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荀粲凝目看過之后,幾乎不假思索地取了案頭的葦管紫毫筆,提袖懸腕,落墨開始回信。 “究竟是什么條件?”見他不答,傅嘏索性取了案頭的那卷絹帛,嘩啦一下展開。看到其上內(nèi)容那一刻,他不禁愣了一愣,呆了瞬后方才喃喃道——“這、這樂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悍妒到如此地步么?” “怎么?”聽了這句,原本立在一旁的夏侯玄也湊了過來,一眼掃過那卷上字跡,霎時不由微微變了臉色——“不納姬妾,不蓄女奴。” “你說,這算不算有意刁難奉倩,好教他知難而退?”靜了稍時后,傅嘏皺了皺眉頭,問。 ——京城之中勛貴子弟們,大都是自小斗鷹走犬,長大章臺走馬,秦樓楚館且尋芳,偎紅倚翠是尋常。 而舉凡有些身份的人家,不蓄幾個歌伎舞婢,養(yǎng)幾位美妾嬌娥,難保不為人笑謔。 當(dāng)年武帝曹cao的銅雀臺上,不知養(yǎng)著多少絕色,而待到武帝駕崩,文帝曹丕承位,當(dāng)即便將一眾美人收入了自己后宮……所謂上行下效,前后兩任主君如此,也是大大影響了洛陽公卿貴戚們的作 何況,現(xiàn)今這世道,女子們尚且少見矜持,行止恣意……還能苛求男子如何?妻賢妾美,睦如姊妹才是天下男子的愿景。 就是出家的僧彌,有清規(guī)戒律約束。可僧人娶妻,僧尼互婚之類從不鮮見,那白馬寺附近的舍里之中,又養(yǎng)了多少年輕貌美的梵嫂? 又如奉倩的長兄——敬侯荀長倩這般娶了武帝之女安陽公主,真正金尊玉貴,但公主也未悍妒到不許丈夫養(yǎng)伎納妾的份兒上。難不成那位樂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是比天家的公主還霸道? “樂城侯出身軍旅,一生戎馬,秉性剛直渾毅……若當(dāng)真要不愿結(jié)親,定是一口推拒,斷不會用這樣的法子為難后輩。”過了會兒,夏侯玄方開了口,他對京中的宗室們畢竟了解得多一些,說話也有幾分把握“他既提了條件,想必是認真考量過的。” “只是,這樣的條件如何應(yīng)得?”傅嘏聽罷,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君子不宿諾,若應(yīng)了便是一生的事。將來,二人成婚之后若有個萬一……譬如子嗣艱難之類,不許納妾,難道要奉倩斷后不成? 何況,兩家門第相當(dāng),又不是招婿入贅,竟然提這樣的條件,簡直欺人太甚! “這,便權(quán)看奉倩的意思了。”夏侯玄倒是淡定,話說間,目光已落向了荀粲的方向。 而荀粲正書罷擱筆,將那絹帛地卷了起來,重新收入函中。 “你……如何回覆的?”傅嘏見狀,不知為何,莫名有了幾分不好的預(yù)感。 “應(yīng)了。”荀粲淡淡二字出口,神色平靜地闔上了木函。 傅嘏一時怔住,而后不由苦笑——他就知道,也只有奉倩這樣清心寡欲的道士脾氣,會應(yīng)承這樣兒的事! ※※※※※※※※※※※※ 果然,得到回信之后,不久樂城侯曹洪便允了婚。因為樂城侯府的小娘子明年三月才及笄,所以婚期便定了初夏四月。 斗轉(zhuǎn)星移,歲月其徂,展眼間便己是婚期將屆。 正式親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九,即是明天,而今日便是新婦鋪嫁妝的日子。 自秦漢時起,女子出嫁,父母便須為其準(zhǔn)備妝奩。家境富裕的人家甚至大到床榻幾案,小到梳鏡笄釵一應(yīng)俱全,往往還有絹布銀錢,以便女兒日后嫁到夫家不必看人臉色。 而依時下大魏的婚俗,婚姻大講排場,京中大族們甚至無財難婚。男子要大筆錢財下聘,而女子出嫁則需不匪的嫁資。 嫁妝一般都在婚禮的前一天送到夫家,京中公卿們送嫁都頗為豪富,以至于沿途許多人夾道圍觀。 而樂城侯府嫁女兒,更是滿京城翹首以待的一場熱鬧——樂城侯曹洪何許人也?說來話長。 此人的出身曹魏宗室,與當(dāng)年的武帝曹cao乃是從兄弟。更傳奇的是,曾于亂軍之中舍身獻馬,救過武帝一命,而自己險些殞身,真正生死交情。后來,曹洪多年隨軍征伐,戰(zhàn)績彪炳,為大魏立下不世功勛。 后大魏建國,曹洪因功得驃騎將軍,進封野王侯,進邑千戶,并前二千一百戶,位特進;后又徙封都陽侯。 而曹將軍的豪富更是盡人皆知,武帝曹cao當(dāng)年甚至有過玩笑:“我家貲財哪里比得上子廉(曹洪的字)!” 但,誰知后來竟因這錢財招了禍。先帝曹丕當(dāng)年為太子時,曾向叔父曹洪借錢而不得,因此懷恨在心。黃初七年,先帝借曹洪的門客犯法一事,將曹洪打入大牢并欲處死。 幸得卞太后從中斡旋,曹洪才免于一死,被貶為庶民,唯歸還了家財。 便短短五個月后,今上即位,又拜曹洪為后將軍,更封樂城侯,食邑千戶。 所以,如今的京都,若論豪富,整個洛陽城誰家比得樂城侯?尤其聽說,這回出聘的是樂城侯最為珍愛的小女兒。 眾人翹著而待中,長樂侯府的大門在卯時早早啟開,比尋常人家足足早了半個時辰,禮樂開道,而后系著紅繒的妝奩便一抬接一抬流水似的鋪了出來。各樣黑地髹漆的紫檀木床榻幾案,各色金玉的鐘鼎獸尊,各式的琉璃盞,水晶盤,琥珀枕、象牙梳……一抬抬地晃了人眼。 十里紅妝,半城喜慶,那一份轟動了整個洛陽城的嫁奩,直到許多年后還被京中的老人們津津樂道,咋舌不已。 而此時,在街市重樓之上,傅嘏與夏侯玄二人憑欄聘目,看著下面大道上流水似的嫁奩,神色也難掩驚詫。 “這等陣仗嫁女兒,我長這么大可還是頭回見。”論起來,京都乃首善之地,公卿遍地,朱紫云集,他們兩個又都是勛貴子弟,皆閱歷不俗的,可耐不住這回也著實是意外不已“看過了這嫁妝,京中不知有多少人要羨煞奉倩了。” “只是,盼著那樂城侯府的小娘子脾氣千萬莫太厲害。”說罷,他又有些為好友擔(dān)心道。依時下婚俗,女子的嫁奩極其重要。嫁資豐盛的新婦可對夫家頤指氣使,而奩具儉薄的則備受輕鄙。 這么大手筆嫁女兒,樂城侯未必沒有下馬威的意思。 而一旁的夏侯玄卻是凝著眉目,靜靜聽著,神色有些凝重:“蘭臺,有一事……我始終心頭不安。” “何事?”傅嘏聽著他這語氣,不由轉(zhuǎn)過頭問。 “自奉倩與親以來,我一直留意著樂城侯府的事。這嫁妝之中的床榻箱奩之物……皆都是近幾月以來才四方求購而得的。”他看著下方的嫁妝隊伍,緩緩說道。 “這……有哪里不對么?”傅嘏凝了眉頭,有些不解。 “我險些忘了,蘭臺你家中并女兒,所以大約想不到這些。”夏侯玄微微失笑,而后道“我家阿菡才不到三歲,阿母已然開始在備嫁奩了。尤其重要的家俱,因為上等的木材并不易得,所以都是有了合適的便早早留著。” “你見過京中誰家女兒快出嫁了,才匆匆購置家俱作妝奩的?” 傅嘏亦是神色一皮,雙眸有些微縮起來:“照這么說,除非是——” 除非是——這個女兒,以前根本沒有打算嫁出去過。 ※※※※※※※※※※※※ 次日一早,荀家迎親的隊伍便到了長樂侯府外。 ☆、 第118章 荀粲與曹氏女(四) 荀粲一襲古禮的玄衣纁裳,在侯府門前下了馬,夏侯玄與傅嘏作為儐相隨在左右,身后是長長一隊禮樂。周遭早已擁滿等著看新婦的男女老幼,數(shù)十個扎著總角的伶俐小童笑嘻嘻在擠人群最前面,著待會兒搶喜錢。 兩扇丈許高的青銅門左邊繪著神荼,右邊繪著郁壘,虎首銜環(huán)的青玉鋪首在向晚時分的夕陽里熠熠泛著柔紅的緋光,赭紅色的藻席自庭院一路鋪到了門前石階,平添了幾分喜慶氣象。 他們只待了不多時,便家丞模樣的老者率了一眾仆婦在前開道,打扮干練的年輕仆從抬著裝錢的竹篋,到了門前便大把大把地抓著銅幣撒了出去,密集的玎玲聲響伴著銅黃色的泛光,引得周遭的童子們哄搶起來—— 圍觀的士庶百姓看清了那落地的銅錢,也瞬時間有些燥動了起來——這喜錢,竟是今歲新鑄的五株錢! 五株錢在兩漢時,是天下通用的錢幣,一直流通了三百多年。直到漢末董卓專權(quán),廢五株錢而鑄小錢,造成民間物價飛漲,借此聚斂囤積了不可計數(shù)的錢財。到后來董卓被誅,曹cao為相,廢董鑄小錢,恢復(fù)了五株錢。可到了先帝曹丕手上,又一次下詔廢了五株,讓百姓為谷帛等物交易。時日一久,便有不法商販囤積粟谷,將絹織得很薄,以此來牟取暴利,朝廷雖嚴刑峻法,但仍屢禁不止。直到今上即位,司馬芝才向朝廷建議恢復(fù)用錢,由此五株錢又行于世。 由于這政令去年冬才頒行,新幣剛剛鑄好不久,才甫在市面上開始流通,所以大多數(shù)百姓還未見過。 這樂城侯府竟是整篋整篋地抬出來做喜錢,同昨日里那震動整個洛陽的嫁妝一樣,為新婦排足了排揚! 內(nèi)院之中又一陣人流涌動,卻是傅母和一眾仆婢侍兒擁著新婦出來了。待那個發(fā)綰云髻,一身端重玄纁的纖纖少女漸漸近到眾人眼前時,原本喧鬧煩囂的人群竟霎時間不約而立地靜了下來—— 那少女約是十三四歲的模樣,身姿纖弱,看上去幼柳拂風(fēng)似的單薄。膚色是近乎微微剔透的白,一身沉斂肅穆的禮服包裹之下,仿佛墨黑綢緞襯著一塊瑩皎白玉,直是明肌似雪。她五官極為精致,仿若冰琢雪妍一般,沒有一絲瑕疵。 兩彎顏色略淡的纖眉下,那雙眼瞳黑白分明,好似點漆,干凈得不帶一絲凡塵煙火氣…… ——水沉為骨玉為肌,造化天成使絕色。 驚鴻一瞥,令人心悸的脆弱與美麗。 夏侯玄與傅嘏離離更近,也怔怔看著,幾乎凝神屏息,直是擔(dān)心一口大氣兒便吹散了眼前的水玉人兒…… “月中姮娥仙子,不知可及得這般顏色?”過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的傅嘏低低驚嘆“以往京中那些芳名遠播的美人麗姝,如此一比,簡直都成了明珠瓦礫。” “難怪這么多年樂城侯一直將她深藏閨閣,若我有個這般仙姿絕色的女兒,也不免擔(dān)心旁人打她主意。”夏侯玄接口道——這等絕色,只怕是圣人也會動了心。 “所以,該說奉倩好眼光呢,還是好艷福?”傅嘏目光不由落向了身旁的荀粲,語氣里帶了幾分戲謔。 自那絕色無倫的新婦出來之后,便吸引了周遭所有目光。眾人最初的震愕驚艷過后,便爆發(fā)出不絕于耳的贊嘆之聲,喧嘩鬧熱,沸反盈天,而更多的人則被這不尋常的動靜從四面被吸引了過來,愈聚愈多,眼看就將侯府門前的大道堵了個水泄不通。幾乎可以預(yù)見,不消半日,新婦的傾城麗色便會同昨日那數(shù)十年難得一見的豐厚嫁奩一般轟動整個洛陽城…… 而荀家七郎荀奉倩,簡直一舉贏得了滿京城的艷羨。 荀粲的目光,自那一身吉服的少女映入眼簾的一刻,便一霎不移地凝在她身上。他留意到她被身邊傅母牽的手一直握得極緊,微微咬著原本就淡色的唇,努力鎮(zhèn)定卻仍舊透著分明的無措,尤其四面的贊嘆聲喧鬧著響起之后,她便垂了眼瞼,垂在身側(cè)的另一只手開始下意識地攏緊……像個有些怯生的孩子。 少女就這么站在繪著青漆郁壘神像的那扇門前,半天也未移步。身畔的傅母抬眼看著不遠處紛紛圍聚過來,目光熱切地膠凝在新婦身上的人群,不由微微皺了皺眉——按說,現(xiàn)在該她牽著新婦走到新郎面前,可……娘子她這般犯怯,自己又怎敢勉強? 少女垂著眼瞼,卻有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身前,她看著這人一雙黑地朱繡的云頭履。而下一刻,男子修長有力的手便握住了她垂在身側(cè)的纖白小手。 “莫怕。”她一驚,本能地想掙開,卻被他溫和的語聲和掌心的溫度安撫了下來。 荀粲本不是溫和耐心的人,但此刻面對著這般一個怯生生的小人兒,卻是下意識地語聲柔緩下來“我會陪著你。” 感覺到她略略放松了些,他將掌心里有些發(fā)涼的那只纖柔小手握緊,溫和地牽著她,一步步走到了髹著朱漆的穹頂雙轅馬車前,扶她踩著踏石上了車,看著少女在車中的藻席上安穩(wěn)地跽坐了下來。 而后,新郎上馬,禮樂開道,一路向荀府的方向而去。 ※※※※※※※※※※※※ 時下的婚禮相比兩漢,多了鐘鼓禮樂,更為喧嘩熱鬧些,而其他的儀式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同牢,合巹,共食之后,便是洞房花燭。 荀粲從前堂回新居時,已然是人靜時分了。室內(nèi)幾盞青銅羽人燈照得澈亮,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十分安靜,聽到他的腳步方抬眸看了過來,一雙眸子仿若點漆,纖密的睫翼撲閃了下,又飛快地垂了眼瞼,微微咬唇。 就是這樣……像個孩子似的怯生生模樣。極嬌稚,極脆弱,卻又令人心悸的美麗。 “你閨名喚作什么?”荀粲走近了些,在她近旁坐了下來,溫聲問。 “曹瑩。” ☆、第119章 荀粲與曹氏女(五) “庚帖上寫,你是四月十六的生辰,閨名喚作小瑩?”荀粲走近了些,在她榻邊香蒲葉織成的莞席上攬衣跽坐了下來,溫聲問。 “嗯。”少女似乎仍有些無措與緊張,原本平置在膝頭的雙手無意識地十指絞在了一起。 “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他溫淡地笑著點出了這名字的出處。 瑩者,玉色也。明亮燈華下,眉目如畫的嬌稚少女安靜乖巧地跽坐在榻上,早已卸了釵環(huán),冼凈妝面,一挽柔黑的長發(fā)只用一支瑩白剔透的雀頭玉簪松松綰著,粉妍冰琢也似的一尊玉人兒,當(dāng)真襯得起“如玉之瑩”。 “阿父也說過,這名字是取自《國風(fēng)》中這一首《著》。”玉人兒乖巧地點頭,語聲雖然輕低,卻是十二分的清稚,宛若鶯囀一般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