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在那個德行無瑕的君子眼中,自己始終是東漢的臣子,自己盡忠的始終是漢室社稷,所以怎樣也無法親眼看著江山改姓,權(quán)臣篡政罷? 更無法接受自己竟做了將那jian臣一手扶持上位的禍?zhǔn)鬃锟?/br> 所以,才會憂思成疾,郁郁而終。 “晏子曾曰,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通機(jī)變者為英豪。”傅嘏默然片時后,忽然開了口,神色已然平靜了許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實……算是不智罷。 夏侯玄聽得微微一愣,而后不由辯駁道:“荀令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取義成仁,不肯做貳臣,怎么算是不智?” “貳臣?”傅嘏竟笑了笑“變節(jié)棄主則為貳臣。可,世事變遷,朝代幾換,哪一家哪一姓又真正算得天下之主?劉漢江山難道是開天辟地就有的么?” “如果照這么說,昔日張子房、蕭何、韓信、夏侯嬰可都是秦國子民,助劉氏起兵,覆滅贏秦,而后因功封爵于漢室……豈不是個個做了貳臣?”他神色平靜,眸光卻深得有些晦暗“可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名留竹帛,彪炳青史?” 夏侯玄聞言,一時默然。 “若異日,倘若大魏君主昏聵,社稷衰頹……有旁人欲取曹氏而代之,你既知大勢已去,又會如何決擇?”半晌后,傅嘏看著他,目光沉凝,鄭重審慎。 “我,從未都沒有選擇。”靜了一瞬后,夏侯玄回視向他,四目相對,道。 傅嘏笑了笑:“也對啊,我險些都忘了你的出身。”身為曹魏公主之子,身世背景便決定了他的立場,無從改變,也無從選擇。 那個時候,相對交心的兩人,誰也不會想到,整整二十年后,彼此真的各為其主,無從決擇地走到了生死存亡這一步。 ☆、 第121章 荀粲與曹氏女(七) 荀粲回到西廂時,那小姑娘正跽坐在西窗下茵席上,埋頭從自己陪嫁的一只卷云紋髹漆樟木箱中翻找著什么。 看模樣,應(yīng)當(dāng)是午憩醒來不久,頭髻重新綰過,從衣裙到鞋履也整個兒換了一身——清晨起床時,她梳著雙螺髻,珠粉襦衣配了素白綾裙,腳下穿著一雙錦緣素絲履。而現(xiàn)在一挽長發(fā)己梳作了峨峨飛仙髻,身上是一襲煙霞色的魚尾曲裾深衣,著一雙妃色的的玉華飛頭履。 大抵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都十分注重修飾罷。小瑩不只十分喜潔,且一向不吝于梳妝打扮。他那位岳父大人似乎深知這一點,陪嫁的妝奩幾乎置齊時下尚行的各色錦綺綾羅,紈素紗絹,其中不乏齊繡、蜀錦、白越、香葛、清河縑、絳綺觳、白疊布、火浣布這樣的衣料。幾只妝匣中則分別置著各式各樣的珠玉首飾,花簪、發(fā)釵、發(fā)笄,花鈿,步搖,指環(huán)、跳脫,臂釧……幾乎令人眼花繚亂。 而小瑩每日晨起,妝罷鏡前,總會轉(zhuǎn)過頭來,問他好不好看? 荀粲家中并無姊妹,以往二十余年間也極少同小姑娘相處過,所以起初開口應(yīng)答時總覺得微微有些窘然。但看著那小姑娘亮著一雙眸子滿是期待,以及聽后他嘉贊后笑得眉眼彎彎的明媚模樣,不由也就漸漸慣了。 有時候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原本是那樣清冷的性子,但如今竟能這般自若地與妻子閨中調(diào)笑……不知不覺中,她改變他多少? 但,試問面對著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誰問又能淡漠得起來? “呀,找到了!”那廂的少女一聲帶著驚喜的輕呼聲打斷了荀粲的思緒。 他走進(jìn)了她身邊,溫聲問:“你又尋著了什么好東西?”——她拿在手中的東西,似乎是一幅字。 小瑩近日正在興致盎然地布置書房,所以時常會拿了各樣的東西出來作裝飾,這一回——又是誰的墨寶? “奉倩,你說,這幅字掛在書房中好不好?”小姑娘已站了起來,立在他身畔。她原本就嬌小些,如今還只是半大孩子的年紀(jì),個頭堪堪只及他的肘腋處。 說著,少女已小心翼翼地展開了手中那幅字——“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是一手飄逸明秀的漢隸,于翛然之中又透出幾分儒正端方之態(tài)……亦是他,最熟悉不過的筆跡。 ——父親荀彧的手書。 未及他問,小姑娘已開口道出了這幅墨寶的由來。 “父親他才名昭著,享譽(yù)中原。早先的時候,我家植從兄便十分仰慕他的人品才學(xué),植從兄也是蜚聲國中的少年才子,與父親詩文論交,互有贈答,這便是他贈予植從兄的一幅字。”陳思王曹植,是曹瑩血緣十分親近的從兄。 “十年前,也就是黃初四年的時候,植從兄他徒封雍丘王……此去千里,路途艱難,許多書籍字畫為怕?lián)p毀都托予了親友,我家阿父便代為保管了這幅字,原是想著植從兄異日回京時,璧還原主的……誰曾想,竟是天人永絕。” ——三年前,曹植病逝于雍丘。 當(dāng)年的兩位故人皆已遠(yuǎn)去,唯墨跡猶昔。 “我出嫁時,阿父特意將這字找了出來,作為嫁妝帶過來。” 荀粲看著那字,卻是默然了一會兒。 “奉倩,”她仰起小臉兒看著他,小心翼翼地牽了牽他衣袖“你,莫難過了。” ——她以為他是睹物思人,懷頃已逝的父親了么? 荀粲什么也沒有說,只輕輕攬過她的肩,讓少女依在他懷中,再不說什么。 但此后,他再也未見她拿出過這幅字了。 ※※※※※※※※※※※※ 夜幕四垂,天穹黧黑,一彎如勾的上弦月纖纖然懸在中天,幾點銀亮的星子散漫地綴在月朧邊,偶然有大片的烏云被罡風(fēng)吹移過來,遮星礙月,只留亮色的銀邊與模糊光影,卻是云詭波譎的幻麗景象…… 荀粲與曹瑩在榴花蔭下置了一張黑地朱漆矮足木榻,二人合榻而坐,擁著厚厚的氅衣賞著夜景。 荀粲以往對這些事情其實并不怎么熱衷,但不知為何,小瑩卻是極喜歡夜里賞景。說起來,這一點她并不似這個年紀(jì)的嬌氣小姑娘,一點兒也不貪眠,平日都會早早起床,而每旬都會挑一個日子在庭中賞夜景,甚至是看上整晚。 頭一回拉他一起夜里賞月時,小瑩曾有些孩子氣地說過——“這么美的景色,錯過了多可惜呀。” ——無非月明月晦,陰晴圓闕,有那么吸引人?荀粲其實有些不解。 “其實,昨晚的月色和今晚的不一樣;上月這一晚的月色和本月的也一樣;去年今日的月色和今年的更不一樣……每一晚的月色都是不同的。” “錯過了,就再沒有了呀。” ——小姑娘似乎能看出他的疑惑,所以曾這么解釋道。她其實心思十分纖敏,天真單純……可并不愚笨。 還曾遺憾不能經(jīng)常熬夜,好像如果可以的話,她每晚都會來庭中賞月一般。 一陣夜風(fēng)帶著微微的寒意刮過,感覺到身畔的小姑娘微微有些瑟縮。荀粲不由微微傾過身去,替她將身上的綿厚氅衣系緊了些。 又想了想,索性解開自己的大氅,將少女擁了進(jìn)去,她身材嬌小,這么被他擁在懷中仿佛孩童似的,小小軟軟的一團(tuán)。她安心地倚靠著他,任氅衣密密裹住,只露出一個仰臉看天的小腦袋。 荀粲微微笑了笑,小瑩她……其實一慣怕黑怕冷。 新婚次日,他才熄了寢室中的燈盞,她便驀然有些緊張起來,甚至是渾身都微微發(fā)顫。他只好重新點亮了燈,這樣她才緩緩平復(fù)下來,只面色依舊微微發(fā)白。 “以往在家中時,都是點著燈睡的么?” ☆、第122章 荀粲與曹氏女(八) 荀粲微微頷首:“我的母親,便是當(dāng)時的大宦官——中常侍唐衡的女兒。” “成婚的時候,父親十七歲,阿母才只十三歲。”說到這兒,他略略頓了頓“結(jié)縭之后三十余年間,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哪怕是后來靈帝崩后,董卓進(jìn)京,宦官勢力被徹底清剿,唐衡身首異處,他的女兒成了無依無恃的孤女。 經(jīng)明行修,德cao無瑕他的父親荀彧,或許真的當(dāng)之無愧罷? 即便是為保全家族而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宦官之女;即便因她而受人譏議,清譽(yù)蒙塵。他也從未有過半點遷怒,溫文相待,始終如一,付出了一個丈夫應(yīng)當(dāng)?shù)谋幼o(hù)、關(guān)懷以及尊重。 數(shù)十年如一日,相看不厭,相守不疑……情重如許。 曹瑩目光落在自己揀拾的那一匾芙蓉花瓣上,眸光映著那嬌紅的顏色,微微波動起來,低低道:“我家阿父也說過,阿公是這世上他最為敬慕的人之一。” 荀令君的兒子,又會遜到哪里去?——當(dāng)時,這也是阿父允婚的理由之一。 荀粲神色卻是有一瞬的恍然,而后極輕地低眸笑了笑:“是啊,自幼所有人都同我說,我的父親是怎樣的怎樣的才代曠世,怎樣的見姿卓絕,怎樣的國士無雙……” “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想,旁人看到的是名士荀文若,是賢臣荀令君……而不是作為父親和丈夫的荀彧罷。”他看著自己的妻子,目光是少有的認(rèn)真,語聲輕而清晰—— “從我剛剛記事的時候起,便很少見父親的面。那時還是魏王的曹孟德剛剛平靖了北方,正是百業(yè)待舉的關(guān)鍵時候。作為尚書令,鎮(zhèn)日里焚膏繼昝,案牘勞形……永遠(yuǎn)有閱不完的軍務(wù)要函,批不盡的政事公文,往往下朝回府,徑直進(jìn)了書房,一日三餐都是送進(jìn)房里用,晚上倦極而憩,便這么睡在書房中……” “同在一個屋檐下,阿母和我們這些兒女,卻是極少能見到他。”有些感慨地,他的目光落向了正南邊主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父親生前呆得最多的地方。 “我的阿母出身宦家人家,所以富而不貴,當(dāng)初因聯(lián)姻嫁予父親,算得上誠惶誠恐罷。”說到這兒,他唇邊無意識地勾起微微的弧度。 ——畢竟,那個時候,品貌無瑕,譽(yù)滿京華的荀姓少年,傾了幾多芳心,不知是京中多少待字少女的深閨夢里人。 而大宦官唐衡的女兒,除了父親的身份之外,又怎堪儔匹那般風(fēng)華無雙的少年郎?——而諷刺的是,她深知自己父親的身份,恐怕正是他心底最為厭憎的東西。 “所以,自成親時起,她便從來都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她知道衣冠士族皆重禮儀,所以便一舉一動都模樣著荀家的女眷,生怕出了丁點兒舛錯累他被人譏議;她知識他精擅書法,便拿了他的字來臨帖,一橫一折,一勾一畫地學(xué),最終幾乎能仿得以假亂真;她知道他妙筆丹青,所以請了名師來教授繪畫,這個卻需天資,她怎樣也學(xué)不好,于是只好自各處收集了他喜歡的畫作,卻不敢進(jìn)他書房一步,只一幅幅悄悄放在寢居中顯眼的幾案上……她學(xué)圍棋,學(xué)六博、學(xué)琴瑟……漸漸地,也是不負(fù)所愿,她比京中任何一個士家女還要更像士家女。”荀粲說了長長的一段話,始終是平穩(wěn)中帶著微微的恍惚,仿佛輕聲自語似的。 尤其在家族失勢之后,丈夫的始終如一,不疑不棄,于她而言不止是感動,甚至是感激罷——在她的眼里,丈夫是身家所依,是情愫所系,幾乎類于神祗。 也正因為這樣,才會在丈夫猝然離世之后,死后,整個人都徹底崩潰,形銷骨立,弱不勝衣……不久便隨他而去。 真正的忠貞不渝,情深不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