮。 三道加恩圣諭,盡皆匪夷所思,皇帝抬舉自己人的手法簡單粗暴到內閣都沒法無視,無論是靳嘯隸還是趙秉安,哪一個能當得起這些高位! 十三省總兵緘默,翰林院搶先爆開,大批的清流名仕在龍帳前一跪不起,請皇帝收回成名。 這靳嘯隸出身卑賤,行事蠻橫荒唐,憑他的功績頂了天回京開座將軍府,這天下兵馬大都督,他何德何能! 還有那趙氏小兒,乳臭未干竟敢奢居太傅之位,他也不怕風大折了腰! 滿朝大臣對逼迫皇帝讓步這事駕輕就熟,他們以往磕上個兩三天管飽有用,可惜現如今的皇帝正陷在眾叛親離的悲憤中,與閻王爺打了一回照面,泰平帝看開了許多事情,以往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賢名,他一再忍讓,結果讓前朝那些所謂的士大夫登鼻子上臉,把他當成二傻子忽悠,間接導致皇權威嚴在他手上蕩然無存,既如此,那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大可以換一種,誰想青史留名,他都成全! 第一批在龍帳外聲嘶力竭表演的人被司禮監直接當眾杖殺,家中婦孺亦被流放海南,鮮血與酷刑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至此,再沒人敢對皇帝的命令有所置喙。 趙家的營帳中,永安侯世子惴惴難安,這行營現在就是堆滿火藥的炮臺,誰知什么時候哪里冒出點火花就把所有人炸上天。 趙懷珩好歹也被老侯爺傾力栽培半生,就算退下來對朝局的敏銳也非同一般,他直覺秉安這番升遷不是好事,可讓他說出貓膩在哪,他又有口難言。 時局混亂至此,這錯綜復雜的黨派關系,朝野上下又有多少人理得清楚,趙懷珩與趙懷琰兄弟兩個反正已經作罷。秉安馬上要入主湖湘,而且很快就要到刑部供職,這就意味著日后侄兒便要以黨首身份抗起湖湘這面大旗,不能再像過去那般遮遮掩掩。 至此以后,趙家便要與天下各士族斡旋,在內閣中爭那一席之地。 原本京中所有人都認定趙家第一位閣老必是趙懷玨無疑,可如今,怕是所有人都不敢下此定論了。 皇帝轉身戳破趙秉安身上謙卑的偽裝,將其一舉推上高峰。所有人的眼睛都開始聚焦在這個官場妖異身上,如此,有多少秘密都是藏不住的。 趙家的權力一直在積累,只是以往所有人都被趙懷珩與趙懷珺二人的低調退讓所欺瞞,沒有發現不知不覺中趙秉安同輩的兄弟都已被他拱上各部要缺,趙家的觸手扣進六部的皮rou,漸漸根深蒂固…… 而那位年輕的太傅,雖然還沒有領到真正的官職,但誰都清楚,大勢所趨,他很快即會爬上這高位,那個妖孽把內閣里所有老大人都當成了墊腳石,借著新帝這股東風直飛九霄。 刑部這兩日表面上風平浪靜,私底下已是議論紛紛。蔣正楷窩在自家營帳里,捏著那份勘合半個字都沒看進去。 “老爺,外面的傳言可當真,秉安他真的要拜入茍部堂座下,以備承繼刑部嗎?” 縱使韓氏在京中逢迎半生,也著實被外孫升遷的速度驚異,她半邊身子坐在榻上,給蔣正楷揉捏老寒腿的手都慢慢停了下來。 “茍儷旬在咱們安兒的眼中也不過就是塊牌面,有老夫在,還有馬季幫襯著,刑部哪輪得到旁人說話。” “嘶……,按說我該高興來著,可聽您這么一說,我這心怎么愈發提了起來。安兒如此年紀,皇帝便讓他加梁簪冠,這到底是不是好事?” 蔣正楷手上不自覺地攥緊,把勘合的一角扯了下來,他睜開眼皮怒嗔了一眼自家的老婆子,隨后翻手把毯子上的紙屑彈飛。 “這高位向來是能者居之,以咱們安兒的人品能力,有什么當不得的,何況,今非昔比,怕是有的人還嫌咱那外孫爬得不夠快呢。” 這話說得甕聲甕氣,韓氏揣摩著揣摩著就驚出了一頭汗。 “好了,前朝的事不用你們這些婦道人家插手,你回去好生管教幾個兒媳婦,兒子教不好也就算了,原本他們老子爹也都是不爭氣的東西,但還在家里的那幾個女娃,都給老夫好生養起來,蔣家不缺銀子,只要她們爭氣,老夫一定會風風光光的把人嫁出去。” 韓氏臉皮一緊,嘴里咂出些苦味來。 “敏姐兒前頭鬧出了那些笑話,咱家的女孩養得再矜貴在京中也難攀上高門,不如……” “嘖!婦道人家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不是咱家幺女肚皮不爭氣,輪得到蔣氏女出頭嗎!” “你記著,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要想讓蔣家的富貴長長久久,那聯姻這條路不走也得走。今時不比往昔,隨著秉安走得越來越遠,蔣家如果只靠母家這點薄弱的情分維持,那早晚是會被人甩下的,咱那些個兒孫又沒有一個能成大器的,對秉安來講雖不是拖累可也無甚用處,你自己想想,除了用孫女為秉安招攬人心,你還能拿得出什么有用的東西?” “你也別不樂意,能入秉安眼界的都不是凡人,匹配咱家那幾個孫女綽綽有余了。趁著我還活著,蔣家的門第沒贅,趕緊都打發出去吧,在婆家受點委屈總好過將來無依無靠,明明是低嫁還要遭人白眼。” “敏姐兒的婚事確實是我看走了眼,原以為韓鉚人品忠厚,又有親戚的情分在,總不會聽信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可誰能想著他身后還賴著一家子吸血蟲,現在,老二夫婦不在京城,敏姐兒真是受了委屈都沒處說。” “你少拿這些當借口,明白說,把老二趕出京城這件事壓在我心頭很多年了,不是你一再阻撓,我早把那個逆子掃地出門。 蔣家就這么點東西,大頭拔給了外孫,剩下的這點僅夠老大安身,思效膽子小,謹慎,在官場上聽命行事惹不了大禍,但思成不行,他心思太野手段太淺,留他在京城蹦跶會給整個蔣家招來風雨。 我不管你以前怎么貼補老二那一房,從現在起都給我停了!敏姐那是她自己做的孽,三品大員家的嫡小姐但凡有點手段都不會被一個鄉下老婆子拿捏。以前沒有好好教,現在受苦受難也是應該的,讓她苦幾年,就知道日后該怎么活了。” “到底都是我生的,那就要如此呢……” “想想親家是怎么照顧秉宰的,你若不想將來我也如此安排老二就趁早消停。” 韓氏想起那幽閉深山的大外孫,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心里對老頭子這番警告算是徹底聽進去了。 第279章 殺雞? 太和大殿上吵作一團,顧椿瘸著一條腿, 冷眼瞧著刑部群鴨沸騰。 章懷郡王未過總角之齡, 又逢喪兄之痛, 入朝短短幾日就瘦脫了形, 此時躲在一身寬大的墨青袞王袍里被人逼得瑟瑟發抖。 沈栗的案子名義上說是移交司禮監,可掌印大太監趙喜卻沒有其父劉諳的氣魄,等他出手,怕是只能看到一筆糊涂賬。 可依著董臻等人的意思,由寒門主理此案,那沈家長房滿門孤寡怕就…… 大殿之內各部首腦端坐椅上,對下面人的爭議不置一詞。如今顧椿傷病, 京城以張燾地位最高,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心里對趙秉安的手段膽怵著呢。 顧彥郴側立父親身旁,對對面的青年亦是十分忌憚,這才多久未見,他便掀翻了沈炳文, 就算沒有一棒子打死, 可沈家想翻身也是不太可能了。吏部如今亂作一團,吳肇漢、瞿國棟面和心不合,他們兩個與父親三足鼎立,態勢對顧家來說可謂不容樂觀。 太常圈地案證據確鑿,顧家縱是低聲下氣的相求,地方衙門也無人敢徇私, 想必是趙懷玨私底下吩咐過了。顧彥郴原本還想賭一把趙家小輩沉不住氣,可如今永安侯府那邊倒是風平浪靜,但自家這頭已經是火燒眉毛了。 大理寺于今晨上門鎖拿顧家幾房少爺,長房兩位侄兒被傳詔,老家宗房那些糊涂鬼竟扛不住刑訊把與京城顧宅的銀錢往來交代了出來,一旦刑部追查到確鑿的贓款,那父親畢生清譽定將毀于一旦! “趙大人,你倒是說句話啊,這案子該怎么辦,總不能就這么拖下去吧。” “諸位大人稍安勿躁,這御駕尚未回轉,司禮監高堂未升,咱們總不能罔顧圣上與娘娘的意思,著急忙慌就把案子定了吧,畢竟這里面牽涉甚廣啊。” 鼓對鼓鑼對鑼,對付這些旮旯里蹦出的蝦兵蟹將,哪用得著黨首費舌,樸士淼從刑部行列中站出來將話風不硬不軟的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