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余光看見桌上國子監發來的通文,激蕩的心情又被壓下去很多。唉,大郎難道以為自己真的看不出他為什么要急著從國子監結業嗎,無非是看著幼弟漸漸長成,深怕自己的資源被侵占了,才忙不迭的想從國子監出來吧,要不然這兩年都學的好好的,為什么非急著要提前結業,國子監里成了婚還在的不也有一大片嘛。 現如今自己還在,這孩子就如此急不可耐,將來自己百年難不成還要同室cao戈不成。似乎是被這個可能嚇著了,趙懷珺渾身抖了一下,終于下了一個決定,現如今長強幼弱,自己總的留下點東西好給安哥兒傍身。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一年的時間足以平復任何風浪,況且當初的趙府不過是捎帶罷了,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熱鬧,一年的時間足以讓人忘記很多事。 現在京城里茶余飯后都在討論卻是此次秋闈榜單,誰家兒郎能躍居其上。聽說此次承恩公府的楚奕輝還有何閣老家的何佩成都要下場,這兩位可是京都炙手可熱的佳婿人選,出身高貴,文采翩翩,氣度不凡,就連蔣氏都曾經心動過,可惜何佩成的年齡和趙映姝相差太大了,只能放棄了。至于楚奕輝,聽說宮中有意讓他尚主,旁人自然不敢打他主意。 這些都和趙秉安沒什么關系,他現在正在草堂里被他師傅虐的死去活來。事情都過去一年了,天知道為什么這個老頭子還抓著不放。啪,黑子一落,潛局猛出,趙秉安棋盤上的大片白子被盡皆斬殺,勝敗已定。趙秉安第一次輸棋輸得這么開心,心想這回該放我走了吧。結果 “徒兒,我看你這棋藝寸步未進,還得好好磨練,來,我們再來一盤?!爆F在就想脫身,你想得美。 其實,邵雍也不是故意為難他,一開始,他只是覺得自家這個小弟子戾氣太甚,雖然平日里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可那骨子里透出的冷漠隔老遠他都能聞到,要一直是這副模樣,自己就不用指望他去朝堂上興風作浪了,真當大家都是傻子啊,這性子的好好磨,結果后來看著這小徒弟難得一見的愁眉苦臉的模樣,自己就玩上癮了。這年頭,當老師也是需要娛樂一下,放松身心的嘛。 趙秉安可不知道自己被當成了小白鼠,他現在只想早點回家,這圍棋太難寶寶真的玩不來。 第17章 家事(一) 大朔咸亨十五年冬,關北魏倉山脈驚現成群白鹿祥瑞,南嶺太守范文曾立刻調兵守衛,當日就把消息八百里急遞傳到了京都,乾封帝大喜,下旨恩賞海內,官府在籍良民均可以減免一層田土賦稅,同時下詔,隔年改元隆寶,重開恩科。 此時在邵家的鋤香草堂內,一老一少正在對峙,“你真的要去,要知道你如今尚不到舞勺之年,大可再緩兩年也不晚嘛?!蹦陱埖睦险咚坪跏窃谡佌伾普T,聲音傳入耳中,很是誠懇。而立于廳下的年輕公子就當看不見自家師傅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躬身施禮“弟子添讀圣賢書多年,而今天賜良機,想勉力下場一試。如有所得,也算是沒有辱沒了老師的名聲?!鄙塾鹤旖且怀?,這個徒弟真是越大越不好玩了,小時候逗逗還能偶爾炸炸毛,讓自己開心一下,現在就會拿這些虛詞來搪塞自己,真是無趣。不過想想這孩子家里的情況倒也沒再阻攔,俯身從坐墊下面掏出幾封書信,遞給了旁邊的弟子。 趙秉安看著老師從屁股底下費力地拽出幾封皺巴巴的書信的時候,頭上青筋似乎都要壓抑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就當什么也沒看見,恭謹的雙手接過了。 “這里其中兩封是給我舊年老友的,此次你去昌平縣應考,沿途路過的時候記得要上門拜會。余下幾封都是給你幾個師兄的,你有空就去看看那幾個不爭氣的,還有,讓他們以后少送些節禮,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有錢啊,真當督察院和御史臺天天都閑著呢。那什么什么都尉的都在吾家門前轉悠好幾年了,煩不煩。” 知道這是老師在給自己鋪人脈,趙秉安心頭暖暖的,也不再去計較老師時不時的抽風,他撩起下襟,恭恭敬敬的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暗茏哟巳?,一定全力以赴,絕不負老師期望?!边@不是敷衍人的套話,雖然這些年邵雍的時不時的折騰他一番,但放在他身上的心血卻比對自己的子侄尤甚,寒來暑往,即使是抱病在身也從不會缺席為自己授課,不為自己,就為了老師這些年的教導,這次春試他也絕不允許自己失手。邵雍看著堂下長身玉立、意氣風發的小弟子,心頭涌上一股我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感,兩年前自己沒有同意他下場,不是對這孩子沒有信心,區區一個童生試自己師徒還真不放在眼里,當時只是覺得這塊美玉還沒有到顯現風華的時候,畢竟人心險惡,這世道懷璧其罪簡直不要太多?,F在想來也該放他離開了,天下之大,有些事情只有經歷過才能從容,自己總不能一直陪著他,接下來該怎么走還得他自己來決定。 拜別老師后,趙秉安坐上了回府的馬車,抬起簾子再看一眼這座草堂,自己接下來要有好長時間不能回這里了,不知道下一次回來又是什么光景。忍不住嘆了口氣 ,自己想想又覺得好笑,難不成是因為最近家里的事情發生的太多,搞得自己和大嫂一樣都有些傷秋悲月了。 有時候,人真的不能背后說人壞話,不然好的不靈壞的靈就尷尬了,現在趙秉安就很尷尬。他剛踏進府門,就看到三房的小廝長財和jiejie身邊的丫鬟,依稀記得是一個叫念夏的,在宅門口等著了。兩人見了他好似看到了救星,念夏更勝,直接沖上來拉住了他,嚷嚷著“十少爺,您快去玉涵院看看吧,三夫人跟少奶奶又鬧起來了,這回連御醫都請來了,小姐在里面呢,讓我們看見您或是六少爺回來趕緊請過去 。”這念夏還沒說完,長財也忙不迭地來口,趙秉安只覺得耳邊有一百只麻雀在聒噪,真是聽的頭都要炸了?!昂昧?!我這就去看看,念夏跟著我一起回去,長財就在這里繼續等六哥。不準再說話了?!壁w秉安搖搖頭實在不知道自家jiejie怎么會挑了這樣的兩個人來報信。再想想待會玉涵院里的情形,頭就更疼了。旁邊的念夏也知道府上的十少爺雖然平日里都是一副笑臉兒,但說話做事威嚴足得很,也就不敢再開口了,乖乖的跟在趙秉安的身后。 要說這三房到底是怎么回事,還得從兩年前他大哥加冠授官提起。兩年前,趙懷宰正式從國子監結業,因為各門學科成績都算的上中上,侯府很容易就在戶部給謀了個給事中的職位,別看才是個從七品的官職,有很多寒門學子可能忙碌一生也就做到這個位子,而那時,趙秉宰虛齡也不過才十八而已。既然已經立業,那成家也該提上日程了,蔣氏那段時間幾乎把京城里有名有姓的閨秀都看了個遍,拋去跟自家政見不合的,品行不佳的,姿容有礙的,最后極為艱難的挑出了兩個,一個是正三品太常寺卿李建泰的嫡長女,知書達理,秀外慧中,另一個則是從三品都轉運使尹從林的嫡次女,身份上或許不如上一位,但蔣氏極為喜歡她,說是亭亭玉立,儀態萬方,為人處事不落俗套。這兩位家各有各的好,蔣氏實在為難,就派人把大兒子叫過來問問他的意見,可萬萬沒想到這一問就把三房攪得是天翻地覆。 據趙懷宰所說,他在國子監求學的時候深受國子監祭酒柳大人的賞識,私下里常常指點他,他也很感激,經常去柳府里請教,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柳大人的獨女柳芊月,兩人后來日久生情,現如今已經不可自拔了。蔣氏直接被這番話氣得仰過去了,哪家的大家閨秀會在婚前自許終身,而且小小的一個國子監祭酒不過是個五品官,京城里砸塊磚下來都能砸倒一大片,跟自家門不當戶不對的,那個女人到底是給自家兒子灌了什么迷魂湯,這是昏了頭了不成。 清醒過后,蔣氏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她直接告訴趙秉宰乘早死了這條心,只要她活著,那個女人就休想進門。沒成想平日里極為聽話的大兒子這次卻難得的固執,在玉涵院門口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進。蔣氏一方面對兒子這般折磨自己心疼的無以復加,一方面對那柳氏小姐更添厭惡。好不容易哄著趙懷宰先吃飯好好休養,只不過說要見一面那柳家小姐再談這門婚事。結果那天不到晌午趙秉安就看到蔣氏氣沖沖的回了府,一回來就讓人叫了太醫。這柳芊月不是不好,可她跟蔣氏壓根就不是一路人,也不知這柳大人是如何教養的,明明去探查的嬤嬤回來稟報說是世籍山東的,可那一身弱柳扶風的氣質倒是像從江南出來的,蔣氏一看那病歪歪的模樣心里就不滿意,礙于兒子,只能硬著頭皮接著問了幾句,結果每想到居然爆了個大料,這柳氏,她居然是庶出,只是養在嫡母名下而已,蔣氏的臉色當場就變了,一刻鐘也不愿意多待,帶著下人就氣沖沖的走了。 回來后直接坐到趙秉宰的床前,只一句話,這婚事不成,你要其他什么樣的娘都給你找來,就這柳氏死也不成。趙秉宰什么話也沒說,蔣氏只當他是一時糊涂現如今知道錯了不好意思開口,又好生開導了他幾句就回去了,還得和老爺商量一下到底去哪家下聘呢,去晚了,好姑娘都被人搶走了。結果第二天,下人們就來通報,說六少爺既不洗漱也不說話,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下人們早晨送進去的飯菜一口也沒動過。蔣氏當時就從椅子上崴了下去,嬤嬤趕緊扶起來,吃了兩顆暖心丸才疾步趕過去,趕到時老夫人也已經在了,看到蔣氏進來就破口大罵,不就是一個女人嗎他要娶就給他娶回來就是了,難不成真要逼死孩子不成。蔣氏還能說什么呢,哭著應了是。 后來,大哥如愿以償的娶了美嬌娘。按照話本故事的結局到這里就應該完結了,可這是活生生的現實啊,蔣氏因為這樁婚事即丟了面子又沒了里子,如何能放過柳氏,以前你和我沒關系,我奈何不了你,現在嗎,媳婦伺候婆婆天經地義,要如何收拾你還不是自己一句話的事。自此,三房平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蔣氏天天叫柳氏立規矩,趙秉宰再心疼媳婦在這種事上也沒有什么好辯駁的,柳氏那身體能堅持多久,沒兩天就暈過去了。蔣氏這個氣啊,自己當年天天立規矩也沒見暈過一回,這柳氏不會是故意的吧,越想越可能,更加不待見柳氏了。這次又是這樣,蔣氏覺得自家兒子都成婚兩年了,至今也沒個子嗣,就在柳氏來請安的時候給了她兩個丫頭讓她帶回去,她也沒客氣,直言是給兒子做妾的,柳氏這兩天身體一直不舒服,精神從早上就恍惚著,好不容易堅持著來給婆婆請安,哪成想遇到這檔子事,當場就暈過去了,正堂里立時就亂成一鍋粥了。 趙秉安來的時候正好遇見朝外走的太醫,詢問過后才知道是大嫂懷孕了,只不過胎氣有些不穩,要好好調養。吩咐下人好生招待太醫,趙秉安就抬步跨進了正堂。剛進去,就聽見幾個小丫鬟的哭聲,間雜著不難聽出的怨憤,這讓趙秉安素來平和的眉頭皺了起來。 第18章 家事(二) 趙秉安早就不是吳下阿蒙了,后宅里這些個手段縱使不精通,他也了解幾分。蔣氏的脾氣他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火氣上來了也就是把柳氏叫過來在旁邊數落一番,平常說是立規矩,也就是讓她在一旁站著,差事都有下人們呢,哪就真的用得上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來服侍了,沒得丟了自己富貴人家的體統。 那么現在問題來了,院里的丫鬟在鬧什么,他剛才沒瞎也沒聾,那哭聲從他踏進這院子才開始的,這是想挑起誰的憐惜,又想在誰心底埋下不滿。呵,以往還真是小瞧了這位大嫂。 這下,趙秉安也不急了,既然有人想唱戲,那他就勉為其難的聽聽。柳氏身邊的小丫鬟佩兒瞧見回來的不是自己的男主人,面上有些尷尬,剛才自己沒來的急看清院外的人影,只聽見腳步聲就趕緊按梅紅jiejie教的,哭喊出聲,務必讓人知道自家少奶奶的委屈還有三夫人的蠻橫不講理,這會看著面無表情走進來的十少爺,心里突然有些發怵。 蔣氏一看小兒子回來了,那丟了的主心骨似乎又回來了一半,趕緊走過去拽著兒子的袖子。 “安兒,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了,我就是,就是看你大哥膝下空涼,想著送兩個丫頭過去幫忙伺候,我沒說她,你信我。” 瞧著蔣氏慌張的神色,趙秉安心底對柳氏也起了一絲不滿,再怎么說,我娘親也是你婆婆,哪有媳婦算計婆婆的道理。趙秉安眼神示意了一下jiejie,趙映姝秒懂,咬牙切齒地望了里屋一眼,趕緊把娘親攙到軟塌上。 現在還是臘月天,因為太醫囑咐又開著門窗,蔣氏的手摸上去冰涼冰涼的,趙秉安趕緊把自己的護套拿下來給她帶上。 “你們都是死的嗎,夫人都凍成這樣了,披風呢,護手呢,都干站著等少爺我請你們嗎” 趙秉安素來脾氣很好,這次真的是被氣很了,蔣氏的身體自入冬以來就有點毛病,這些日子好不容易調養的好些了,現在哪能經得起這般寒霜,明明自己都特意囑咐這些下人了,可哪一個聽進心里去了。哎,馮嬤嬤被孫子接回家榮養去了,采薇幾個能干的大丫鬟不是配了府里的管事就是放出去嫁人了,現在蔣氏身邊的得用的人都沒有幾個。要是以前這些哪用自己cao心。 或許是被少爺難得的怒氣嚇回了神,呆立在一旁的小丫鬟們趕緊的動了起來,該開箱籠的趕緊進內房,該點碳的趕緊找火爐,霎時間剛才還人滿為患的正堂里就沒剩下幾個了,只襯得佩兒得哭聲更加顯眼,只不過這次可再沒人旁觀了。 趙秉安也懶得理她們這些小把戲,俯身蹲在榻邊,揉搓著蔣氏的雙手,似是比剛才好了幾分,又起身給娘親倒了杯熱茶,看著蔣氏把一杯都喝下去了,這才開口。 “娘親不用擔心,這是好事不是嗎,兒子剛才問過太醫了,嫂子那沒什么事,好好調養就是了,咱們這樣的人家難不成還缺好藥材不成,您破回財,等大哥回來了,您打開內庫讓他隨意挑,這小侄子生下來啊敢不孝順您,只怕到時您眼里只有小侄子,就沒有安兒了。那可怎么是好?” “哪能啊,你就是母親的心頭rou,誰能越過你去啊。哪像我,還在家呢,就已經被人當成潑出去的水了?!壁w映姝看著弟弟安撫好母親,可算是松口氣,這會兒也有心思配合他耍寶賣乖了,再說這話也不是無的放矢。 “都是,都是,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只要我還活著,看誰能給你們臉色看?!闭嬉詾槭Y氏是泥捏的,剛才她是一時被這個消息震住了,到底是從大宅里出來的呢,拍拍一雙兒女的手,算是安他們的心。柳氏這個賤人,當初就知道她不是個好的,老太婆卻非要給宰兒娶進來,自從有了她,三房里就再沒有好日子。當自己不知道她挑撥大兒子和自己的關系呢,要不是大郎在這件事上還算清楚,自己非活撕了她。 看著眼前的小兒子,蔣氏就忍不住惋惜,這孩子要是能和他哥哥掉個各該多好啊,她的安兒又孝順又能干,旁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自家老爺的官位是怎么來的嗎。再說了,這孩子可比他那個白眼狼似的哥強多了,自己哪怕咳嗽一聲,這孩子都能掛心好半天,老大呢,自己都病了這些日子了,你哪怕是問過一句也好啊。每次來,就急匆匆地去看他媳婦,我是餓狼啊還是猛獸啊,還能活吃了她不成。 在玉函院里,不單蔣氏恨著,柳氏更不甘心。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嫁進了侯府,年少時的小姐妹哪個不羨慕自己嫁得如意郎君??伤M了侯府才知道,壓根不是這么回事。永安侯府里就連廚房里燒火的大胖丫頭都知道,三房里最受寵的是十少爺,至于她的丈夫趙秉宰,雖然是長子,卻因為早年養于老太君膝下,多年后才歸于三房,一直處于不尷不尬的地位。原本她想這也沒什么,出嫁之前,父親讓人教導過她好些勛貴家的規矩,這種事在襲爵的府里并不罕見。 但她沒想到三房里居然到了這種地步,婆婆對長子基本上視而不見,幼子卻視若骨血。就是對小姑子也比對他們這一房親近的多,今年初,小姑子和鎮國將軍二子姚鼎誠定親,婆婆竟滿打滿算預備了兩萬兩的壓箱銀,再算上置辦嫁妝敲打家具,還有那些陪嫁的田莊店鋪,怎么也得有四萬兩銀子。三房統共才多少家底,這是要搬空嗎。 還有公公,更可氣。別人家里都是長幼尊卑,資源自然得多向長子傾斜。在柳府里,她大哥還不是嫡出呢,她爹都那樣重視,到她公公這可好,見天的帶著小兒子出去見客,他才多大,用的著嗎。再說了,小叔子拜了那樣的師傅,又有五叔在旁邊保駕護航,那還用著公公那點好心,就沒人想想她相公都在戶部干了兩年了,還只是個從七品的給事中,怎的就沒人拉上我們一把呢。 柳氏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不能再這么下去了,不然等到她兒子出生,三房就真不剩下什么了。 前院里,長財急的都快跳起來了,恨不得爬上云朵看看自家少爺到哪了,剛打算出去迎迎,就看到三爺的藍呢官轎先到了。門房也不敢怠慢,火速開了側門。三爺一開始沒注意到長財,倒是身邊的長隨提醒著才想來起這是三房的下人,把人喚過去,問是什么事,結果沒聽幾句,趙懷珺的臉就拉長了。娶妻娶賢,這話真是不假,當初就不應該顧及母親給大郎娶了這么一房媳婦,真是禍家的根源吶。 招來旁侍的小廝,讓他去戶部傳個話,把六少爺請回來,家里這點事都理不好,還有什么臉面去處理朝政。 想著兒媳婦應該還在,他回去也不方便,干脆先去書房,今日朝堂上有幾件事頗顯詭異,還的和大哥他們商量商量。 趙秉宰這邊正焦頭爛額呢,看見侯府里來的下人,也沒像往常一樣著急回府,只吩咐他們先回去,自己要留在戶部加班,下人們雖不解少爺為什么改了習性,也知道這不是自己能管的事,乖覺的退下了。 趙秉宰看著手上的賬簿,越算越著急,銀子呢,那批銀子到底被藏到哪去了。明明是十二臘月天,可趙秉宰在值房里卻滿身大汗,到這時候,他要是還不清楚自己被人算計了,那這些的年日子就算是白過了。 現在想想,恐怕他剛進戶部的時候就被人盯上了。原來,當初永安侯府之所以能給他補這個戶部給事中的缺,是因為原值報了病休,逾期卸官。當時,他初進戶部,被分配到十三清吏司的山西部下,入職后沒幾日,他的頂頭上司主事曹鵬就以前職公務積壓為名,讓他緊急簽發了幾份撥款文書,上面加蓋的都是他趙秉宰的官印,雖說每張單子數額都不大,可加起來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往年戶部來往賬目都有底存,前些日子,自己翻查山西前兩年的財政支出,卻怎么也沒有找到這筆銀子,原以為是彌補往年虧空,可他這些日子翻遍了山西近十年的賬簿,卻一點痕跡都沒有。這筆銀子是從他手里流出去的,一旦到了三年戶部清點國庫的底限,這筆銀子是絕對瞞不過去的,那時候恐怕他前程堪憂。 趙秉宰試著使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就算知道是有人在構陷他,可他沒有證據,再說出納票上他簽的大名又不會自己改掉,現在只能回府,求父親和大伯他們救救自己。 第19章 家事(三) 玉函院里,柳氏左等右等,自家相公也還沒回來,瞧這天色實在是賴不下去了,便朝旁邊的心腹使了個顏色,一幫人又裝模做勢的搬回春暖院去了,蔣氏只當沒瞧見這個女人,眼不見心不煩。 趙秉宰這會兒是真顧不上柳氏了,他心慌的連馬都上不去,只能坐公中的馬車回府。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侯府,在門房那里聽說今天幾位叔伯都在,趕緊去了父親的書房,這事還得先給父親通個氣。 趙懷珺也很詫異,長子都多久沒主動找過自己了,瞧這神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嘆了口氣,兒女都是債,還能怎么辦呢。放下手中的案疏,往椅背上靠了靠,嗯,小二這靠墊做的真不錯,那孩子一向這么貼心。 “說吧,出什么事了?!遍L子到底還是欠了些火候,平時看著挺沉穩,現在一遇事就顯出短板來,急躁冒進,仁柔寡斷,真是,難成大器。 到了這個時候,趙秉宰也顧不得在父親面前遮掩了,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都說了。這事很明顯是有人在給他挖坑,只要父親愿意出手震懾,一定可以還他個清白的。 趙懷珺沉默的聽完了整件事,又接著沉默了許久。他想著,還是應該給長子一個機會的,所以,他問了一句“既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打算怎么辦?!?/br> 怎么辦,我要是知道怎么辦,怎么還會回府里來問您啊,趙秉宰差點暴躁的想站起來反駁,他抬起頭,突然發現父親的神色晦澀莫深,這讓他直覺不對,抿了抿唇,試探的問了一句“要不您和戶部的大人們打個招呼。” 三爺這次真的說不出什么來了,不過遇到這點事就退縮不前,驚慌失措,只想著以勢壓人,這就是他寄予厚望的長子。他真的該慶幸妻子還生了安兒嗎。 趙秉宰看著父親的臉色,再蠢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可他現如今真的連平時一成伶俐都不剩了,這事關他的前程啊。躊躇了一會兒,他還是開了口“要不然,府上先把這筆錢墊上,那幾個主事咱們可以慢慢收拾,現下要緊的是要過了年底戶部的清查啊,父親,您,您幫幫我吧?!?/br> “蠢貨,人家既然敢明著對你下手,自然是有所依仗。據你所說,這件事是主事曹鵬一力促成的,那你對這個人了解多少。還有這筆銀子到底流向了哪里,你心里有沒有數。” 曹鵬,他平時只知道這個人出自南雄侯府,因為是庶出,自己平時不怎看得起他,因此很少來往。再說他來戶部只是走個過場,哪成想一待就是兩年。還有那筆銀子,又沒有多少,不過就兩萬兩,父親先讓我過完這一關不行嗎。哼,要是大哥在這,早就給自己擺平了。 趙懷鈞看著底下憤憤的長子,這次他是什么也不想說了,疲憊的揉了揉眉頭,派人請來手底下的兩位幕僚,又讓趙秉宰把事情重述一遍,。兩位先生也沒想到這次來是給大少爺出謀劃策的,原以為是什么要緊的事,結果一聽,兩人都有些尷尬。 其實這事在官場上實在是平常,每每職務交接時是最容易出亂子的時候,就是因為總有幾筆亂帳是理不清楚的,這也不一定是被人貪墨,只是本朝為官,俸祿雖說不低,但在京城生活,柴米油鹽,人情往來,真要只靠那點薪水,那恐怕就真的得拖著一家老小餓死了。所以京城各所司衙門,都會利用職務之便撈點外快,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上面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估計大公子是被人踩了點,一開始的時候,曹鵬拿出那些票據應該只是試探一下大公子,實沒想到他真的對于賬目一竅不通,那真的就不要怪人家讓你做冤大頭了。 這也是官場上的常態,老人總會給這些小菜鳥上一課,至于你能不能過的來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這也是很多寒門弟子坐不上高位的原因,做官不比讀書,不是你聰明用功就見成效,那些高門子弟自小就在這些爾虞我詐的權謀中摸爬滾打,為人處世習慣了邁一步看三步,不見兔子不撒鷹,能被放出來做官的那個是簡單的料子,說到底還是大公子太年輕了,見識短淺了些。 這件事麻就麻煩在,已經過去兩年了,大少爺才想起來,現在就算拿出來,曹鵬也會一推四五六,把自己撇的干干凈凈,反正簽字的是你趙秉宰,與我有何關系呢。 現在要么認栽,乖乖的掏銀子,保住大公子的仕途,要么就是把這件事鬧開,拿住曹鵬的把柄,可是如果這樣,大公子以后恐怕就不能在戶部再做下去了,沒有哪個上官會喜歡謀算自己的下屬。再說了,如果鬧開,縱然可以把大公子擺在受害人的位置上,但終究難免給人留下懦弱無能的印象,這才是最致命的。 兩位幕僚面面相覷,拿不準主家到底是怎么想的,按理說,秦先生年長,閱歷也更豐富,應當先開口。但趙容建是趙家旁支,關系上自然更親近一些,他又想表現自己,就先開了口。 “這事也怪不得大公子,那曹鵬估計是早有預謀,大公子畢竟年輕,情有可原嗎。”抬眼瞥著大公子的神色似有緩和,趙容建才斟酌著說了下面的話?!斑@件事原本并不難解,不過,這年關將到,離戶部清算國庫的日子太近了些,有些辦法施展不開,不若,先填了這個虧空……” 秦先生冷哼一聲,還以為這小子能有什么好辦法,結果盡出餿主意?!按耸氯f萬不可,大人明鑒,一旦從府中補上了這筆銀子,就等于給大公子的失職蓋棺定論了,這件事瞞不過有心人,順藤摸瓜恐會牽扯到府里。” 趙懷珺當然知道銀子不能補,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過年底這關,永安侯府在朝堂上樹敵不少,到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拿著這個借口發難,最起碼自己一個教子不善是跑不了的。可確實時間太緊了,理清這件事還要拿到證據,恐怕這幾日很難做到。 抬頭看看秦先生老神在在的樣子,趙懷珺就知道這老家伙恐怕已經有主意了,他也就不急了,只是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拿出來。“先生有何教我,不吝直言?!?/br> 咳咳,既然主家都不恥下問了,秦先生也就不好再端著架子了,到底拿著人家的俸祿呢。“這事說難其實也不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是了。曹鵬是曹襄之子,背靠南雄侯府,能弱冠之年做到這個位子,可見在府里還是受寵的,咱們不好正面得罪他,可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可都沒有這么雄厚的背景,只消讓大公子挑出一二做替罪羊,既能擺脫這門官司,也能給曹鵬一個震懾,咱們永安侯府的虎須也不是誰都能上來捋兩把的?!?/br>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老先生一出手就直擊要點,趙秉宰在旁邊聽的一愣一愣的,聽著這個替罪羊詞,才猛的一拍大腿,對啊,曹鵬可以設計自己做替罪羊,自己為什么不能動他身邊的人呢,真是當局者迷。 看著大公子那副如夢初醒的模樣,秦先生忍不住在心里搖搖頭,比三公子真是差的遠了。兩年前,三公子不過總角之年,就能抓住時機,果敢獻圖,事后還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凈凈,不招半點猜疑,這是何等的心機智謀。再說了,不過一個不入流的戶部清查就能把大公子嚇得驚慌失色,三公子還天天在內侍監密探面前晃悠呢,照舊不是鎮定自若的好好的。長弱幼強,將來三房還有的一番折騰啊。 得了法子,趙秉宰恨不得立即就去把事給辦了,不過馬上就要宵禁了,府上也落了鑰,只能等明天了。趙懷珺此時也不想再看見這個大兒子了,心累,吩咐他遇事多向兩位先生請教,就讓他們都先回去了。 柳氏好不容易等到自家相公回來,結果面還沒見上呢,人就去書房了。柳氏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她就知道,書房里那兩個丫頭不是什么好東西。仗著是老太太賜下來的人,什么時候把她這個少奶奶放在眼里過。只是,如今還不是收拾他們的時候,撫著肚子,吩咐丫鬟們準備些大爺愛吃的糕點,送到書房去,就說少奶奶有事相商,讓他早點過來。 等忙完所有的事,已經快到亥時了,聽下人通傳妻子還在等自己,恐是有什么要緊的事,趙秉宰又急匆匆的趕回了春暖院,一進門,丫鬟婆子就齊齊報喜。柳氏竟然有孕了,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祖母都念叨好久了,這下可算如愿了。今天剛度過一劫又逢這樣的大喜事,趙秉宰極為高興,當即吩咐廚房置辦一桌酒席,自己要好好喝一杯。酒興正酣的時候,就模模糊糊聽見柳氏身邊的丫鬟哭哭啼啼的,正要訓斥,就見這小丫鬟直接跪下來了,哭訴今早蔣氏是何等蠻橫,活生生把少奶奶都逼暈過去了,要不是太醫說少奶奶有孕了,夫人還不知道要怎么為難小姐呢。柳氏呵斥著不許她說了,可該聽的人還是都聽進去了。 趙秉宰不是不知道母親和妻子不和,但在他看來,妻子溫柔解意,賢淑知禮,還飽讀詩書,和自己極為合拍。除了出身這一條實在是挑不出什么不好的,偏偏母親就愛用那些老眼光看人,老覺得當初恩師一家有所圖謀,每每不給妻子臉面,搞得自己兩頭尷尬,在下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哎,現在柳氏有了自己的嫡長子,可要注意些,明天,明天就去求祖母賜兩個嬤嬤下來,總的先擋住母親這段時間再說。 得了夫君的保證,柳氏心安了不少,這種事也急不來,在這府里只要有老太太的看重,三夫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樣,再說了,這三房的中饋嘛,只要肚子里這塊rou生下來,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想。 第20章 家事(四) 強撐著送走了寧壽堂派來的兩位嬤嬤,蔣氏一頭歪在了靠椅上,旁邊伺候的小丫鬟嚇得差點尖叫出聲,還是旁邊老田家的媳婦,也就是當年的采薇有見識,撐得住場面,喝住了幾個小丫鬟,親手開箱取出了暖心丸,稍后又吩咐小丫鬟趕緊把十少爺請過來。 趙秉安急匆匆趕到的時候,蔣氏剛悠悠轉醒,看著大冷的天只穿著一身中衣就趕過來的幼子,剛才還能忍住的眼淚霎時就滾下來了。 “兒啊,兒啊……” 都是自己撕心裂肺生下來的,自己難道就真的不疼大郎嗎,怎么能夠呢。自己為什么看不上柳氏,是因為沒有哪一個母親可以容忍算計自己兒子的女人,哪怕一分也不成,自己時時敲打那個女人,就是為了告訴她,在這侯府里還是有人時刻都在注意你,不要妄想對大郎打什么壞主意。 可現在,她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就算她對大郎再怎么真心,在那孩子心里都比不上他的祖母,現如今,甚至都可以為了這個不懷好意的女人把他親身母親的臉面當著侯府上下狠狠的踩在地上。謹言慎行、宏善己身,好一句八字箴言,罷了,罷了,不過是自己在枉作小人,自此以后由他去吧。 趙秉安看著蔣氏的精神狀態不太對,皺著眉頭看了看田勝家的,采薇伸手指了指春暖院的方向,趙秉安嘆了口氣,縱使他腹中千千萬,在這件事上也真的不好說什么,畢竟那是他名義上的哥嫂。 蹲下身子,俯在蔣氏膝上,趙秉安輕聲念著“娘不傷心,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安兒一直都在,永遠都在?!?/br> 蔣氏摟著小兒子的腦袋,一下一下的拍著他的后背,趙秉安低著頭,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見他的后背上傳來的滴答滴答的聲音,這是第一次,趙秉安對他那個血緣上的兄長產生了恨意,雖然淺薄卻無比清晰。 聞訊趕來的趙映姝剛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她紅著眼眶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淚流滿面的母親,就像幼弟一般抱住母親的另一個膝頭,輕輕的枕了上去。 蔣氏到底上了年紀,情緒大起大落后昏睡了一下午,這把趙秉安和趙映姝都嚇壞了,趙秉安親自騎了一匹快馬奔到太醫院請來了與府上相熟的胡太醫,一路顛簸,受了胡太醫多少白眼他也顧不得了。等到太醫把完脈,趙秉安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也就這時候才能見到屬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