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聽到這個消息,首輔黨下的重臣皆是長舒了一口氣,死了就好…… 原以為必敗無疑,沒想到如此險象中還能峰回路轉,這個沈栗死得真是恰到好處! “先將沈氏中沈栗生身一脈下獄,逮捕其母族、妻族,交由司禮監、刑部會審,于此期間,暫請沈首輔卸職閉府,等候圣上發落。” 趙秉安撇過臉,沉著下令。 可很快,這項命令的推行便受到了董臻一眾的反對。 沈栗那個貨色有多少斤兩,他們這些老人心里都明清,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掀不起這么大的風浪。何況林場中戒備森嚴,御前又一直重軍護身,沈栗若是不動用沈氏一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成事,那這里面,沈炳文他是否知情,若是知情,這位當朝首輔又為何放任不管…… 由此看來,榮寶那個閹庶至少有一條說對了,那些刺客與沈家脫不了關系,而他們的喪子之仇算在沈家頭上也不冤! 如此,趙秉安對沈炳文的輕拿輕放在董臻等人看來便與包庇無異。沈栗是沈炳文的嗣孫,既已過繼,那在禮法上便歸于小沈宅一脈,該下獄受審的是沈炳文這個老匹夫,而不只是沈家長房那兩三只小貓崽。 董臻想置沈炳文于死地,這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自家的香火都讓人掐斷了,董侍郎何必還要為朝局委曲求全。 唐耀山負傷,寒門一派現如今隱以董臻為尊,今日身故的大臣公子又多出身于此,他們與首輔黨所代表的世家門閥本就存在著天然的利益隔閡,而今出了此等變故,兩方勢力漸成水火。 露臺之上形勢逆轉,寒門奮起反抗,逼迫趙秉安對沈炳文動手,文臣善捉人心,尤其是從白丁晉身,在官場上滾打數十年的實權大員,無一不是善察人心之輩。他們都清楚趙秉安之所以對吏部一直忍氣吞聲,無非是礙于那位對其有著養育之恩的趙五夫人,這也怪趙懷玨色迷心竅,竟為了區區女色絕了后嗣,以至于趙氏叔侄現今束手束腳、在前朝處處受制于人。 趙秉安那頭小狐貍私底下未必不對沈氏懷恨在心,可他抹不開臉面就只能裝聾作啞,對案情不置一詞。 不過董臻他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殺子仇人逍遙法外!沈氏謀逆,趙懷玨身為門生外婿理當避嫌,趙秉安若不能秉公辦理,那他就得把這件案子的掌控權吐出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不能插手,前朝舉大朝議,在其余四部中挑選查辦人選,只要查實此案背后確有某些人的手筆,那他董某人豁出性命,也要讓其血債血償,以慰愛子在天之靈! 大朔朝野向來以世家清流為尊,寒門因出身故,少登高位,唐耀山榮晉內閣,也是因為其乃光宗潛邸親舊,真宗授業講師,兩代皇恩加成,殊為特殊。亦因此,工部在朝野中少言寡語,默默做事,一直收斂羽翼,非到生死存亡之際絕不出面相爭,董臻此人歷任川魯豫三任地方,踩著累累白骨爬進了京城,若非唐耀山將人納入麾下數載磨煉,怕是一早就折在了黨爭中。 真宗朝間,董臻曾一度與叛逆宗室廢誠王私下來往,后被唐耀山察覺,工部自那之后一分為二,肥水油頭被趙懷珺全力把持,董臻備受冷落。好在,趙三爺分寸拿捏得極好,兩手只捂在工部的幾個衙司上,對董臻的排擠試探視而不見,趙三爺不傻,他敬重唐老尚書不代表他愿意成為董臻的磨刀石,工部那譚水深著呢,豈是他一個通政司出身的文吏可以攪弄的…… 邵柏博選擇殺董環也是出于對董臻性情的考量,此人鷹視狼顧,野心勃勃,能在唐耀山麾下默默忍耐數十年,意志可謂堅如磐石。寒門中能與其相爭的無不被其碾于腳下,唐耀山花費半生光陰調教出一頭擇人而噬的白眼狼,現如今想清理門戶怕是力有不怠。 挪開唐耀山這塊礙眼的絆腳石,董臻的光芒便會在朝野中綻放,況且沒了董環這個牽掛,他行事便不必考慮退路。 如此好的一把刀,邵柏博怎么會放過呢,只是短短的一只弩箭,便讓董臻與沈炳文結下生死之仇,順便還在唐董二人如履薄冰的關系上添了一刀,唐耀山畢竟老了,怎么能斗得過年富力強、心狠手辣的董臻呢,就像此刻,他根本攔不住義憤填膺的寒門官員對沈炳文發難,哪怕幾刻鐘之前這些人還在為他舍生入死。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沈大人早年亦曾輔修《會典》,對這個道理該是最清楚不過了。以老夫看,不如暫且讓沈大人卸下首輔之職,避退內閣,待此案大白之后再行論處,想來屆時圣上必然已經轉危為安,我等臣子即可恭領圣訓。” “邵閣老的意思,是要逼迫當朝首輔下野嗎!” 笑話,江南世家凝附于沈炳文麾下,黨羽甚廣,他們當初沖的就是這首輔名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崇權柄,現如今,要是沈炳文被打落原形,那他們先前的所有努力不就付諸流水了嗎。 江南士族不是韭菜田,割完一茬還有一茬,這倒霉皇室接連不斷的亂子已讓淮揚十三道府遍掛白帆,沈炳文是他們翻身的最后籌碼,誰也動不得! “不管林場中的來龍去脈為何,沈家都嫌疑重重,為大局計,沈兄暫時回府休養亦是好事。” “蘇閣老,你……” “沈兄放心,有老夫在,朝局亂不了!河南河務既已開端,朝廷又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便不能無故中止,以老夫看,吏部事務可暫且移交吳侍郎,治河一事也由他全權處置,戶部必鼎力相助。” “至于北疆軍備議案,維持已有定案,戶部會加緊籌措款項,滿足三軍將士。如此,沈兄可放心了。” 沈炳文以為他把所有人綁在了一條船上,可殊不知這一團和氣的內閣早就被趙秉安逐個擊破,邵文熙,蘇袛銘,這兩人眷戀權棧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背叛,原就在預料之中,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這么猝不及防。 “蘇如望,老夫當真是錯看了你……” 從始至終,蘇袛銘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趙秉安身上,方才那小子劍尖一轉,蘇如望立即轉了口風開始為他“辯白”,這里面隱含的意思不難琢磨。 沈炳文怎么也沒有料到趙蘇兩氏會勾結在一起,畢竟蘇家二代算是在趙秉安手中全軍覆沒,蘇澤衡父子更是尸骨無存,如此深仇大恨蘇袛銘竟能置之不理,他就沒想過以如今的蘇家,就算登上首輔之位也會被架成空殼嗎,內閣那頭把交椅是鐵烙鑄成的,爬上去就是自尋死路! 大勢已去,沈炳文闔目掩藏凄涼,伸手緩緩解開脖下的冠帶。 去冠除服,老人家在首輔黨驚懼的目光下坦然自若的棄權,隨后面無表情的踱至趙秉安跟前。 “皇帝的安危當真無虞嗎?” “千真,萬確。” “如此甚好,如此,老夫便沒什么可擔心得了。” 第277章 狠心 露臺之北,鳳帳近於, 沈谷氏失神落魄, 她掌心攥著的帕子不知何時悄然落地, 這位向來強硬慧黠的老夫人一剎那間淚流滿面。 “娘, 為何……” 沈氏至今腦海里仍是一片驚濤駭浪,她不懂,母親為何親手要絕了沈氏一族的富貴,沈栗那孩子就算不得她老人家歡心,可也不能眼睜睜得看著他去送死啊。 還有安兒,他既已明了父親誤入歧途,為何不親自現身勸阻, 反而要遮掩著把消息透給她, 那孩子如今是否已在露臺大開殺戒, 他與父親……,這是在剜自己的心吶! “桐瑚,你與這滿帳誥命不同,你生于沈氏, 嫁與趙氏, 前后一生未嘗過半分人情冷暖,你不懂,世家女的兩難!” “你爹魔障了,他求的那個天下沒人能給得了,不是為娘心狠,冷眼旁觀沈氏覆滅, 而是在你父親的棋盤里,就沒給沈家留活路!” “為娘很慶幸,你當初結下了與明誠的母子緣分,那孩子能在你父親的百般刁難中手下留情,讓你回來報信,足見情深義重,日后我也不虞你在永安侯府的境遇了。” “娘,既然安兒有意讓我示警,為何你要把我關起來,爹他……” “你爹糊涂,你也糊涂!” 沈谷氏驀然轉身,語帶悲戚地訓斥這個不肖女。 “皇帝對你爹積怨甚久,恨不得枕其皮食其rou!他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若為家族后輩計,合該早早隱退!可你爹就是茅坑里的臭石頭,頑固到死,他一生游離于江南世族之外,臨了都快黃土覆身,卻又跑去做了權臣,他想干什么,你還看不清楚嗎?!” “爹他老人家莫不是,要,要殺身成仁……” 沈氏不是只會讀兩句《詩經》的小家碧玉,她自幼長于世家樓閣,來往師兄們無不是兩榜英才,所見所識遠超尋常閨閣。早在沈炳文將趙懷玨移出京城之時,她便察覺到趙沈兩家親密關系下的波瀾。 從煙袋街小沈宅接受過繼起,沈氏便心存惴疑,只是一直不敢往深處想,畢竟父親匯聚的可都是沈氏的摯友親朋…… “你爹他一生自矜不落人后,視天下英豪為其掌中盤棋,殺伐決斷,從無悲切。可時也命也,他非良相,盛家亦無英主,汲汲半生,轉頭野望成空。他想死的轟轟烈烈,不惜裹挾江南眾世家殉葬,娘老了,早就看透了生死,他想怎么折騰我都不在意,可桐瑚,娘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爹要成了事,你這后半生就毀了!” “破船尚有三斤釘,以江南的底蘊哪怕赴京的所有世家盡皆罹難,可只要淮揚文風不絕,終有一日他們會卷土重來,屆時,趙家能否敵得過整個江南的仇愾?縱然懷玨待你情深,可那時你又會忍心看著他家破人亡嗎?” 面對母親的咄咄質問,沈氏驚慌失措,她自問若當真境遇至此,她會不會忍心拖累師兄、安兒,怕是不能的吧…… 依照父親的設想,沈氏闔族為其大業獻身,她這個出嫁女又何足惜…… “如今趁著你爹他懸而未決,由明誠將其計劃攔腰斬斷,這對沈氏,對你,都是最好的出路。” “可沈栗犯下的是滔天大罪啊,沈家九族如何保全?!” “這就要看你了,桐瑚。你如今是沈家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你出面,才能讓明誠頂住皇帝的壓力保全沈氏。首輔黨根基尚在,誰也不敢要你爹性命,可長房一脈估計是跑不了了,梁兒兄弟幾個能否活下來就得看你這個姑母了!” “我?您要我如何做呢,安兒新晉入朝,依仗圣眷青云直上,這京中上下多少人將其視為眼中釘!若是他敢堂而皇之的忤逆圣意,私袒沈家,那是否會被御史風聞參奏。沈栗身為翰林,以清流士族之名躋身朝野,尚在這謀逆之亂中被充作踏腳石,那手握兵權,與南郊勛貴往來密切的永安侯府又該是何等扎眼!女兒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夫君孩子都拖到這萬劫不復的境地里去!” “你姓沈,這就是你的命!沈氏嫡庶七房六百余戶,若非你爹執拗不會身陷險境,父債子償,由不得你不愿!” “二伯父——” 雙目渺渺的簪發老叟柱地有聲,一身素布斕衫威嚴赫赫。 谷氏沒想到沈象奎竟然現身西山,一時間手足無措。 “沈宅的門第已垂垂危矣,鹿鳴坊外禁軍重圍,萬幸梁兒游學在外,幸免于難。若非他于別苑報信,老夫尚不知沈炳文他如此能為!” “二兄,你且聽我解釋——” “還要解釋什么,方才在帳外,老朽聽得一清二楚!沈家列祖列宗積得是什么德,竟然養出了他這樣的畜生!” “桐瑚,你自問沈家到底何處虧待了你們父女,讓你們要置宗族子侄于死地!” “夠了,二兄何苦逼迫桐瑚,沈家人的腦子又不是只長在我夫女身上,是你們權迷心竅,一心要爭那世家魁首,而今眼看事敗了,卻又想把錯處往桐瑚身上推,怎么,把罪過歸咎于無辜婦孺就能顯出你沈家百年士族的能耐了嗎!” “沈栗若非有所謀,又怎會被人捏住馬腳,他在宮里宮外的勾連,您別說沈氏全然不知!” “你這婦人……,就是因為你,炳文他才與兄弟離心,與宗族離德,你,你何其歹毒,竟將我那可憐的栗兒迫害至死。” 當初沈炳文入閣,沈家其余四位在朝的老爺全部下野,沈象奎身為沈氏的柱梁雖不甘放棄權柄,可對于沈炳文的鋒芒又不得不退避三舍,原想著沈家如此犧牲能在老四榮晉首輔之后得到最大程度的回報,可到最后,沈家大宅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沈家繼字輩最杰出的子弟英年早逝,留下長房孤兒寡母,大哥郁積于心,強撐了幾年也病故了,長房的負擔全壓在沈栗那孩子肩上,幸而他文采斐然,能力卓著,年紀小小便立了起來,沈氏破天荒讓長子過繼就是希望這孩子能繼承他先父的衣缽,挽起宗族頹勢。 現如今沈栗一死,不僅給人丁單薄的長房帶去滅頂之災,更是將沈家下一輩的希望泯滅了。 瘦削的老頭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刮倒,可此刻他卻將生死置之度外,孤身前往林場來為沈家長房謀一線生機。趙秉安,這個在他們眼中的莽武之后,是沈梁兄弟于這場劫難中最后一塊護身符,也是沈家是否會一敗涂地的關鍵所在,所以不管顧氏答應與否,沈桐瑚此次都必須為沈家出面求情。 “梁兒,給你姑母跪下!問問她,到底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大兄一脈子嗣斷絕,香火無承。” “您別這樣……” 沈梁是沈栗的嫡親胞弟,隨著兄長承嗣首輔,他在京中地位也是水漲船高,再過一年,他就要下場應試,原本以沈家的地位,功名對他如探囊取物,可如今,一切都完了。 就因為四叔祖高居首輔,所以沈栗獲罪受累的便成了孕育他的長房,母親弟弟們都被北鎮撫司擒拿下獄,母家松陽吳氏三百余口亦同罪論處,沈梁舉目無依,只得潛出京城投奔二叔祖,這偌大的沈氏,也只有二叔祖能庇護他。 根本不用沈象奎說,沈梁一早就跪在地上磕頭,邊磕邊哭,好不凄慘。 他是真的怕啊!往日里北鎮撫司就是沈家座下一條狗,沈梁連個好臉都不屑,可如今,沈栗犯事的消息傳入京城,北鎮撫司的宵衛第一個就沖進了沈家大宅,狼奔豕突! 弒君之罪,罪及九族,沈家其余五房恨不得與長房恩斷義絕,沈梁回大宅就是自投羅網。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沒了沈氏的蔭庇,他又能跑到哪去。二叔祖如今給他指了一條明路,只要能保住性命,莫說只是下跪,就是讓他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 “姑母,姑母……” 哭聲哀絕,沈氏做不到視而不見,長兄當年待她甚過親生,如今沈栗已死,要是沈梁也沒了,那他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呢,可她又不愿把安兒拖下這危險深淵,她既已嫁與師兄便要首先為趙家考慮,對趙家不利的事情她不能做。 “梁兒,我……” “老夫還沒倒,輪不到她一個出嫁女來摻和沈家的事情!” 帳簾被掀起,吳肇漢小心侍奉著將沈炳文攙了進來。 首輔黨的幾位骨干重臣都在外面不遠處候著,瞧那神色倒是精神得很。 沈炳文心力交瘁,也懶得再與二哥打哈哈,從露臺到營帳,一路跋涉,他的官靴上都是泥濘。 吳肇漢彎腰想將靴子取下來,卻被沈炳文給止住了。 “以后也是要登堂入閣的人了,注意體統。” 吳肇漢哪敢承應,慌忙就跪下了,“學生能有今時今日,靠得都是恩師的提拔,在您面前,豈敢提體統二字。” “唉,你較之旭寧就差了一分膽略。也好,如今的時局于我等不利,謹慎掌舵總比冒進來得強。” “回京之后穩住吏部上下,沈栗之案你莫要插手。” “可是……”吳肇漢側身瞄向帳內的另一位沈老大人,欲言又止。 “趙明誠的牌面還沒有亮,現在貼上去只會被他敲竹杠,沈栗之死不過是敲山震虎,你的眼光要著眼于大局。好好想一想,趙明誠他現在最想要的是何物,他最忌憚的又是何事?” “是,刑部尚書一職?” “然也,他請出了茍儷旬那個老狐貍,又串聯了內閣里其余幾位閣老,為的不過是獨霸刑部那塊地盤。如今老夫身涉污案,短期之內不能治理朝務,你要做的就是盡量拖延內閣關于刑部尚書的票擬,待皇帝傷愈之后極力推舉黎煥中上位。” “可黎太傅的立場與我們也是敵非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