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老大人明鑒,能進沈家族學是小子的榮幸,只是家母久恙,身邊離不得人,晚輩接下來一年的時間內沒打算出門求學,想在家略進些孝心。” “哦?”沈一鳴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拒絕他,再想想他提的時間,這是舍了沈家族學反而想去參加明年國子監的錄考?這孩子腦子倒是挺清楚的。沈一鳴要cao心的事太多了,能抽出空來見這孩子一面已經很不容易了,提議他到自家族學也不過是想徹底把他和沈家綁在一起,讓他以后對女兒更顧忌幾分罷了。現在這孩子不領情,他也不是很惱,畢竟一個有腦子的良材總比那些毫無主見的廢物值得栽培,尤其他小小年齡就敢在自己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要知道他那些侄子比他年長的不少,在自己面前都不大敢說話,還有幾個唯唯諾諾的看著都讓他心里厭煩。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好強求,你且去吧……”沈一鳴剛打算揮手攆這孩子回去,忽然想起還在后宅里的閨女,難得的頭皮緊了緊,女兒外向,要是對這小子一點不管,自家那個不爭氣的估計又要回來丟人了。罷了,兒女都是債,他就再多說一句。“今次因加開恩科之故推遲了春祭,圣上有意在立夏之日重開大典,禱告上蒼。國子監負責禮唱祭圣,按祖制最起碼要有三千人方陣,唉,可惜京都儒學不興啊!” 趙秉安原也沒指望自己的小算盤能瞞得住這位的法眼,只是他沒想到這位大人居然還會特意漏給他這么重要的一個消息。當下難免有些羞臊,他三番兩次拒絕沈家的好意,擱在外人眼里恐怕就是不知好歹了,結果人家不僅沒計較,反而處處提攜他,這讓趙秉安心里很是不好意思。 趙秉安現在也沒有什么可以拿出來謝人家的,只能長施一禮,算是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了。行禮誠不誠心,沈閣老這樣的人物一眼望過去就能看個大概,這孩子誠懇的態度還是讓他滿意的,最起碼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等坐上回府的馬車后,趙秉安就開始考慮如何打通國子監這條通路。原本國子監再不濟三千人也是絕對拿得出的,只是去年太學館里剛行加冠禮,一大批優秀學子已經從國子監畢業授職,再加上未到兩年取生限期,所以國子監里出現了一種高層學子無人的局面。其實也不算無人,如果把那些蔭生也算上的話,數目上還是綽綽有余的。只是那些人的學問實在是一言難盡,等到大典后的南北論教,他們是絕對指望不上的。在這種情況下,國子監沒有多少選擇,要么從京城其他書院抽調學子,要么加開特招,填補人數,要真是這樣,趙秉安還是很有優勢的,畢竟他在剛剛過去的幾場應試中表現的頗為搶眼,怎么說也能撈著一個名額。 沈氏一開始還不知道趙秉安婉拒了沈家族學的邀請,還是兩人回府之后,趙秉安覺得應該給沈氏解釋一下,免得生出什么誤會的時候才知道的。沈氏心里有點小遺憾,但她也知道侄子的打算是很有道理的,安兒跟沈家綁的太深,就有些過猶不及了,三房和五房之間總要留一點緩沖的余地。 趙秉安下了馬車也沒急著回三房,他還有些要緊的事要和五叔請教,沈氏干脆就留他用了晚膳,三房那邊因為早就派下人通稟過了,趙秉安也不擔心三爺夫婦白等。 趙懷玨看著侄子那張諂媚的笑臉就知道這小子肚子里又憋了什么壞水,不過,這次他可不打算主動插手,總要知道這小子打得是什么主意,免得自己一不留神被他坑了去。 山不就我我就山,趙秉安在自家五叔面前還是很舍得下面皮的,提溜著茶壺就殷勤的迎了上去,“五叔,我聽說立夏那天要開祭天大典啊?” “喲,咱們十少爺消息挺靈通的嘛。不過,內閣還沒終裁呢,禮部開年做的是春祭的準備,有很多東西放到如今就不能用了,再說,時季不同循禮不一,現在離立夏也不過是個把月的功夫,禮部那邊未必能忙得來,所以現在還不好說。”趙懷玨不解的很,這祭祀一事和這小子有何關系,這么殷勤沒道理啊!試探的問了一句,“這消息誰告訴你的,你可別跟你兄長學,盡跟些四五不著六的人交際。” 趙秉安憋著笑,特損的回了一句,“沈大人告訴我的。” 趙懷玨還以為是沈府里的幾位世兄跟這孩子開玩笑呢,結果他剛打算偷偷吐槽幾句,就看見自家師妹難得一巴掌呼上了那個壞小子的后腦勺,“沈大人也是你該叫的?真是沒規矩!”沈氏如何看不出來這孩子是給自家相公挖坑,平常就算了,涉及到她爹,咳咳,還是慎重點好。要不然,等會相公要發現自己又掉進安兒的話套子里,非好好收拾他一頓不可,她到時候可不好出手救人。這叔侄倆也是,沒事就撩撥對方,閑的發霉了不成。 趙秉安一被戳破就躲到沈氏身后,任五叔如何威脅都不出來,最后還是趙懷玨自個兒覺得沒意思,不再搭理他之后,趙秉安才敢慢慢的把頭露出來。“五叔,我記得現任國子監祭酒鐘肅卿鐘大人和您是同榜進士唉,您和他私交怎么樣?” 趙懷玨聽到現在那還能不知道這孩子的打算,這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提前進國子監,是不是太急了些,以這孩子的年齡完全可以再等一年,名正言順的考進去不就行了。再一細想,不對,這小子估計是沖著這次大典去的,這倒是個好主意,既可以增添履歷又能多方面開拓人脈,只是鐘拱(字肅卿)這個人跟他還真的不是很熟,畢竟他一直外放學道,這兩年才調回京城。 “我們多年前倒是有過交往,不過自他外放之后來往就少了,現在你五叔我掌著御史臺,以前那些同年沒事也不會湊過來招嫌,所以也就能算是個點頭之交吧。” “你可別打什么鬼主意,五叔我身在御史臺,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盯著,可不能給你徇私,當然你要是實在等不及,五叔我名下的蔭生名額也可以給你用嘛,正好不用等了,馬上就能進國子監。” “五叔!”真是老狐貍,趙秉安要是想憑著蔭生進國子監,那他還勞心費力的考科舉干嘛,直接去國子監熬資歷算了。這種蔭生出來的也就比買官稍好一籌,一輩子除非趕上什么大功績,不然頂了天也就能做到二品,入閣更是沒有可能的。除非半道改向決定去沙場搏命,那拜將封爵就得另算了,可那也不適合他不是。 趙懷玨對侄子的惱羞成怒一點也不在意,悠哉悠哉的喝著茶,心里別提多舒爽了,難得能捏住這小子的軟腳啊,不好好收拾他一頓怎么對得起自己這些年吃的虧。 “嬸娘……”趙秉安才不會蠢得想和五叔過招,勉強贏了自己也落不著好。 沈氏讓侄子搖得心都軟了,這孩子一向和自己親近,又難得求自己件事,她很難狠下心拒絕,“相公……” 趙懷玨現在只想把那臭小子抓過來暴打一頓,每次都來這招,偏偏他還沒辦法。最后只能咬牙切齒的瞪了這小子好幾眼。“行了,國子監目前的態度還不明朗,不過有消息傳出來,幾位博士司業已經開始到下面書院尋摸人選了,情況好的話可能就不會特招其他人。” “那……” “你是廩生,原本等到明年,考完之后就可以直升國子監。現在嗎,要想提前進,那你至少要通五經過六藝,不然你就是進去了,這大典的差事也輪不上你。你可要想好了,好不容易千辛萬苦考了個小三元,到時候要是在國子監丟了人,那你剛剛積攢的那點聲譽可就算完了。” 趙秉安沒有貿然回答,他認真的思索了一下,直到他確認自己可以應付之后,他才堅定的回答,“五叔,侄兒可以得。” “行,既然你要往南墻撞,那我也就不廢話勸你了,等會兒我就給鐘拱修書一封,你自行去國子監爭去吧。” 得了五叔明確的答復,趙秉安就不耽誤了,跟嬸娘黏糊一會后就趕緊回房準備去了,雖然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但多準備一些總不會錯的。 看著侄子跨出院門外,沈氏才轉頭問自家相公,祭天是禮部主持的,按三房和邵家的關系說,安排個把人插到隊伍里應該不是什么大事啊,國子監那邊就更容易了,自家打個招呼,把安兒隨便塞進一家書院再選進去不就行了,哪用費這么多事。趙懷玨正悠閑的把玩著茶盞,聞言忍不住挑眉笑笑,這能怪誰,誰讓他自己沒想到呢。 第48章 國子監(一) 這兩天玉涵院里的下人恨不得在腳上裹塊布,沾地不出聲。原本他們以為自家小少爺好不容易考完院試, 怎么也得歇上幾天, 結果喜宴過后這幾天, 少爺反而變本加厲更是用功了。以前吧, 還只是苦讀,現在連侯府里久置的演武場都用起來了,每天下午不練上一倆個時辰是不會結束的。侯府里不少下人都猜,這十少爺是不是魔障了? 蔣氏更是心疼的厲害,平日里燉好的補品就跟流水一樣送去了回文閣,要不是自家老爺再三保證這只是暫時的,她早就沖進去把那堆書全燒了, 哪有這樣拼命的。 五爺說話算話, 第二天就送來了薦書, 只是來送信的丫鬟看著趙秉安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她倒是有意透透奶奶的口風,可她怕回去之后五爺收拾她,最后她還是把快到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里, 默默的回了靈犀院。 趙秉安可來不及顧及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了, 這擺在眼前的五經六藝可不是什么好過的檻兒,五經尚好一些,他這幾年基本都啃了個全,不敢說精通,但要應付問答一類還是夠的,關鍵是六藝啊!禮、樂、射、御、書、數, 其他的都好辦,可這射、御兩門沒幾年功底還真的不行。人家都是入監之后選課這些,現如今他卻要提前考個遍,想想就心酸。好在侯府是軍功起家,府上還供養著不少戰場上退下來的教頭,再說府上的不少家奴身上都帶了點功夫,趙秉安打小也用五禽戲調理著身體,臨陣磨槍,三四天下來,也能拿出去給外行人看看了。 時間不等人,趙秉安盡最快速度調整好狀態后,就給國子監鐘祭酒遞了拜帖和薦書。鐘拱收到書信后足足呆愣了半刻鐘,這小子是要來國子監踢場子是怎的,他還從沒聽過未入學就請考五經六藝的,真要是都學的差不多了,你還來國子監干嘛,時間多的沒地用啊。結果再三敲讀趙懷玨的書信后,他覺得這孩子可能是被他親叔父給坑了一把。 感到好笑的同時這件事也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那孩子要真是能一連串考出來,那最起碼也具備鄉試的能力了,放在國子監好生打磨幾年,說不定等下一屆恩科,可以放出來打擊一下江南那邊的氣焰,不能總讓南邊那群人看他們儒學的笑話不是。 收到拜帖的第二天,鐘拱特意空出一天時間,把趙秉安領去了太學館甲戌年的幾個班上,也就是去年末剛剛升上太學館的這一屆。他們倆到的時候,西館里還剩下兩個班,看那情景,好像是在手談。趙秉安有些茫然,不是考試嗎,怎么什么都不問就把他給領進來了。 鐘拱對趙秉安疑惑的表情視而不見,兩人就站在棋局旁靜靜觀望。沒過多久,執黑棋的那位就開始躊躇了,連下兩步錯子之后就再也走不下去了,這時鐘拱動了,抬手示意敗局的那位站起來之后,就把趙秉安推了過去。這下,旁邊圍著的人都開始忍不住小聲談論了起來。原本太學館就是國子監里的高等學館,能進入這里的起碼都有幾分才華,而且大家基本上都已經在國子監里入學了幾年,彼此之間大多熟識。祭酒大人突然帶過來個面生的小子原本就挺惹眼,現在又這般作態,讓人不禁對這個小不點更起興趣。 趙秉安對面的那個藍衫青年倒是淡定的很,不慌不忙的收完棋子后,還特意對他笑了一下,或許是把他當作祭酒大人領來太學館見識一下的無關小子,連開盤猜先都沒用,就把黑子推給了趙秉安,甚至連先行的機會都讓給了他。趙秉安靦腆的沖他回笑了幾下,也沒推辭,順手就在中腹落下了一子。“噗嗤……”周圍好多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金角銀邊草包肚,這小子到底懂不懂下棋啊,哪有開局落中盤的,真是丟死人了。 藍衫青年也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后果斷的將棋子落在一隅,趙秉安略加思索,旋即鎮頭。藍衫青年對“鎮”視若未見,繼續掠占實地。趙秉安倒不急,慢慢的蓄壓奪勢,不過三十步,白棋的腹地便被他截成了好幾段。這時,對方也意識到不妙了,有意回防,偏偏趙秉安下腳處極為刁鉆,看似松散,實則未留活地,這讓對方的棋子難有回頭之路,這藍衫青年尋摸了好一會兒,剛要孤注一擲往黑子密落處截殺,突然他身后傳來一句咳嗽聲,一個身著竹青色直綴的青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對啊,這里可以用鼻頂解啊。青年躊躇了好一會兒,手上的棋子就是落不下去。仗勢欺人,借助外力,尤其對手又是這樣一個小孩子,這總讓他覺得不光彩,只是再不下,恐真就要當眾認輸了,這結果也沒好到哪里去。結果他猶猶豫豫的剛落子,旁邊一顆黑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在了,呃,白筋上!所以說他剛剛那一手親自葬送了自己的大片江山?旁邊人也忍不住輕呼起來,這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趙秉安微微一笑,別的不敢說,唯獨棋藝一途他比應付五經還來得從容。要知道入學起他就在邵雍手里整整打磨了六年,前幾年他老不開竅,后來為了應付師傅的惡趣味,他幾乎把所有市面上能搜得到的棋譜都啃了下來,吃透之后融會貫通,現在就算是和他師傅對戰,他也基本都能打個平手,偶爾還能小勝幾回呢。 所以剛才鐘大人推他過來的時候,趙秉安面上雖有些恍然,但其實心里早就樂開了花。他也知道,要想快速融進這群天之驕子里面,謙虛謹慎是不夠的,把自己過硬的實力打出來才是王道。所以,剛才一開局他讓了一大步,就是為了讓后面的這反轉的效果更加出彩!現在看來,事情的發展都還在他的預料之內。 鐘拱覷眼看著團座上笑瞇瞇的少年,真是和他那位叔父一個德性,就愛扮豬吃老虎。想起那位,他心里還是略微有些酸意,畢竟都是一科恩榜出來的。人家早就青云直上,成了手握重權的朝堂大員,他呢,還得在這國子監里熬著啊。不過,他也不是什么心胸狹窄的人物,當初走學問這一途也是他自己選的,現如今的境況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對面旁觀的青年們看祭酒大人沒發什么話,也都按捺不住的下場了。先是那位竹青色直綴的青年,而后眾人看他不敵,又接連派出來兩位略年長的學生,說實話,太學館的水平絕對是夠的,后面幾局趙秉安贏得都不是很輕松,也幸虧他們就下了這幾盤,再拼下去,他的狀態恐怕是撐不住的。 對面一班學生臉上都有些熱,畢竟他們不久前才笑話過人家,現在卻被人打的無還手之力,這實在是有些丟人。趙秉安當然不會任這種尷尬的氣氛持續下去,與他的目的不符不是,起身理袍,恭敬長揖,“后輩趙秉安見過各位仁兄。” 禮文互已,乃不樂回。人家都搶先見了禮,太學館里的這班學生也就不好太擺臉色了,再說,他們其實對這個棋藝高超的少年很有幾分興趣的。倒是趙秉安旁邊的這群學生,聽到他的姓名后,有人突兀的問了一句,“你是永安侯家的小子?”趙秉安轉過頭去,是一個面容有些憨胖的青年,比他身高一頭,五官上有些熟悉,但沒想起來姓名來。 拱手躬身,趙秉安輕笑著答了聲“是。”“永安是家祖丞爵,家父排行數三,任職工部,小子家中行十。”他這么一說,不少人就都知道了,這位不就是京城里最近傳的挺響的小三元嘛,怪不得能有如此本事。 剛才出聲的那個青年聽到趙秉安肯定的回答后,臉上的笑容瞬間親切了些,“在下穎川伯府魏世寧,久仰賢弟大名。” 穎川伯府,那不就是鎮遠將軍府的姻親,趙秉安他姐未來婆婆魏氏的娘家嗎?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門人差點擦過邊去。他剛才就想說有些面熟,現在看來是和他那位未來姐夫有幾分相似啊。 右邊這一群人一聽,原來這位也是勛貴出身啊,親切感一下子就上來了。其實國子監里,勛貴子弟除了蔭生,也有不少是實打實自己考上來的。這部分人有實力有能力,但要想打入真正的文人圈子還是不容易的,高人一等的出身提供給他們更多接觸優越教育的機會,但同時也會在某些方面限制他們的發展。比如,原有的清流書香就在本能的排斥這些人的加入,他們的排斥從不表現在勾心斗角、陰謀詭計上,相反,他們選擇了一種更聰明的方式——用實力說話! 每一季國子監大考,太學館都是沒有硝煙的戰場,這里的百名放榜比起外面的科舉來也不差什么了。勛貴這一系吃的就是底蘊的虧,每次放榜,十不存一,讓那群文官子弟看足了笑話,去年幾位頂梁柱一起畢業之后,情況就更慘了,不僅大考被碾壓,平時的文娛課也被人壓得死死的,也就騎射這兩門能讓他們略微挽回點局面。 現在雖說這位小兄弟還沒入國子監,但既然祭酒大人已經領人露了面,那估計也快了。想想剛才的棋局,他們就特別期待這位入學后的表現。 京城里姻親錯綜復雜,穎川伯府和永安侯府這樣的是最平常不過的,要是認真攀扯,右邊這一群人里估計大半都能和趙秉安扯上點關系,大家有意親近,不一會兒就打的火熱。 左邊那群學子也沒有多大情緒,瞧著這位的年齡,離他們還遠呢,要cao心恐怕也得是下面的那些小家伙,他們就等著看熱鬧好了。 鐘拱看著這局面,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掃視一圈輕飄飄的扔下了一個驚雷,“趙小公子此次是有備而來,特意想請教一下我們國子監的五經六藝,你們這些師兄們開局就輸了一籌,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嗯!” 大人害我!趙秉安被祭酒大人的話給劈中了腦袋,差點回不過來神,什么叫我來討教,這不是考試嗎,五叔,你到底在薦書里說了些啥? 第49章 國子監(二) 看著周圍人瞬間變得銳利的眼神,趙秉安心里簡直是淚流成河。怪不得五叔一直派人阻撓自己看那份薦書, 敢情在這等著他呢。他們叔侄倆是什么仇什么怨, 五叔居然這么坑他, 太過分了! 話都已經放出去了, 此刻再開口解釋也無濟于事,恐怕還會短自己的志氣。趙秉安此刻心里就算恨得咬牙切齒,面上也還得端著云淡風輕的笑容,甚至為了拔高自己的底氣,還特意把嘴角上翹了幾分,這看在太學館眾人的眼里就是活脫脫的挑釁啊,這小子也太狂了。 魏世寧一幫人也被震住了, 小兄弟的膽量真是可以得, 單槍匹馬來太學館挑臺, 居然還敢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這是要搞大事情啊! 相較于勛貴一門里的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事大,清流文官這邊簡直就要氣炸了, 虧得他們剛才還那么欣賞這小子, 結果人家上來就啪啪打臉,可一點余地都沒給他們留,真是,真是個居心叵測詭計多端的小混賬! 既然戰書已經下了,那這事也就不能善了了。今天要不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外人還會以為太學館無人呢。 西館是授課的地方, 格局有限,他們這么多人真要比試也施展不開,鐘拱好不容易把事情挑起來,自然不能讓這點小事絆了手腳。祭酒大人雙手一揮,就把人都帶到了小校場,這里視野開闊,風景秀麗,正是雅集論道的好地方。 他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引起的動靜自然不會小,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國子監上上下下便都知道了,今科小三元趙秉安來國子監踢場子了!消息靈通的還知道太學館先前已敗過一場了。這下,所有人都沸騰了,凡是無課的學子都朝小校場這邊涌了過來,就想一睹這“狂妄之輩”的風采。 蔣承成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自家表弟是什么人旁人不了解自己還不清楚嗎,最是謙遜守禮,溫文爾雅,哪能干出這樣聳人聽聞的事來。可傳過來的消息說來人是今科小三元,據他所知,京都很多年也就出了他表弟這一位啊,心里惦記著這件事,他也聽不進去課,干脆和博士請了半天假,打算到小校場一探究竟。 他的學館離校場這邊頗有些距離,等他到的時候,這邊的比試已經快開始了。蔣承成擠進人堆里努力往前看,兩邊人數對比實在太過明顯,他都不用費心找,一眼望過去就可以看到圣塑左邊那道單薄卻堅定的身影,不是自家表弟是誰? 小校場內圍被圈成了一個圓形的比試臺,外圍站滿了來圍觀的人。蔣承成倒是有意上前問問,但這種情境下,他又怕弄巧成拙,反而打擾到表弟就不美了。再說了,右邊那群人都是太學館里出類拔萃的師兄長,平時都拿鼻孔看人,他這會兒要敢迎上去,等來日恐怕也不要想在國子監立足了。 趙秉安一開始也沒預料到會有這么大的陣仗,心里略有些飄忽。可隨著來圍觀的人數越來越多,他反而漸漸平定了下來,真金不怕火煉,他肚子里揣著萬卷書,還怕區區一個國子監不成,不說別的,就為了他老師的名號,他也不能丟這個人。 想通之后,趙秉安氣場全開,再無剛才低調謙遜的模樣,整個人仿佛一把剛開鋒的利劍,剛毅的視線朝著對面一一掃過,似是尋找今天能讓他見血的目標。 太學館的學生也不是泛泛之輩,一開始是他們大意,才讓趙秉安搶先一城,現在他們清醒過來,都打定主意要給這小子一個好看。 鑒于此次比試的特殊性,鐘拱親身上陣,擔任裁判。五經六藝這個范圍太大了,真要逐個比過,沒個十天半月是不成事的,但是這件事出得突然,自然也不宜持續太久,那對國子監在外的名譽影響太大了,所以這場比試最好速戰速決! 鐘拱看著兩邊劍拔弩張的氣氛,心里有些不滿,再怎么說,對方也只有一個人,自己這邊整整兩個班,按他預想的結果說怎得也得成碾壓之勢,再不濟也得強弱分明,但絕不是現在這幅勢均力敵的樣子。這讓他忍不住反思,這新一屆太學的氣場是不是太弱了些,這次可別給他丟人啊…… 瞧著沙漏快到整點,鐘拱便不再游神,理了理清道袍,示意旁邊的幾位司業、監丞可以開始了。魯豫原本是律算科博士,國子監里就數他們這一科課程安排少,所以他們平常也會額外負責一些瑣事,這次恰巧他們司業不在,就把他調了過來給這次比試開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吾輩何以修之,學矣!辯矣!論矣!今朝監中佳客,聞學而來,乃不遠迎。雙方以文論教,實為幸事。” 魯豫瞧著場下那些混小子也沒幾個人在聽,干脆也不羅嗦,直奔主旨去了,“這一場,雙方以詩詞較高下,定以月后的端午為題,時限一柱香。” 這要寫端午應景的詩詞不難,關鍵是在這一炷香內完成就有些急躁了,太學館這邊有不少人,可敢馬上下筆的卻沒幾個。他們不是寫不出來,只是覺得平時不錯的詩句,在這時候未必拿的出手。 趙秉安可沒這個顧慮,出題之后,他便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玉佩,幾步之內走向案桌前,揮毫而下。 “吳天五月水悠悠,極目煙云靜不收。拾翠有人盧女艷,弄潮幾部阿童游。珠簾枕簟芙蓉浦,畫槳琴箏笮艋舟。擬向龍樓窺殿腳,可憐江北海西頭。” 初初寫完便被旁邊一位“路過”的主簿輕聲吟了出來,嗯,立意布局皆不錯,有情有景,能評的上一聲上等,不過這樣的水平在太學館里還是很有幾個的,這位不會技止如此吧? 當然不是,趙秉安微微一笑,往左邊移了半位,重新鋪了一張宣紙,沾墨落筆,“虎符纏臂,佳節又端午。門前艾蒲青翠,天淡紙鳶舞。粽葉香飄十里,對酒攜樽俎。龍舟爭渡,助威吶喊,憑吊祭江誦君賦。” 隨著主簿的輕輕念誦,很多人都忍不住抬頭,想聽一聽下文。趙秉安亦未曾拿喬,只是沉思了幾秒,便提筆續闕,“感嘆懷王昏聵,悲戚秦吞楚。異客垂涕yinyin,鬢白知幾許?朝夕新亭對泣,淚竭陵陽處。汨羅江渚,湘累已逝,惟有萬千斷腸句。” 喧鬧的小校場不知何時已鴉雀無聲,不少人已沉浸在這首詞的意境里。詠古嘆今,他們聽的不少,但今天這首卻打破了他們常規的思路。動靜結合,虛實相間,前后呼應,而又憂思綿長。且看上片,一幅幅生動的民俗風景畫,撲面而來:童之臂、門之艾、菖蒲之劍、風箏漫舞、對酒當歌、龍舟競發、誦君之賦,哪個不是美輪美奐的圖畫?再看下片,懷王之昏、秦之吞楚、異客垂涕、新亭對泣、汨羅江渚,哪一個不是再現歷史的滄桑?這些詞中之境,如詩如畫,一唱三嘆,色香味俱全,豈非神來之筆? 當下唯一疑惑的是,這位趙小公子才多大年紀,怎可能寫出如此情思深厚的絕作?要換成他那位探花叔父來,或許眾人便無此疑問了。可是這樣的佳作,一經問世必會引起轟動,不至于他們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難不成真是這位小公子所出?想想他小三元的名頭,眾人又覺得很有可能。 太學館里的眾位學子都埋頭苦笑,這還比什么呢,他們是自恃才華不假,可他們又不傻,有這種佳作珠玉在前,他們紙上的都會被襯成螢燭之光,交上去也不過是丟人的更徹底而已。 這還不算完,第二首完成,不過幾息,趙秉安便攤開了第三張宣紙。這下,連裁判臺上的幾位大人都有些驚著了, “滔滔是處,受爾芬芳;幽幽信使,載彼國梁; 郁郁端午,生我文章。胎萌吳楚圖祭,道啟汨羅懷沙,源遠繽紛時代,始終祖宗華夏。枯榮邈邈,盡在大江東去;春秋碩碩,主導詩人南家。斯時矣,……飄遙兮煙霞云夢盛宴,仿佛兮蘭芷馥郁時光。杜鵑留影山崗,人間早翔鳳凰。欲問誰人作主,嫁我五月神暢。” 香盡筆落! 這是端午賦!詩、詞、賦,這位小公子一炷香的時間連挑三種閣制,驚得不只是下面這群學生,就連座上的幾位大人都沒反應過來,就那么眼睜睜的看他寫出來了。如非親眼所見,他們必會以為這是一個笑談呢! 鐘拱也沒想到這孩子真有如斯才華,而且這最后一篇賦大氣磅礴,氣吞山河,雖然言辭上張狂到了極致,偏偏對極了他的胃口,讓他想說句違心的話都難。 趙秉安一蹴而就,便收筆卻禮而返,坐等太學館的應付。而太學館現在真的是騎虎難下,他們現如今如果想挽回局面,最起碼要照著那位的流程來一遍,偏偏時間已過,他們勉強能湊出的一套在這位面前恐也是拿不出手的,所以他們現在是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尷尬的很…… 鐘拱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淺薄了些,什么時候能修煉到他們學長們那樣的境界,自己也就不用cao心了。其實這場比試的結果已經很明顯了,只是在場的人都是國子監一派的,來時恐也沒想到自家會輸的那么慘,面上都有些不好看,故也無人宣布結果。 無聲的笑了一下,鐘拱捻起那幾張紙卷,算是認下了老同年塞過來的這個人,“行了,不過是和你們的學弟切磋一把,輸贏有什么所謂的。” “學弟?”眾人把目光望向對面的少年,不是說來踢場子的嗎,怎么又突然變成自家人了? 趙秉安也未解釋,站起來長施一禮,算是承認了祭酒大人的這個稱呼。 這下人群里再次爆發熱議,難不成今天這場只是這位的入學禮嗎,那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