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任重原本在北直隸穩壓年處仁一頭,除了背后站著蔡川廷之外,也是因為他的資歷遠非年處仁能比的。但是經過今日這一遭,河北的士子心里一定會非常抵觸任重擔任助考。 那么第二主考官很可能就會花落年處仁,這對趙秉安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左參政大人到!” 氣氛正要回暖之時,門口傳來了嘹亮的通傳聲,霎時酒樓里所有士子的心都提了上來,人群中竊竊私語不斷,隱有暴動之象。 “孽子!畜生!不肖的混賬東西!……” 任重“怒火沖天”的跑進了酒樓,奪過鐵衛腰間一把刀便四處尋覓他那孽障兒子,瞧那架勢,真逮著了估計會一刀劈下去。 趙秉安感嘆,他平時耳目要有這么靈敏,說不定不會被自家兒子拖累到如此境地。 任家五公子被攤在樓梯上發散,趙秉安剛讓人灌入最下等的劣酒,此刻他正爛醉如泥人事不知。 “任大人節哀,明誠趕到之時令公子已陷散毒,大夫至今沒有趕到,所以恐怕兇多吉少了。”眼下也不是什么矯情的時候,任溢治的情況越嚴重,對任重擺脫惡名就越有利。 任重無緣秋闈已成定局,那趙秉安至少要保住他在布政使衙門的地位,要不然放任年處仁一人獨大,那趙秉安才真的是坐立難安呢。 再不懂事再討人嫌那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誰看見自己的骨血這般悲慘的模樣能忍的住!任重當即癱倒在臺階前,身體都直哆嗦。 “自作孽啊……” 舐犢之情,悔恨之意,任重只用了兩行無聲的眼淚就詮釋的淋漓盡致。 酒樓大堂里被打傷的士子傷勢確實重,但也沒到性命攸關的地步,甚至經過侯府鐵衛的救助,大部分都清醒了過來。但眼下參政大人的愛子可是實打實的要“不治身亡”了,眾人瞧這父子倆的心酸畫面,心里的風向自然就轉了。 “都是那禍水的過錯,若不是她一直挑撥伯英兄與任公子的關系,兩人何以大打出手,釀成現下這等苦果!”這位蹲在血人身旁,一直用憤恨輕蔑的眼光瞄向躲在樓梯下的玉墨姑娘,任家那小魔王已自食惡果,那這個招災惹禍的娼妓也要付出代價才對。 銅雀樓四大清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中玉墨一手琵琶彈得是出神入化,風靡整條走馬街,不少富家公子哥一擲千金也不過能在銅雀樓聽上一曲。任五就是在銅雀樓連砸數千兩之后,開口為其贖身。但北直隸但凡在風月場上走動的,無一不知任家小五爺薄情善變,視姬妾如豬狗,寵時捧上天,厭時踩入地,被他玩死的姑娘足以再開一家青樓。 幾位清倌也是無奈,她們接下今夜這個帖子就是為了火速尋一良人,早早許出終身。嬤嬤允諾,只要登科樓里有一人開口求娶,她們就可以自贖其身,以良家子的身份出嫁。雖然知道這種方法隱患重重,但總好過繼續待在銅雀樓被拍賣吧。現在是因為她們還年輕,銀子還沒榨干,所以嬤嬤才沒有讓她們破身,但這樣下去她們又還能堅持幾年…… 誰想到美夢終究是美夢,她們幾個就算早早出發趕到登科樓,也還是沒能逃出任家少爺的魔爪。 其實任溢治趕到之時,銅雀樓的玉墨正與大堂里一位陳姓書生琴蕭相合,曲中情意綿綿,動人心扉。 才子佳人,只遙遙相望,便成了一副美景。 要不是出了任家那顆老鼠屎,說不定今夜登科樓便成全了一段佳話。 自家兒子不爭氣,任重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但如果那風塵女子是起始的禍根,那任重絕對會讓這些賤胚生不如死。 “還愣著干什么,都給本大人抓起來!” 第154章 鄉試(一)前請 “任大人!” 腦子被門夾了是不是,當著眾人的面為難一個弱女子, 這是生怕仗勢欺人的名頭戴的不嚴實嗎。 “令郎之事明誠深感惋惜, 但當此關頭還是大局為重!您可別失了分寸……” 真疼兒子就該好好管教, 不是闖出大禍才來給他收拾爛攤子, 任家那小混賬造的孽足夠他把牢底坐穿,現在這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本官,糊涂了。” 兒子已經廢了,烏紗帽就得保住,任重今日來是為了平息眾多士子的怨氣,收拾這些賤人以后有的是機會。 參政大人不再為難玉墨姑娘,酒樓里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氣,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尤其是對一位絕世佳人, 這些讀多了風月的才子是半點抵抗力都沒有。 “大夫來了!” 隨著外面傳來的疾呼,眾人趕緊讓出一條道來,眼下遍地傷員,還是救人要緊。 順天府的差役帶著附近的大夫姍姍來遲, 燕弘錫隱晦的朝領頭的捕快點了點頭, 兩列差役便立刻從鐵衛手里接手了現場。 大夫只有一人,這先看哪個就成了問題。按理說,在場情況最嚴重的非任五莫屬,就身份來所也該是他先,但任重卻冷著一張臉直接將人推到了堂中血人身旁。 “逆子無禮,驚擾四方, 本官在此代他向諸位賠禮了。” 服散失當,這種情況就是救回來也極有可能成為病痛不斷的廢人,任重寧愿他這兒子就這么醉死過去,也不想他下半生受盡坎坷。再說,攤在地上那陳姓士子乃是新河縣令之子,只看他本家勢力沒什么,但其外祖伍東民是劍南伍家頗有分量的分支,這小子真死了說不定會引發一連串的麻煩。 “公子發散滯緩,若不輔以針灸散寒,恐怕淤積于五臟,屆時回天乏術啊。大人莫不如讓老朽先為公子在要xue上扎上幾針,舒緩血液中的戾氣也好。” 就在任重讓醫之時,在場的大部分士子對這位參政大人的印象開始急劇回暖,這樣一位心胸開闊,舍己為人的大人怎么會縱子行兇呢,任家公子今夜這樣的作為恐怕也是一時放浪形骸,畢竟就眼前種種來看,任家五少爺也不過是被人設計的倒霉蛋。面對將死之人,眾人心中的容忍度立時就拔高了。 “不必了……,大丈夫敢作敢當,他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嘗……” 大夫追問這一句,一方面是醫者父母心,不忍看病人最佳救助時機在自己面前錯過,另一方面,他也擔心參政大人事后算賬,畢竟這位五公子是人家的愛子,他這樣的平頭百姓哪能承擔的起貴人的性命。 這會兒他得了明確的指示,但拎著藥箱一溜小跑趕到大堂里去救人了。剛一下手,他便摸出了不對。 “這位公子是不是先前服過藏紅花?或者rou桂、茯苓、白術之類的?他的脈搏跳得太快了,根本不像是失血過多之人。” 嘩,這下整座酒樓再次暴動,難不成這血案也是設計好的,到底是誰,心腸如此歹毒! 趙秉安先前就覺得堂中人傷重的很奇怪,平常人若是出了這么多血,早就去閻王殿報到了,可這個人從他進門就喘著,直到現在還沒咽氣,原來只是被人慢性放血啊。想來兇手原本的設想是他傷勢如此重,一定等不及大夫,那登科樓藏好的藥就有了用途,兩招疊加,還愁弄不死這個倒霉鬼。 “這,伯英兄身子一向康健,在下從未聽聞他需要服藥啊。對了!在玉墨姑娘登臺之后,酒樓里的小二給我們每桌贈了一壺佳釀,說是登科樓招牌的補酒!” 登科樓,又是登科樓,今夜這家酒樓疑點重重,還真是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不,不,我們酒樓贈送的分明是十年汾酒老窖,不是補酒,不是補酒!”掌柜的這會兒就是喊得再大聲,也沒人會信他了。 先是毒藥,再是毒酒,這件案子明顯就跟登科樓脫不了干系。 都到了這時候還敢忽悠他們,眾士子群情激憤。大堂里收到酒的不是一兩桌,這會兒心里都有些發毛,生怕自己也出什么意外。 “無恥jian商,物證人證俱在,你還不承認,我看就得押你到大牢里去,好生招呼,看你還嘴硬!” “賢兄說的對,咱們今日被這登科樓耍的團團轉,一定要到官府討個公道!” 人情涼薄,趙秉安也沒把握強留下數百士子,只能先把注意力引到剛才大夫剛才所說的藥材上。 “明誠曾服侍于家母榻前,對醫藥稍微了解,方才您提及的幾味藥材皆是舒血化淤之用,常人服下可會有礙?” 這是關鍵,酒樓里所有人都提起了耳朵,他們也不確定自己剛才飲的酒里是否被下了藥,要不是顧忌樓外那些差役和大家眼里的風評,早有人沖出去尋醫問診了。 “這倒是無礙,老朽問這一句是因為地上這位公子身上多處傷口持續出血,脈搏反常,所以猜想是不是提前被人下了舒血散,才導致血流不止。 而且酒乃發物,與藥效無宜,諸位公子就算飲下藥酒,只要不像這位傷口遍身,便不會有甚壞處。畢竟這是常用的方子,藥堂里從來都是嚴格控制藥量的。” 許多人松了一口氣,剛拍著胸脯慶幸自己逃過一劫,但接下來任重的話讓在場所有人頭皮發麻。 “攜本官口諭,調動布政使司衙門左堂廂軍,即刻搜查北直隸境內所有藥店,膽敢抵抗者,皆鎖拿下獄,重刑拷問!” “即刻傳音駐城守軍和順天府,北直隸即刻宵禁,嚴控地方關口,若有可疑人物現身,即刻捉拿歸案,本參政允其先斬后奏!” “與提刑按察使司發勘合,請方僉事方大人即刻趕赴走馬街,封鎖翠喜樓、銅雀樓,排查所有與案件有關的刁民。今夜,本官勢必要揪出這居心叵測的幕后黑手,給諸位學子一個交代,也算是給小兒一個交代……” 前一段是腥風血雨,后小半截又突轉溫情,任重這一手真是用的恰到好處。今夜他控制著北直隸,趙秉安相信以這位左參政的手段,他總能找出些“證據”來洗清自己,再不濟,他也不會讓年處仁獨善其身,這個局雖然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蘇派那幾人設的,但最終的受益人確實是年處仁沒錯。 趙秉安倒不覺得年處仁那個淺白的大腦能想出這么妙的計策,但他實在想不出來河北官場還有什么人能有如此勢力,還這么針對他。 是蔡川廷的政敵?還是任重的私人仇家?趙秉安最不想承認的就是河北還藏著一股蘇家的秘密勢力,這意味著他背后一直有雙眼睛盯著,時時想捅他兩刀。 放在平常,趙秉安才不懼,不管他們出什么招自己接著就是了,但一旦進了考場,趙秉安就真的成了待宰的羔羊,在那四天內,他可沒有什么還手的能力。 只憑一個立場曖昧的文濂,趙秉安無法安心。 搓著手上的玉扳指,趙秉安覺得他是時候往那神秘的布政使府去一趟了。 任重到底是從三品的大員,很快就控制住了立場,趙秉安眼見局面收拾好了,便意欲悄聲退場,但被任重攔住了,沒辦法,他只能帶著燕弘錫在酒樓里看著別人收拾殘局。 三樓頂層一個包間,兩位年過花甲的老頭正瞧著底下的熱鬧,正三品的學政大人兼通政司總使文濂充當小廝在一旁添茶倒水。 “嘖嘖,太壞了,那任家小子明明還有救,他卻偏偏讓人灌下糧糟發散,這什么居心吶。” “任家那小兒作惡多端,哪是什么好東西,不救他才算是做了件好事。” “呵呵,收了邵雍不少好東西吧,這種昧心話都能說得出來。” “好像你沒收一樣,前天擺出來那副《山臨鬼魅》哪來的,咱可別五十步笑百步了,你且得意吧,等著樓下那小子被人算計進去,看到時邵老頭不蹦到河北來撓你。” “嘿,怎么就成老夫一人之責了,你不也是答應照顧那一肚子壞水的小混賬了嗎。老夫也是奇了,你說邵老頭什么樣的人咱們誰不清楚,怎么教出這么一個鬼精鬼精的弟子?” “哪還用問,鐵定是沈一鳴那個王八羔子教的,算計起人來一套一套的,咱誰沒吃過他虧,現在還要照顧他外孫,真是想想就鬧心!” 文濂一個歪步,差點把手中的茶壺甩出去。他現在只當兩只耳朵是擺設,啥都沒聽見。 “抖什么抖,瞧你這點出息,真給老夫丟人!”明明當年還不是這樣的,怎么進京當了幾年官,膽子變得這么小。 “是,弟子知錯。”文濂現在什么都不怨,只怨自己當初多嘴,在恩師面前提了一句趙秉安的身份,不然,他哪用攪合到這譚渾水里。 “你也別怪他了,今兒要不是碰上這事,老夫都不知道北直隸藏了那么多能人。要是沒有底下那小子,恐怕北直隸又要掀起一陣暴風雨。” “現在也沒好到哪去,早跟你說過任重酷典偽善,不是什么好東西,也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得了他。” “老夫欠任昝法一條命……” “那是任公自己的選擇,他活得堂堂正正,去的轟轟烈烈,要是瞧見后人如此,恐怕在墳里都不安生!”說起這事,莫居山也是既憤慨又無奈,誰成想當年那么剛直一人生下來的兒子是這么個東西,也是他們這群老友失責,在任重那小子年輕的時候沒教好他。 “唉,都是孽債啊……” 瞧著老友臉上壓抑不住的傷痛,莫居山心里一下后悔了,他們這些老不死的就剩幾個了,何必再強求朝上那些腌臜事務,顧好自己就得了,其他的讓沈一鳴那個滑頭折騰去吧。 “從清(文濂字),底下那小子就交給你了,包他安安穩穩過了鄉試,算是為師交于你的托付。”邵雍就這么一塊心頭rou,出了差錯怎么受得了,為老友舍一回臉面,他也豁出去了。 “是,弟子謹遵恩師吩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沒有恩師的教導,哪有他今日的榮華富貴,別說只是保一個趙秉安,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文濂也得硬著頭皮上! 大堂里排查完所有可疑的士子,任重便清了場。吩咐下人將昏迷的兒子送回府之后,他便上了趙秉安在二樓的包間。 “大恩不言謝,趙公子此番的情意任某銘記在心!” “大人客氣了,您不是說過咱們是一家人嗎,只是可惜了令郎,明誠要是再早來片刻就好了……” “那也是孽子的命,怪不得誰。”話是這么說,但真讓任重抓到幕后黑手,恐怕非挫骨揚灰不得解他心頭之恨。 “任某請公子暫留,是想問問您對此事的看法,畢竟事發之時,您在當場,有些事肯定看得比本官清楚。”任重現在腦子很混沌,他急需一份清醒的認識來確定這件案子的基調。 “令公子確實動了手,也確實差點鬧出人命官司,這都是事實,您今夜處理的再好,恐怕在士子間的名譽也會受損。以在下看來,您與此科秋闈恐怕是無緣了。” “嘭”用力捶向桌子,趙秉安的一番話打破了任重的最后一絲幻想。 “到底是誰?是誰在背后設計本官!年處仁已被打落谷底,他沒這個能耐,北直隸到底還有誰膽敢于本官作對……” “這點可以日后深究,關鍵是大人現在的應對,除了布政使大人,布政使司衙門就剩兩位參政支撐門戶,您要是被絆倒了,那不管是誰干的,年處仁都能坐享其成。” “他妄想!本官沾不到的功勞,其他人也休想染指。所幸本官手里還有些東西,就一起送與年大人好了,今夜總不能讓任某一人睡不著。” 趙秉安倒是沒有接這話,其實不管他說什么,任重最后都會把賬算到年處仁頭上,他既有意從這件事里脫身,那有些事也不用說的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