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幽暗的房間里只點了一盞微弱的筒燈,蘇煜躺在床上,臉色猙獰。 “他還活著,他怎么能還活著,你不是向我保證過絕不會失手的嗎,啊!廢物!混賬!通通都該死!” 氣急之下哪還有什么理智,端過床頭沒喝完的湯藥碗就往跪在地上的人砸過去。他剛一下床就被自己給絆倒了。 下人見狀趕緊上前攙扶,卻被蘇煜一把推開。 “滾!都給我滾!” 這副情景誰也不敢擅自離去,屋外悄無聲息的進來兩個小廝,輕手輕腳的把蘇煜摻上了床,當然過程中的打罵是少不了的。 折騰了好一番,蘇煜的情緒也平靜了下來,他轉身面向墻面,平淡的開口。 “我沒事了,你們都出去,我不想看見人……” 若放在一兩個月前,蘇煜就是死也不會接受下人這樣的折辱,他是堂堂閣老家的嫡公子,這些下賤胚子敢不經同意就碰他,通通都該拉出去杖斃。 他后來之所以迫不得已收斂自己的脾氣,只是因為他爹說的那番話,“不想起就不起,我兒要是愿意一輩子趴在地上,為父絕不會多說半個字!”那一夜他就衣衫不整的癱坐在床頭,誰也沒有搭理他,任他醉任他鬧,無人掛心。 蘇煜一開始不懂,他爹怎么能如此冷酷,半點不心疼他,可是后來從母親那里他才知道,他癱坐了一夜,父親就在院外站了一夜,等到白天自己折騰夠了,父親還要趕去光祿寺任職。 蘇煜不是傻子,他以前只是太自負太驕傲,以致于被迷了眼,分不出好賴,經過這次事后,且不說他思想上有沒有提升,反正遇事知道該跟誰商量了。 蘇澤衡也不怕麻煩,日日陪著兒子折騰,等他消停下來稍微有點理智的時候,就把從長房手里摳出來的暗衛給了他一部分,手把手教他權謀智斗,可惜蘇煜對趙秉安的恨意太濃了,暗衛剛到手就迫不及待的對趙秉安下手了,結果當然是功敗垂成,敗了個干凈。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啊,就是不聽勸。” “爹?”扭過頭,接著有些吃力的轉過身子,蘇煜用雙臂支撐著身體,朝剛剛踏進屋里的人影詢問著。 這種姿勢最是費力,蘇澤衡不忍兒子受累,順手就遞了一個軟枕放在蘇煜后背下。 “爹,兒子不肖,派去的精銳都折了……”足足二十多人,都是蘇家多年來精心培育的,一朝廢在趙秉安手里,可以說是損失慘重了,至少在蘇煜眼里是這樣的。 “你啊,還是太年輕,不經事兒……” 蘇澤衡一點也不在乎損了多少精銳,在他眼里,暗衛這檔子事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陰詭小道,左右不了大局。當初把這波人交給兒子,只是想讓他多聽聽外面的事情,了解一些朝局的內幕,打開他逐漸陰郁的心門,然后慢慢培養他的大局觀。可不想這孩子的毛躁性子半分沒改,看來日后還得一點一點的教啊。 “打蛇打七寸,你沒摸清趙秉安的底就貿然下手,成功的幾率自然渺茫。而且暗殺這種事勝在出其不意,現下京中關于當初那件事的風波還沒有徹底平息,趙家怎么會不提防你,況且就算你得手了,那整座京城傻子都知道這事與你脫不了干洗,到時候面對趙邵兩家的報復,你該如何脫身?傻孩子,三思而后動,你得多動動腦子。” 這也就是親爹,不然誰能這么掰碎揉爛了講給他聽。 “可是爹,我不甘心,馬上就要秋闈了,難道要孩兒眼睜睜的看著他桂榜題名,揚名立萬嗎,我受不了!” “受不了就不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爹不會橫加干涉,可是煜兒,你得清楚,很多方面現在的你確實不是趙秉安的對手,無論眼光的敏銳還是對于人心的把控,你和他完全不是一個等級,如果現在你拿著手里的資源去和他斗,有什么把握能贏?” “我,我……”被父親扒開心底最不想承認的問題,蘇煜有些悲憤以及一種不可言的難堪。夜深人靜,他無數次想把趙秉安扒皮挫骨,可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有什么辦法可以收拾那個偽君子。 “爹,你教教我,教教我……”蘇煜現在無比信任自己的父親,他都沒有想到,一向在府中默不作聲的父親略一出手就鎮壓了諸位叔父,甚至大伯都要后退三分,這擱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伸手拍了拍激動的兒子,蘇澤衡小聲安撫著,“不急不急,你想學,爹什么都教你。”煜兒和趙家那小兔崽子的差距不小,拿他樹個目標,對煜兒重拾斗志有好處,而且只要他引導的好,自家兒子說不定還能走出另外一條康莊大道。 瘸了一條腿又怎么樣,孫臏當年兩個膝蓋骨都被挖了,不也當上了齊國的上將軍,他兒子資質比誰差,再說了,將來等他所謀之事成,未必不能給煜兒謀個爵位,到時候就算煜兒成不了絕世雄才也少不了一世富貴榮華。 “且讓那小畜生蹦跶吧,就算他中了解元又能怎么樣,到時候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爹,你有計謀了,快跟兒子說說。”父親真的要出手了,蘇煜此刻激動莫名。 “趙秉安與永安侯府息息相關,且不說如今其父與永安侯世子之間微妙的關系,光趙家當初分宗那筆爛賬就很值得拿出來炒一炒。讓那小子去折騰吧,他在河北折騰出的聲勢越大,到時候這件事傳播就會越廣,為父早就在趙姓本宗安排了人,足夠讓他焦頭爛額的了。” 這件事現在不好給煜兒說透,畢竟這個計劃針對的是整個永安侯府,趙秉安不過是順帶收拾的一個小蝦米,太子現在的位子太穩了,這對于蘇澤衡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其實要不是藏在河北的人太過重要,蘇澤衡還真的不想調動蘇家那些勢力,畢竟他老子雖然在兒女的事情上糊涂,可政治眼光絕對敏銳的不行,他就怕到時候露出什么馬腳,讓他老人家看出不妥來。 第125章 祖輩紛爭 因為來時沒預料到半途要捎上一個孩子,所以侯府一眾人馬皆是輕裝急行軍, 這負荷連趙秉安都有些勉強, 更不用提肖家那個瘦弱的小子。 “受不了就跟我說, 別強撐著, 到時候暈在半道上,可沒處給你找大夫。” 北直隸的人馬昨日晌午抵達高邑,一半被主子留下處置肖家事宜,剩下諸多好手里又抽出不少護著趙十三新納的兩位美妾慢慢撤回,原本主子是打算把這小子也留下,跟著后頭大部隊走,可沒想到這孩子倒是出奇的執拗, 背著個小包袱就跟在后面追, 沒辦法, 沈林只能把人拎上了馬。 “嗯。”小小的個子縮在馬背上,用包裹壓著肚子,聽見沈林的話根本不敢大聲回答,勉強發出點微弱的聲音在嗒嗒不斷的馬蹄聲中也是難以分辨。 又是這樣,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沈林這一天就沒聽見懷里這小子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怪道被肖學理舍來為奴也不心疼。 河北地界遼闊,從高邑快馬到北直隸至少得一天半的功夫,這一路上侯府的護衛皆打起了萬分精神,越靠近目的地手上的刀鞘便握得越緊。 現下還沒到四月末,距離秋闈尚有三個多月, 此時趕到的多是外地赴考的士子,相較起來,當地的讀書人之間氣氛倒是不怎么緊張。 之所以趙秉安提前這么一段時間來,一來是為了截留一段時間備考,另外就是得順應時勢宣傳一下自己的名聲。 千萬不要以為這只是沽名釣譽的淺顯動作,里面的門道大著呢。 開考前一月各地會舉行密集的文會,應試學生只要稍有才華便會踴躍參加,往年因為大部分酒樓舉辦宴會的格調高低不等,許多學子為了在科場上博得這一絲先機甚至不得不舉債進入。 習慣傳承的久了,漸漸就成了大家默認的規矩。起先文會的舉辦只是為了學子之間的切磋交流,相互助益,后來聲勢愈大便成了每科秋闈一種隱性的風向標,學子與文會之間相互提升了對方的名氣,達到雙贏的局面。 前朝時期甚至發展到考官直接插手文會,借以提拔己派人才,更有齷齪者,行索賄泄題之事,大損圣賢之道,考場公正之風。 自那以后,朝廷明律應屆主考官禁止參與任何文會活動,一經查證屬實便立即剝奪主考資格,押送詔獄待審。 但尷尬的是,這條律法被天下讀書人嗤之以鼻,在江南文風鼎盛之地壓根沒有推行的空間。 江南多訟師,都是牙尖嘴利的讀書人,個個還都有功名護體,是大朔官場上有名的刺頭扎堆之地,趕赴當地的屬官沒有三兩三,只能成為人家茶余飯后的消遣。 對待父母官尚且如此,那對朱筆判他們功名的鄉試主考官就更是了不得了,要不是有文會這個媒介,讓他們自己首先決出個一二三來,就憑朝中派出的幾位學政官,還真難有能鎮住這批人的。 都是天之驕子,無一不心高氣傲,家中高官巨儒如云,他們除了自己能服誰,一個個的誰也不愿屈居人下! 這可就苦了點榜的考官,有的年頭要是英才里篩不出妖孽,他們選誰不選誰都會被噴。 說到底,rou少僧多,科舉這碗羹就這么多,總得有人喝不到嘴里去。 而其他地方也各有各的考慮,反正考前想一點不讓學子與考官接觸,那是不可能的。 估計朝廷也是覺得這律法有些“不近人情”,所以后來對文會這些事也就選擇性視而不見,只要不碰上科舉舞弊的大案,大家就糊弄糊弄過去了。 趙秉安從京城出發之前便留意通政司的動靜,那位文大人倒是沉穩的很,身上背著一道河北學政的缺還能遲遲不出發,任憑底下人諸般猜疑試探,他老人家就是巋然不動,趙秉安猜測此次最少得兩個月,這位通政使才會從京城挪腳。 其實要是趙秉安身處其境,說不得會和這位文大人做出同樣的選擇,不管此番趙蘇兩家在河北斗得天翻地覆,他自明哲保身即可。 現如今永安侯府身上東宮的印跡太深了,文濂身為通政使最忌諱的就是有所偏向,他可以私底下給趙秉安放點水,這無傷大雅,但要是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與趙秉安極親密的樣子,那估計他這個通政使就做不長久了。 況且當初那件事趙秉安算是隔空狠抽了蘇次輔一巴掌,現下文濂要是敢與其過從親密,那不就明擺著把自己放在蘇閣老那一派的對立面了嗎,要知道在乾封帝眼中,縱使一直低調緘默的通政使頗值得信任,但恐怕也比不上他對蘇祇銘二十多年的寵信。 官大一級都能壓死人,更不用說蘇文兩家之間的差距,簡直是云泥之別。 趙秉安早早的就將其中厲害關系分析透徹了,對于這位座師他并不抱有任何過分的奢望,只要兩人能平安無事順順利利的過渡完這一節師生關系即可。畢竟明年的會試,才是選碼頭拜山門的關鍵時刻。 現在,一切都言之尚早。 嗒嗒嗒,百匹軍馬嘶鳴而來,縱使北直隸的守門將都多年未見過這場景,這一看就是高門權貴,他們也不敢攔,只盼著待會貴人能留下個交代讓他們不致難做。 趙佑從過軍,知道這些當兵的難處,再說,趙秉安從來也不是囂張跋扈的主兒,所以待大批人馬過后,尚留有一二機靈的護衛核對通關文書。 “永安侯府來人到達北直隸了。” 這個消息從城門守將手里一瞬間飛向了北直隸各所司衙門,速度之快都快攆上許多年前的軍中急報了。 不過兩三刻鐘,趙秉安一行人便在趙十三的指引下找到了永安侯府的祖宅。見到這座宅子的第一眼,趙秉安只有一個感受,“太大了!” 這座宅子名義上歸屬于永安侯府,所以除了當代永安侯的子孫外無人有資格可以住進里去,而趙秉安這兩代,所有趙家的子嗣自小扎根京城,要不是遇上此次秋闈避嫌,趙家可能都沒多少人還記得他們在河北還有一棟如此豪華的府邸。 不,這都不應該算是府邸,簡直就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山莊。 環繞三街,橫跨數條內河,生生在繁華的鬧市區劈開了一塊靜謐的空間。 唯一的不足可能就是常年無人居住,導致看上去有些陰森。 “這地方原來是土趙的祖宅,他們一宗幾十房人都擠在這,自然比平常地段大些。” 趙十三從來稱自己是京都永安侯府趙家的子孫,從不承認與河北本姓趙氏有任何牽扯,兩邊宗族祭祀禮喪之事向來也是分得清清楚楚,誰也不搭理誰。而且以河北守備府為首的趙姓子孫向來是看不慣當地那些土鱉,見面就是掐,打架斗毆那都是家常便飯。 每回兩家兒孫罵街,不可避免提到的就是眼前這棟大宅。這也是兩家紛爭百年,至今無法言和的一個重要原因。 第一代永安侯以戰功揚名,是太祖皇帝手下數一數二的大將,當初以他老人家的權勢想在河北圈塊風水寶地做府宅,那絕對有許多人上趕著過來獻地,但是,他老人家在河北置地可不是心血來潮,更不可能為了什么落葉歸根。純粹就是奔著惡心人去的! 當初他老人家年幼的時候喪父失母,家中所有資產皆被族中諸多堂親貪墨,不僅如此,趙家在當地也算名門望族,凡趙姓子孫都有資格進族學讀書,可第一代永安侯趙靖不僅被剝奪了這項權利,甚至在亂世將起之時被宗族推了出去填兵役。 南征北戰二十多年,趙靖從一階馬前卒混成了手掌百萬兵權的大將軍,最幸運的是他當初跟的主子成了天下至尊的皇帝,戰功封侯,比那勞什子狀元風光多了。 擱在常人身上,功成名就之后接著自然就是衣錦還鄉,當時本土趙族心里雖然忐忑,但料想服個軟認個錯也就沒什么了,畢竟打斷骨頭連著筋,都是姓趙的,你要是執意找自家人麻煩那不就讓外人看笑話了嗎。 但是!但是!第一代永安侯是個腦回路特別直的人,他覺得自己沒有特意趕回去收拾那群王八蛋已經很夠意思了,他們居然還敢寫信到京城來,大言不慚的說什么同氣連枝,簡直拿人當三歲娃娃戲耍。 一怒之下,他老人家便遷了自家祖墳,自成一宗。趙家宗族當時還沒來得及有意見就被永安侯府接二連三的政治打壓給欺負慘了,最后盡管當時的族長沒有出面承認兩家分宗,但趙秉安那一支先祖的靈牌還是被帶走了。 被動分宗,這對于一個望族的聲勢具有毀滅性的打擊,本土趙家心里一直記得這個奇恥大辱,往后幾年,只要他們稍一恢復元氣就開始找事,惹的第一代永安侯是煩不勝煩。 最后,還是永安侯的生死兄弟定國公陸宵出了個損招,借著國朝初定,前朝之事紛亂難理的時候構陷趙家宗房,謀劃他們的宗族資產,只要奪了他們的立身之所,到時候還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設想是挺好,前期進行也很順利,河北趙氏二十余支聚居的留兒街不費吹灰之力就落到了第一代永安侯手里。 可河北趙家又不是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那么大冤屈他們當然得上訴啊。 反正當時這件案子鬧得是沸沸揚揚,京中永安侯府也算是顏面盡喪。 好在第一代永安侯不是糊涂人,做事精細,犯人冤不冤另說,關鍵證據不缺,都察院大理寺都拿他沒辦法,太祖又有心偏袒自己的兩名心腹愛將,便只是申斥一頓了事,連資產都沒有發還回去。 第一代永安侯因為此事在滿京城權貴面前丟了好大一個人,對河北趙家自然愈發痛恨,干脆他就派人推倒了原趙家所有祖屋,連祠堂都沒放過,隨后在那片地基上建了這么一棟大宅,意為永生永世都要壓人一頭的意思。 這件事趙秉安在自家的族譜中讀過,不過上面只有寥寥數語,現下聽趙十三這么一細說,他倒是不好擅做評價了。 稍微松了一下領口,趙秉安剛打算下馬,就看見從宅門里奔出來幾個人影,這回倒是有分寸,一個個都沒敢胡喊亂叫,規規矩矩的行禮請安。 第126章 稻門趙氏 趙秉安深深的掃了地上幾人一眼,隨后便面無表情的下了馬。 “主子小心。” 蔣達有意攙扶趙秉安下馬, 手都伸到半途了卻被少主的眼神給止住了, 尷尬中只能環轉方向, 迎著小主子的背往大宅門前走去。 從蔣府陪嫁的下人也不能說皆是不靠譜的, 原本趙秉安還是挺看好蔣達此人,忠厚本分,不貪不惰,可惜這次太讓他失望了,區區幾個仆屬都管不好,何堪其他。 趙十三在一旁全程旁觀,瞧著那平時用鼻孔看人的幾個奴才此時戰戰兢兢, 連起身都沒有底氣的樣子, 心里暗爽, 恨不得當面噴他們一句“活該!”。 無論他們守備府里如何折騰,對外老八和他十三還是親兄弟,這幾人當初仗著京都侯府的勢可沒少陰陽怪氣的譏諷老八,要不是這樣, 后來老八也不會一再沖撞, 說到底,只不過是為了一口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