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可巧,恰是一首新婚之日迎親的詩。”荀粲一慣性子清冷,面對眼下的情形,心底其實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的世家教養讓他努力顯得從容自若,而后試探著來安撫那廂十分怯生緊張的嬌稚少女。 但,聽了這一句,那廂的少女卻是默了一瞬,微微垂了眼瞼,沒有立時答話。 就在荀粲以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曹瑩卻是垂著睫低低開了口,怯聲怯氣的,近乎于呢喃自語:“原來……成親就是這樣子啊。” 荀粲聞言不由一怔。 “我……”她微微咬了咬唇,囁嚅道“我以往從未見過旁人的婚禮。” “家中兩位阿兄年長我許多,早已娶親,府中有十多年不曾辦過紅事了。”她小聲說了下去,睫羽垂得很低,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卻聽得出其中的落寞“自小……我便極少出門的,連自己住的蘭汀院都很少出去。” 荀粲聽到這里,不由定睛看著她。卻見那小姑娘有些用力地咬了咬唇,原本粉白的唇瓣被噬得凝作了冷白,而后白玉似的纖纖十指近乎扭結成了麻花……他看得莫名微微心疼。 終于,那廂的少女抬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鼓起勇氣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對—— “阿父不許我出門,是因為……我胎息積弱,生來便有肺寒之癥。” 仿佛終于出了口,她面色反倒輕松了許多,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就是比尋常人更容易畏冷,易咳,少血色,身子孱弱一些。” “因為這病,阿父大多數時候都是拘著我在家中靜養,所以這么多年以來,侯府門前的那條街道……今天我才是第二遭走。”她語聲很輕,又垂了眼瞼。 果然……是這樣。荀粲卻不由微微笑了出來。 那日在德陽公主府初見她時,他便覺出了她的病態,肺寒之癥,少血色,畏寒,易咳——這,便對上了。 就是他這一瞬的靜默,那廂的少女卻是十指絞得更緊了些,指節處都泛了紅,帶怯地急忙道:“平日不需吃藥的,只是冬日要格外小心些,不著涼便好。自小為我調理的幾位醫工,也隨嫁來了府中,不會……不會添很多麻煩的。” “疼么?”他看著那被絞得發紅的纖白玉指,不由將手覆了上去,驟然的溫暖令少女措手不及。 ☆、 第120章 荀粲與曹氏女(六) 五月五,端陽節,洛陽,荀府。 “不愧是樂城侯府出來的廚工,這手藝……堪稱冠絕京都了。”傅嘏手中拈著一只菰葉裹的“角黍”(粽子),嘗了口后,目光不禁一亮,忍不住連聲贊道。 “這‘角黍’的確滋味絕佳,即便與宮中賜食相較也是平分秋分。我嘗出這糯米里放了飴糖,胡桃仁,香藥,有些似‘裹蒸’,但又別有一味清郁的淡香……可實在是猜不出了。”夏侯玄已經吃罷了一只,極口揄揚道。 清晨時分,庭中幾株榴花照眼,薰風拂衣,夏侯玄,傅嘏。荀粲三人在花塢中石案畔席地而坐,品嘗著應節的“角黍”(粽子)。 “是松子香。”一旁的荀粲正剝著只角黍,聞言應道。 “你怎么知道?難不成竟親自過問了這些事?”傅嘏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好友——奉倩這人,一向奉行君子遠庖廚,從不理會這些瑣碎事情。 “她昨日問我,喜歡吃菰子還是松子味兒的。”荀粲面容仍是佚麗而冷雋,但神色卻淡淡帶笑,令身邊看慣了他淡漠模樣的二人一時都有些微愣。 夏侯玄最先反應過來,理了理思緒,問:“你是說……這角黍,是新婦的手藝?” 傅嘏也不由怔住了,十二分訝異地看向了荀粲。 正當此際,那廂卻有四名仆婢用小食案捧著幾盤糕餅規行矩步地走近前來,恭謹施禮,而后一盤盤擺到了石案上。 雪白的麥粉餅,金黃微焦的煎餅,面rou蔥白做的燒餅,還有香氣四溢的雞子餅,甚至……還有一盤精致漂亮得完全不像吃食的蒸餅。 那兩只蒸餅看起來宛若將綻未綻的荷花苞,外表淺綠,荷尖微微綻開,內里卻是雪白,聚睛細看,最中心還有一點如蕊的金黃——直是看愣了在場的傅嘏與夏侯玄。 他二人也是京都的勛貴公子,自幼見慣了豪奢場面,嘗膩了玉粒金莼,夏侯玄身為公主之子,打小宮中的御宴也吃過不知凡幾,但論糕餅……今日真是開了眼界。 “這是裂紋蒸餅(開花饅頭)。外層用了蔓青汁和面,蒸熟是淺綠色,里面白荷是麥粉做的,那金黃的一點是鴨卵。”荀粲見他二人微微瞠目的模樣,作為主人,不由開了口解釋道。 “……這當真是你家那位嬌滴滴的小娘子下的廚?”傅嘏幾乎是長長吁了口氣,仍有幾分難以置信似的道。 ——京中的貴女們大都自幼修習婦工,針黹織繡,烹飪廚藝多是嫻熟,他本不該這么吃驚的。 但,奉倩家的這位小娘子……又哪里是尋常的貴女?樂城侯曹洪視作掌珠的幺女,論輩份,當今圣上曹睿都要尊一聲姑母。且那般傾城姿容,那等清弱模樣,怎么看都是老侯爺嬌花弱蕊般呵護寵溺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玉葉金枝。 且當時出嫁,廚工就陪嫁了五個……哪里還需勞動她一根指頭? “原來,我竟是看走了眼。”夏侯玄也慨嘆了聲“本以為,你家這位新婦……性子大約嬌氣些。” 自幼眾星拱璧,被父親珍愛呵護,一路寵大的小女兒,大多性子嬌縱,行事恣意,加上之前數十年一遇的豐厚嫁奩,這小娘子到了夫家,實在有頤指氣使的資本。再想到奉倩表面疏離,內里冷硬的脾氣,他著實為好友擔心了好一段日子。 似如今這般,新婦廚藝了得,且肯為了奉倩洗手做羹湯,花了百般心思——實在是意外之外。 “小瑩她秉性純良,天質溫和。”荀粲下意識地就開口替妻子辯白道,語聲清晰而溫和。 夏侯玄幾乎愣了一愣,回過神兒后不由打趣道:“成婚還不彌月,便這般護著你家小娘子了?” 傅嘏更是笑得有些曖昧,不客氣地戲謔“新婚燕爾,竟連奉倩也沉湎于溫柔鄉中了……果然弟妹好顏色,好手段。” 荀粲有些窘迫,神色不大自在地微微側過了臉去,耳根卻略略泛紅。 ——這,竟是害羞了? 傅嘏二人心底里暗暗詫異,似奉倩這般清冷的性子,竟也會有這樣少年情竇初開的青澀模樣?看來,對那小娘子是打心底里喜歡了。 這樣,他們二人也就放心些了……早先,想到這樁婚事的諸多蹊蹺,總難免不安。只是思及樂城侯曹洪的為人,覺得不至于做出妨害奉倩的事,這才沒有擅自干預好友的姻緣。 如今看來,幸好沒有。 “好了,且快嘗嘗這一案的糕餅,單看著就令人垂涎……待會兒涼了那可是暴殮天物。”傅嘏先拈了只裂紋蒸餅,夏侯玄也隨之取了另一只嘗起來。 “新婦廚藝這般精湛,奉倩的口福,當真羨煞旁人。”二人依次嘗著案上各樣色澤鮮香的糕餅,大朵塊頤,不時地露出驚嘆神色,末了,夏侯玄總結陳詞似的感慨道。 荀粲聽著,輕淺一笑。而后目光下意識地落向西邊廂房的方向——小瑩她,現下應該已經自廚室帶著滿滿幾匣糕餅回了西廂罷? 記得新婚的第三日,小瑩便做了一案的各色糕餅做朝食,他也是十二分意外。 而后卻聽小姑娘道:“我自小最喜歡吃各式各樣的糕餅,可又挑嘴得很,總嫌廚下做出的不合口味。所以后來索性尋了膳譜,自己學著做了……如今手藝比府里的廚工要好上些。” 不及他夸贊,她已經接著道:“不過,因為只喜歡吃糕餅,所以就只學會了糕餅。”——除此之外,一概不會。 他竟是微微語凝,面對著滿滿當當的一案糕餅,沒有粥靡沒有佐食……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而昨日傍晚,他回到寢居時見她竟正執筆作畫,畫上是一支半綻的荷苞,綠苞雪瓣,蕊心嫩黃,用色清淡,筆致明逸,頗有之風,顯然師從名家,才欲開口相詢。卻是小姑娘發覺了他,而后拿起那軸半干的畫,歪著頭問:“你說……蒸餅做成這樣兒好看么?” 荀粲驀然失語,而后忍俊不禁——原來,竟是畫糕餅樣子。 他生平頭一回曉得,妙筆丹青可以作這般用。 新婚半月,自起初的生疏慢慢熟稔起來之后,他發現小瑩實在是個……頗為有趣的小姑娘。雖然羞怯,但卻并不像他真實以為的那般安靜內斂,而是帶著些不諳世事的純然無邪。似乎因為自小家人疼愛,歲月無憂,所以天真爛漫不知愁,笑容永遠晴麗明媚,如同寒月里的一輪冬陽,熨帖人心的溫暖與純粹。 她會依在他懷中,同他說整整兩個時辰的童年趣事,小到剪了幾絡頭發給雀兒墊窩,大到為看雪景偷偷藏在花塢中,凍得生了好一場大病;也會一臉懵懂地將家丞送予她查閱的賬冊拿到他面前,不解地問這個是做什么;他練字抄經,她在就在一旁安靜地把握著算籌,自娛自樂,好像怎么也不會膩煩……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惹人喜愛的小姑娘? 荀粲神思漸漸飄遠,這樣平靜而溫暖的神情看得一旁的傅嘏和夏侯玄一時也有些出神。 “奉倩眼下這溫和淡若的模樣,當真是肖似昔年的風姿閑雅的荀令君。”傅嘏輕聲一嘆,幾多感慨。 夏侯玄聞言默然了一瞬——荀令君七子之中,容貌最為肖父的,原本就是奉倩吶。 若非荀令君英年早逝,荀夫人又不久隨之而去,以致幼子奉倩三歲而孤……好友大約也不至于是如今這般疏離淡漠的性情。 潁川荀氏乃是天下聲望最盛的衣冠士族,奉倩的祖父荀淑乃是戰國時期荀子的十一世孫,高行義節,學識淵博,曾任郎陵侯相,人稱“神君”。 荀淑有八子,并有才名,被稱作“荀氏八龍”,尤其第六子荀爽,仕于東漢,官至司空。 而到了孫輩,奉倩的父親“荀彧”更是光前裕后,震古爍今的風流人物。 荀彧,字文若,出世百家士宦之家,少有才名,經明行修。后漢室傾頹,乃追隨武帝曹cao,志在靖平天下,興復劉興。之后屢獻奇策,建功無數,成為曹cao麾下首席謀士,更是曹魏平定北方的第一功臣。 故,武帝曹cao曾稱其為“吾之子房”,乃是天下間堪與蜀漢諸葛孔明齊名的無雙國士。 因為荀彧任尚書令,居中持重達十數年,眾人敬稱為“荀令君”。 只可惜,當時的魏王曹cao功績漸高,野心漸大,便生了取代漢室,自立為君的心思。而荀令君卻是一心忠于漢室,志行高潔的藎臣,因而為此違忤了曹cao。 不久,曹cao便借故遣離了荀令君,雖封其為侍中、光祿大夫,持節,參丞相軍事,給予殊榮,但卻實際解除了權柄。 之后不久,荀令君郁郁而終。四海之內,追思嘆惋者不計其數。 荀彧少年成名,飲譽天下,乃是名重天下的無雙國士,經明行修,德cao高潔,天下儒生仕子無不欽敬仰慕,堪稱一代士人楷范。 陳思王曹植曾贊之曰:“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法而不威,和而不褻。” 即便到了如今,天下間,仍有許多人追慕荀令君的德cao風尚。 這般一個譽滿海內的父親,身為兒女,該是引以為傲,深受漸染才是。但奉倩他,不知為何,在夏侯玄和傅嘏看來,他對父親的感情,幾乎算得上淡漠。 奉倩自小天資卓異,幼年時便穎悟善辯,他十分推崇自弟的從兄荀攸,認為從兄的才能勝過父親。與幾位兄長論荀彧與荀攸的優劣,一眾兄長竟無法說服他。 待日漸長大,雖容貌眉目與父親極為肖似,但氣度清冷疏離,半點不類溫文詳雅的荀令君。平日言談之間,亦是極少提及父親。 即便總角之交,二十余年情誼,傅嘏與夏侯玄與不曾問過其中緣故……于奉倩而言,這是心結,甚至,是死結。 ※※※※※※※※※※※※ 這一天,離開荀府時已是晌午,夏侯玄與傅嘏二人策馬徐行于洛陽城青石大道上。街衢之畔綠柳拂風,絲絲弄碧,也頗愜人意。 “蘭臺,你說……奉倩幼年時,在心里是不是曾怪過荀令君呢?”夏侯玄語聲很輕,看著天際浮弋的游云,幾乎有些縹緲。 “或許,當真怪過罷。”傅嘏淡淡一嘆,而后道“怪他不肯和光同塵,偏要逆勢而為,以至于開罪了武帝,所以郁郁而終,讓不滿三歲的幼子成了孤兒。” “可,若當真違心媚上,屈順武帝,顛覆了漢室江山,那……也便是不是明經潔行,士之楷范的荀令君了。”夏侯玄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