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胡太醫來這永安侯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有些事也略知一二。在他看來,真不怪人家三夫人偏疼幼子,就單說每回自己來給三夫人問診,哪怕是平安脈呢,這個小的也絕對會在一邊陪著,自己開的醫囑藥方,這孩子比丫鬟們記得都清楚。瞧瞧這屋里,哪一處不是精心改過的,再說這三房的大公子,到現在還沒漏過一面呢。 當然,這是人家的家事,做太醫這一行,最基本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最要緊的就是手要精嘴要緊,有事的時候都恨不得少開口,沒事的時候更不會多言語。 “令堂這是急火攻心,造成血脈疲軟,加之冬涼寒癥尚未完全調理好,一時驚了本元。好生靜養些日子,慢慢進補些平和的膳品,不久應可見成效?!闭f白了,就是不要讓你老母親再氣著,只要保持好心情,好生吃著喝著,啥事沒有。 趙秉安自從蔣氏身體不渝后也和太醫們打過不少交道了,這話一聽就知道什么意思,當下長松一口氣。又想起蔣氏昏睡的事,心里的那根弦到底不能完全放下來?!澳呛壬芍赣H為何會突然昏睡,這種情況可還會發生,還請先生多指點?!?/br> 暗贊一聲心細,不愧是大儒的弟子,胡太醫也不藏著了,直接一股腦全說了。“上了年紀的人最忌大喜大悲,令堂雖還沒到這個境界,但早年生產的時候也是狠傷過身子的,這種情況下在秋冬兩季就得格外注意保養,否則極易邪風入體,損傷精元,這時候能睡上一覺,對令堂來說未必是件壞事,最起碼能恢復些精神。” 聽完了太醫的解釋,趙秉安的心才算是安了下來,恭敬的請太醫留了藥方,又奉上了厚厚的謝儀,才派下人們把太醫禮送出府。聽見太醫走了,趙映姝才從隔間里出來,兩個半大孩子就坐在母親床前,靜靜的等著。 蔣氏可不知道她把孩子們嚇了一跳,一覺睡到了申時,直到聞到了燕窩粥的香氣才漸漸清醒過來??粗鴥蓚€驚慌失措的孩子,蔣氏卻微微笑了,如大夢初醒一般,無比溫柔的把兩個孩子摟進懷里,一邊拍著一邊為他們哼著幼時的童謠。回府的趙懷珺掀開內簾,笑著看了一會,直到鼻頭有些微微發酸,才又輕輕的退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玉涵院里難得聚齊了三房一家人用早膳,只不過今天蔣氏沒有讓柳氏立規矩,甚至從他們進門起就沒對大郎這一家子說一句話,這反而讓大房兩個人有些坐立難安。趙秉宰真的不知道祖母會派人訓斥母親,等他知道的時候都已經是深夜了,他總不能敲開玉涵院的大門向母親解釋吧,今天早上他特意提前過來,想和母親說說話,可眼下這尷尬的氣氛,又不知怎么開口。 倒是趙秉安,他先開了口“我今年春試不去了?!?/br> “為什么?”這下全桌的人都看了過來,實在猜不出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就連柳氏也很錯愕,雖說她私下里很是厭惡這個處處都要插一腳的小叔子,但她也清楚,小叔子讀書極佳,在家的時候,父親就不止一次提到趙家的麒麟兒,羨慕欣賞之情溢于言表。府中人都知道,小叔子這次下場是必中的,沒想到,他神來一筆,居然不考了。 趙懷珺好似猜到一點,和蔣氏相視一眼,兩夫妻就明白了,這孩子還真是……蔣氏雖然心里暖暖的,但她還是不能容忍因為自己耽誤了兒子的前程,放下筷子,把兒子招到身旁,細細的描摸著這孩子的眉眼。 “傻孩子,母親身體好著呢,再說家里還有你哥哥jiejie陪著,哪就要你一個小人兒費神了,母親還指望你能考個狀元回來讓我在你五嬸面前好好得意一把呢。” “可是……” “沒什么好可是的,你娘說的對,你要是想讓我和你娘高興,就好好準備下場的事,讓外人好好看看咱們趙府兒郎的風采。現在離三月春闈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好生在府讀書,要是敢鬧出什么事來,仔細你的狗腿?!壁w懷珺當然知道自家小兒子不會惹是生非,無非也就是那么一說。就這還惹來蔣氏好大一個白眼。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行,怎得也沒見你下場考個功名回來。安兒,別聽你爹瞎說,就放松心態去考,咱們這樣的富貴人家原也不指著這一條路,能考上最好,實在不行就讓你爹給你補個官做,他要不給你辦,娘就回蔣府讓你外公給你弄個好的,關鍵是千萬別累著自己,阿?!?/br> 這是什么話,趙懷珺剛想駁斥幾句,就瞧見蔣氏對著自己那要吃人的臉色,仿佛自己要是真敢再說點什么嚇著她寶貝心肝小兒子,她就絕對會給自己個好看。想著好男不跟女斗,趙懷珺憋著憋著就把要說的話憋回去了。 看著父親吃癟的神色,趙映姝和趙秉安樂不可支,又不敢當著父親的面表現出來,兩人忍得很是辛苦。 整個膳桌上,好似沒有大房這兩個人,趙秉宰好幾次想插進這些談話,可都長不了口,好似他們天生就不是一家人。 直到散桌前,蔣氏留住了他們兩個?!拔以鞠胫鴥合睉言?,派兩個丫頭過去幫著伺候大郎,現在想想又覺得不妥,到底是你們房中的事,我也不好插手,這兩個人就還留在我這,大郎那邊要是缺什么了就來和我說,你們到底成家了,往常母親覺得你們年輕,恐被人哄了去,遇事就愛多嘮叨幾句,現在想想也實在是多余,以后你們院中的事情就由你們自己做主,我啊就等著抱孫子就好了。” 柳氏沒想到一夜之間,自家婆婆轉了性了,內心的狂喜差點沒壓抑住,到底顧忌這不是自己的地盤,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給婆婆行了個謝禮,表示以后一定和相公好好過日子。 趙秉宰卻有些悵然若失,按理說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嗎,可直覺告訴他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遺失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第21章 離家 三個月的時間說長也不長,對于趙府來說不過眨眼就過了。原本,按照朝廷律法,所有學子都要返回原籍參加科考,但是本朝□□考慮實情,加賜恩典,凡三品以上大員所出皆可在京都附近鄉縣應考。趙秉安剛好踩到及格線上,又因為背后有永安侯府的勢力在,很容易就在靠京城最近的昌平縣掛了名。 雖然離縣試還有段時間,但其實時間已經很緊了,科舉考的可不只是學問。凡是家里有些底蘊的,大都知道,考試之前,要先了解主考官的文章喜好,背后派系,如果正好是你敵家對頭的人主持這屆考試,那就千萬不能去,拿不到功名另說,被卷到什么科考舞弊案件里那才是要了全族的老命了。 趙秉安當然不用cao心這個,半年前,昌平縣縣令的資料就擺在了他的書桌上,上面連他什么時候娶得第幾房小妾都記得清清楚楚。 能在京城旁邊做到縣令之職的當然不可能是什么沒有根基的小蝦米,這位縣尊姓王,名開遠,聽這名就知道是武將家出來的。確實,他是先代征遠將軍的幼子,老將軍一生戎馬,前后三子兩死一殘,殘了的那個也沒堅持住,回京半年便自盡了。就剩這個幼子自小養在京都老夫人膝下,連續經歷了三次喪孫之痛,老夫人便打死也不同意這唯一一個孫子再走武將這條路,索性這孩子也有讀書的天賦,年紀輕輕就中了舉?;实蹜z惜功臣之后,直接賜了進士出身。在翰林院不過待了三年,就外放到了昌平,坐上了這一縣之尊。 這樣出身的一位上官,你就不要奢想他會喜歡樸素務實文風的了。從這位以往的文章來看,遣詞造句偏向華麗,時事嗎,不能說沒有,只是少的可憐罷了。要以趙秉安的眼光來看,這水平放在大比之年撐死了也就是個二甲吊車尾。 而且,趙秉安還有個比別人更大的優勢,永安侯府的老爺子跟這位撫遠將軍交情不淺,據說兩人曾在沙場上并肩作戰過,當初,這位公子能撈到這樣一個肥差,永安侯府也是出過力的,就是趙秉安對著這位大人,也是能喊得上一聲“世叔”的。 幸而,這只是一個童生試,即使碰上難搞的考官也無傷大雅,憑他背后的勢力還真不會怕了誰去。 三月初一這天,蔣氏收拾了整整兩馬車的東西,差點就沒把家搬過去了。還是趙懷珺看不過眼,上前提醒著,昌平離京城近著呢,就考三天,帶那么多東西也沒法用啊。再說了,小二還要去拜訪幾位師長,帶著這些東西怎么上門,要非得帶的話多給孩子揣點銀票就是了。 蔣氏一個白眼球翻過去,等你說,黃花菜都涼了。趙映姝可顧不得父母之間的眉眼官司了,現在雖然已經入春,可這天氣瞧著還是要冷上不少時日,聽外面的下人說,士子入考是只能著單衣的,原本備下的狐裘什么的都派不上用場了,還好五嬸有經驗,內里蘇棉,中隔云緞,外封熙錦,既體面又保暖。趙映姝催著針線房加班加點趕了三套出來,又親自打包收拾好,這才算松了口氣。 整整花費了兩個時辰,這一大家子才收拾好。蔣氏理了理趙懷珺的常服,帶著兩個孩子就朝寧壽堂去了,今天是安兒遠行的日子,按規矩得來向老爺子和老太太行個禮,討個彩頭。 寧壽堂里趙府這一大家子除了趕去上朝的大爺、二爺、五爺,其他的不管男女老幼都來了個齊。三房剛踏進房門,就聽見四房的嫡少爺,今年虛齡六歲的趙秉宱搖搖晃晃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了趙秉安的大腿,“十哥,娘親說你要去考科舉,做大官了,十哥,科舉是什么,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宱哥兒也要去考?!?/br> 一屋子的人都被這懵懂小兒的話語給逗笑了,趙懷珉剛想把這孩子喝回來,別在那丟人現眼了,就見趙秉安一個使力就把這小胖子抱了起來,還為著他高興,特意顛了兩下。果然,小胖子更開心了,就知道十哥最疼我了,趕緊摟著十哥的脖子,還特意把自己肥肥的小臉蛋往趙秉安的臉上蹭,別提多開心了。 “宱哥兒不急,等十哥考完回來就親自教你讀書,咱們啊到時候考個頭名回來,讓四叔四嬸高興高興,好不好?!?/br> 剛滿六歲的小孩子懂什么頭名呢,只是聽見自己最崇拜的十哥那么說,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就忙不迭地點頭,連聲應好。 旁邊的周氏真是喜不自勝,不枉自己這么些年對安哥兒盡心盡力,將來宱哥兒要是能得安哥兒一二分的本事,那他們母子也就不用愁了。 趙懷珉也很詫異,雖然他知道自己這個小兒子和三房的侄子關系不錯,但沒想到居然能到這個程度,安哥兒可不是他那兩個一事無成的兄長,這孩子近兩年越發長成,身上的威嚴有時比三哥都足。雖然心里可惜這份關系不是和宏哥兒,憲哥兒他們的,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兒子,趙懷珉還是很高興的。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兒子跟著他堂兄要是能有個前程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老侯爺放下茶杯,慢慢的捋著胡須,雖然什么話都還沒說,但嘴角翹起的笑意還是顯示出他此時十分滿意的心情。自己到底是沒看錯人,小十這孩子心性豁達敏銳,堅韌沉穩,連隔房的堂弟都不吝拉上一把,想來和小六之間應也可多多包容。 三房里發生的事,自己不是不知道,可自己能有什么辦法呢。當初抱走小六也是自己同意過的,總不能現在都把過錯推到老妻身上。 雖說小六這孩子沒有被老妻養廢,哼,但他也沒被養成啊。心胸狹窄,鼠目寸光,要不是腦子還算清楚,恐怕早就被戶部那幫老油條吃的一干二凈了。犯了事也不想想自己錯在哪,居然還鬧著讓大孫子給他調職,給你個從七品你都干不好,還能干點什么。 又看了一眼堂下的趙秉宣,對于這個長子長孫,自己傾注了太多心血,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和他父親一般,有些婦人之仁,易受感情左右,這可是官場上的大忌啊。悠悠嘆了口氣,這孩子的性格要是和小十換換就好了。 羅氏看著堂前豐神俊秀,才貌雙全的少年,心里的感情很是復雜。自己顧忌宰哥兒很少見他,但常聽丈夫和幼子提到,每次說起都是那么驕傲的神色。她知道有些事分不出對錯,可宰哥兒畢竟在自己身邊待了那么些年,就是一只小貓小狗的都能養出感情來,何況是一個孩子呢。況且,宰哥兒那孩子本質不壞,只是,資質不高而已…… 現如今,蔣氏對那孩子的漠視就快擺到明面上來了,自己再不護著他,這偌大的侯府還有誰會惦記他。 可是她真的后悔了,現在她還活著,自然可以壓著老大多看顧這孩子,等她眼一閉,兩腿一蹬,到時候,她不覺得老大會撇下自己的親生兒子來照顧隔房的侄子,而老三夫婦,唉,不提也罷。 將來,自己去了,宰兒那孩子爹媽不親,兄弟不友,又該如何支撐下去。或許,自己當初真的不該把那孩子從三房抱出來,不然今天可能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今天是個好日子,羅氏也不想在滿府上下失態,她掩飾般的咳嗽了兩聲,看到堂下都安靜下來,才把那個自己血緣上的嫡幼孫喚到身前來。拉起這孩子的手細細看著,沒想到一轉眼就都長成大小伙了,時光不饒人啊,羅氏伸手拍拍了趙秉安的手背,又示意旁邊的大丫鬟把東西拿上來。 “這是我父親當年給我陪嫁的一對端硯,聽說還是當年特意從瑯琊山里淘換出來的珍品,現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做出這樣的硯臺了。這里面另一個十幾年前給了你五叔,剩下這一個,你六哥垂涎了好久我也沒給他,如今,你就把它帶上吧。” 趙秉安實沒想到老太太會賜這么重的禮,硯臺本身再名貴也沒有什么,反正都是文房四寶,用途都一樣,關鍵這是老太太的陪嫁之物,意義非凡吶。堂中五房的人也都驚得不輕,這老太太向來對三房的安哥兒不冷不淡的,今兒,這是轉性了?二房和四房反應略好一些,反正再怎么樣也都沒自己的份,人家親祖母想給大孫子貼補點東西,也沒什么可置喙的地方。 趙懷珺思來想去也沒弄明白母親是什么意思,倒是坐在一旁的沈氏若有所思,這是想修復三房兄弟倆之間的關系?搖搖頭,這也太晚了些,且不說安哥兒早就記事,就憑這些年六郎對小十還有三房的態度,這事兒,難! 不管老太太是什么意思,趙秉安現在只能恭恭敬敬的接過了硯臺,轉手放進母親懷里,又趕緊跪了下來,端端正正的給祖父母行了大禮,磕了響頭?!爸x祖母賞,孫兒此去必定全力以赴,定不負諸位長輩教導?!?/br> 老侯爺欣慰的點了點頭,示意兒子把孫子扶起來,想著該注意的地方他老師和叔父應該都交代過了,看看這天色也不早了,再不出發,恐怕天黑之前就趕不到昌平了。轉頭看看老四,示意他可以準備出發了。 趙秉安今年過完年虛齡也不過十三,雖說在當下,男子十五六歲就成家的不在少數,但那都是鄉下貧苦人家,在富貴人家眼里,孩子得到十八才算成年,二十弱冠才算是徹底成人。這種情況下,即使只是在京城邊上,府上也是不大放心讓一個半大孩子單獨去的,但是府上的成年男丁基本上都有公務在身,無暇抽身,也只能由見天閑逛的四老爺陪著去了。 好不容易拜別了來送行的伯母嬸娘,又和幾位堂兄們寒暄了幾句,直到四叔開始催促,趙秉安才依依不舍的踏上馬車。這是他第一次實際意義上的出門,從前,別人說“父母在,不遠游”,他總是一笑而過,大丈夫志在四海,怎能困守一隅,可今天,看著蔣氏紅著眼眶倚在父親懷里,看著jiejie泣不成聲偏又不想讓自己看見,只能躲在大門后偷偷的哭,看著憨厚的庶兄笨拙的向自己揮手告別,看著平時老是傻笑的小胖子在自己身后嚎啕大哭,他真的明白了這句話。宗族血脈,這是這個時代走到哪里都斬不斷的牽絆。 掀開馬車上的簾子,向母親他們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回去吧,這大冷的天別在府外站著了。等到馬車一動,府門口的人漸漸散去,最后只剩下了蔣氏和趙懷珺還堅持著,直到馬車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趙懷珺才摻著蔣氏一步一步回了玉涵院。兒行千里母擔憂,其實哪一定要是千里呢,孩子哪怕走遠了一步,做母親的心都是揪著的。 窗外嗒嗒的馬蹄聲不斷傳來,趙懷珉看著旁邊紅了眼眶的侄子,輕聲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22章 經典大戲 緊趕慢趕,叔侄倆終于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昌平縣城,幸好下人早就訂好了客棧,不然一幫人可能就要露宿街頭了。趕了許久的路,叔侄倆也沒什么胃口,一番梳洗過后,就歇下了。 第二天,趙秉安用過早膳后,拿著信就開始去拜訪老師的友人,這些人里有書院的先生,有當地的士紳,有碼頭上的校吏,還有隱于鬧市的白頭老叟,不同階層,不同交往,趙秉安無不適無所適。一開始,他不大明白老師的意思??僧斔性谛[的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所有的生活就像一段段集錦一般在他面前播放,生老病死,貧賤富貴。 突然想起老師教授他《論語》的最后一天,好像也是在下午,陽光明媚,老先生摩挲著書頁,似是突發奇想地歪頭問了他一句?!拔逸呑x圣賢書,所為何事?” 這個問題他在無數本書里看過,回答各不相同。最多的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那天,他不知怎么得就想起了張載的那句回答“讀圣賢書,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腦子里想著,嘴上就囫圇念了出來,當時老師的神情自己到現在都還記得,老先生豁然直立,一把把他拽過去,捂住了嘴,差點憋死。 看著師傅的神情,趙秉安當時還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么,這不應該是標準答案嗎。邵雍當時什么都沒說,任由他自己在那想破腦袋。后來,他回府拿這個問題問五叔,五叔當時看他的表情很微妙很晦澀,也什么都沒說,只是在他出房門的時候,朝天上指了指,等自己回房細想清楚的時候,差點嚇出一身冷汗。 這四句話對于世家,對于寒門,甚至對于平民百姓來說,都沒有錯,可它錯在忽視了這世界上另一樣重要的東西——皇權。千百年來,自儒學興起以來,身高志潔的士大夫都是按照上面那些要求干的,但從來都沒有人敢說破,因為終究這是家天下!脫離皇權的學說,從古到今,都沒有什么好下場,就像墨家的兼愛非攻,道家的無為而治,縱使還在流傳,但也就只剩下這點虛名了。 趙秉安一直以為他真的徹底融入這個時代了,但其實他沒有,他的骨子里就透露著對皇權的無知無畏,而這一點是上位者絕對無法忍受的?,F在沒有被人識破不是因為趙秉安多么擅長掩藏,而是因為他還沒有與那些事情接觸的機會。除非他一輩子不得志,否則他就一定要改掉這個脾性,從骨子里抹掉那份在邵雍看來不知道從哪來的傲氣。 趙秉安一直以為眾生皆醉我獨醒,卻不想是他自己在眼前遮了一層業障,忘了最基本的謙卑!今日見到的這些人,不管身份幾何,境遇悲喜,深究到本質,都能感覺到他們對于天地,對于規則,對于傳統的敬畏。而這也是《論語》終篇里最后一段他還沒有領悟的真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br> 老師,這一課,弟子受教了! 接下來,他就在茶鋪里靜靜的坐了一天,也看了一天,人生百態,酸甜苦辣,真真是最微妙不過了。 趙懷珉倒是在客棧里著急了一下午,還以為出來第一天就把侄子弄丟了呢,直到天色快要暗了,去尋人的下人才和趙秉安一起回來。趙懷珉看著侄子完整無缺,可算是松了口氣,又不好當著下人的面訓斥他,只能叮囑以后出門在外要在意時間,到底不是家里呢。趙秉安噙著笑,點頭應是,趙懷珉看侄子態度很好,也就不多為難他了,囑咐下人多注意些,就先讓這孩子上樓休息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老覺得這孩子比以往有所不同,又說不上來有哪不對…… 三月八號,離春闈還有四天,除了昌平縣尊,該拜訪的人該送到的禮都已經完成了。今天,趙秉安就不必再出門,要開始在客棧里好好溫書了。至于趙懷珉嘛,他今天倒是有一件正事要做,打點好從家里帶過來的司儀還有父親的印信,便讓得力的下人把東西還有名帖送到了縣府后衙,雖說開考前主考官要避嫌,但投名貼禮也算是一種慣例了。 這多流行語于高官勛貴之間,明面上是說不要因為這是我家孩子,你就瞎放水,要公正,咱們不搞特殊。但實際上呢,人家已經跟你說,這是我家孩子了,你就真的一點面子都不給,而且能在京城附近應考的,誰家沒有點背景,你要是真的不留一絲情面,以后還想不想在上京混了。 昌平縣衙里,王開遠就正在看著那一堆名帖苦笑。底下人都羨慕自己有個好出身,仗著老子哥哥們不用費心就能坐上高位,可誰知自己的難處啊。哥哥們都戰死沙場,徒留下幾個孤兒寡母,若是父親能一直年輕,一直征戰,那倒也沒什么,可父親早已年老體衰,早年在戰場上的諸多傷病,臨到老了也都找上身來,現在無非就是在強撐日子罷了。 一旦父親去了,自己就要丁憂三年,撫遠將軍府在朝中就無人能支撐門戶,三年,等到自己起復的時候,朝堂上恐怕就什么位置都沒有了。而且,自己從的是文官,父親在世的時候,他那些故交好友或借著交情這個借口可以拉自己一把,等到父親去了,文武不言,那些大人們為了避諱,恐怕要伸手就不那么方便了。 扯遠了,現下是眼前這關難過啊。本朝律法明令,童生取率按所屬縣戶多少來定,昌平雖在京城附近,但下轄人口并不多,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八萬戶,按千比一取,就意味著今年昌平縣手上有八十個童生名額,可看著眼前明顯一百多張名帖,選誰不選誰都是個大問題啊。再說,京城里的公子又不是鄉下的窮苦人家,一套四書都湊不齊,大家都是延請名師教大的,再不爭氣,應付童生試也足夠了,那這黜落的人選還有名次的安排就得謹慎再謹慎了。 推開這堆帖子,先挑出與自家交情匪淺的,當然不會有親屬關系,大家都不傻,自然不會讓御史臺抓到把柄,科舉舞弊可不是失職貪瀆可以相提并論的,弄不好九族都能搭進去。 永安侯府,這個倒是挺熟悉啊,這次是他家哪個孩子來考,吆,趙老三家的老三啊,這孩子倒是不得了,當初聽說可是拜了邵老先生為師。哎,人比人氣死人,你看人家永安侯府,原先跟自家是一個路子,可人家從懷字輩起始就由武轉文了,前后幾十年如今都做到了高位上,京城勛貴里提起永安侯府,哪個不伸出大拇指贊句一等一的人家。趙懷玨不過比自己大三四歲,都已經做到從三品的右都督御史了,哪像自己還在這昌平縣蹉跎。 這孩子好像才十三,那他那個庶兄是不是正當齡。雖說只是個庶子,但大哥家的侄女不也是失怙孤女嘛。撫遠將軍府現下可沒有什么挑挑揀揀的權利,要是能借上永安侯府的勢,最起碼可以先熬過前頭這幾年。想來以父親與永安侯爺的交情,一個庶子的婚事應該沒什么問題?,F在就先看著吧,等縣試過后再說。 趙秉安在客房里一待就是三天,直到縣試的前一天,他才出來,打算到處走一走,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結果剛離開客棧沒幾步,就看了一場大戲。 但凡是古裝大劇,有什么橋段是必不可少的,賣身葬父啊!!! 正對客棧正門東南面,沒走五十步,天橋腳下,一個大約十四五的小丫頭哭的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啊。頭上撰著的雙螺髻上什么都沒插,就別了一根稻草,一身白色粗麻布孝衣倒是裁剪的不錯,把那未發育完全的身體襯得玲瓏有致,隨著抽泣的動作一提一落,旁邊好幾個地痞流氓似的人物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這輩子,得益于趙秉安打小就注意保養眼睛的功勞,隔著老遠,他就看見了女子身前的那塊木牌上的字跡,左半邊是四個碗口大的加粗大字,由上往下寫著“賣身葬父”,右半邊一開始看不清楚,稍走進些,才看見是一篇陳情書。 大概意思就是這小女子隨父出行,要進京尋親,不料半途呢,慈父染疾,縱使散盡家財,然久病不醫,老先生呢還是走了。這一走不要緊,這小女子就慘了,先是沒了銀子被人家客棧趕了出來,然后醫館又來尋她要虧欠的藥錢,現在雖然是臘月可這老父親的遺體也不能久放啊,總的入土為安吧,那這棺材壽衣還有墳土就按最簡單的置辦也得不少花費。小女子百般無奈,只能賤賣己身,愿為奴為婢,但求能讓老父親安息。 最后,綴了一句,憑銀五十兩。 這下,就意味深長了。你在長安城里,隨便到大街上拉個公子哥,問他,五十兩多不多,當然不多,他在怡紅院里睡一晚就不止這個價。就是京城門口守城門的士卒,咬咬牙攢幾個月,也不難拿出這筆錢。 關鍵是,如果走牙行,買一個小丫鬟要多少錢呢?其實像這位姑娘這么大的,勛貴世家里都是不會要的,他們世代最信任的是家生子,一代代傳下來,即忠心又好用。畢竟在某種意義上,家生子就像主家的一種另類的財產,打死了都什么事也沒有,傳出去至多名聲上不大好聽罷了。退一萬步講,即使他們需要新的奴仆,最先考慮的也是買斷全家,老的放到莊子上干苦力,小的放在府上慢慢調理,幾代過后又成了新的家生子,當然,這種買賣前提是這戶人家要身家清白,戶籍所在縣城要能查到祖宗三輩以上。就這樣一戶人家全家能賣多少銀子呢,趙秉安告訴你,豐年三十兩,荒年撐死就是二十兩,有時候倒貼都沒人要。 現在這個嬌嬌滴滴的小女子張嘴就要五十兩,這事可就有趣了。 這下,趙秉安也不急了,跨步走到旁邊的茶鋪里,坐在一群茶客中間等著看熱鬧。 這不,他剛坐下沒多久,那邊的好戲就等不急要開鑼了。 第23章 計中計 那幾個隔步外的流氓,蹲守了一會兒,見沒有人出面,領頭的大高個就起身吐了口唾沫,跺跺腳,罵罵咧咧的領著一群人走了過來。 他也不嫌小娘子身前的尸體晦氣,伸手直接抬起了女子的下巴,臉上的橫rou隨他一笑顯得特別猙獰,那口黃牙估計有年頭沒見鹽洗過了。“呦,小娘子長得不錯啊,細皮嫩rou的,你瞅灑家做你男人行不。你放心,某下堂能摟錢,上炕能暖床,只要你從了我,你爹就是我爹,咱爹的身后事某一定給你辦的妥!妥!的!” 光聽這幾句話還是誠意滿滿的,要是那手再規矩一點就好了。大漢對這回復好似一點也不急,就蹲在那里開始挑逗這個小娘子,摸摸小手拉,擰擰鼻子拉,時不時還做勢要上前聞聞,好似有多香甜是的,直把人家小娘子逼得是臉紅耳臊,滿目通紅啊,眼瞅著那淚珠就要滾下來了。 “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居然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眼里還有王法嗎。” 來了,茶館里的人頓時精神一震,不枉自己點了壺那么貴的茶水,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只見天橋街頭走過來一青衣男子,年紀不大,估摸著也就將將弱冠。一身衣服雖說得體,但明顯漿洗過很多次了,基本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手里還攜著幾本書,估摸著是剛做完早課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