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漸漸長大，他便時(shí)常想，女子要才德何用？她的母親若非那般看重這些，或許就不會是那樣的結(jié)局。

    “是因?yàn)榘⒓也∈牛阅悴派⒐臍饷矗俊鄙倥逯傻恼Z聲響地耳畔，他一回神，便對上了那雙黑白分明，此刻盡是關(guān)切的澄凈眸子。

    四目相對，她輕聲安慰他“可是，阿公他自己憂思成疾，是天定的命數(shù)，誰也沒有辦法呀……若是可以，他一定也是愿意陪著阿家白首偕老，看著奉倩你長大成人的。”

    聽過這一句，荀粲卻是神色一滯，垂了眼瞼，一雙眸子深沉得似乎看不到底：“不，并非天命。”

    聞言，曹瑩一時(shí)怔住，有些錯(cuò)愕地看著他。

    “家父荀彧——是自盡而亡。”他說得并不大聲，但原本扶在案上的那只白皙修長的手，指節(jié)緊繃得略略泛了青白“服毒自盡。”

    那廂的少女瞬時(shí)間驚住了，震愕、驚詫、意外甚至是難以置信。

    荀粲微微闔了眼，默然了好半晌。

    “是死諫？”她似乎終于平緩了心神，也厘清了思緒，問得鄭重而認(rèn)真。

    荀粲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下頭，而后睜開了眼，語聲似乎帶了幾分嘲弄：“誰說他慧冠群倫，智計(jì)無雙？——最終，那個(gè)無雙國士是這樣愚忠地為注定將亡的大漢祭上了自己的性命？”

    正因?yàn)樗涞鄄躢ao二十一年情誼，太過了解他的為人，知道勸諫無用，所以便用自己的死來破了這個(gè)局。

    說起來，也算偉大罷？以血為祭，阻住了距皇位一步之遙，代漢易如反常的曹cao，讓他至死也未真正稱帝。

    但——真的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可以奉曹氏為君，都可以同流合污，都可以棄卻漢室做了貳臣？為什么他就不可以低頭折腰，不可以順從時(shí)勢，不可以合光同塵呢？

    為了維護(hù)那個(gè)將亡的漢室江山，真的值得祭上性命，棄卻妻子么？

    他久久沉默，庭中半晌闐然，只聽得曉風(fēng)拂過花葉的沙沙聲響。

    “奉倩，我說一樁兒時(shí)的事情與你聽，好不好？”最終，那同他一起沉默許久的少女開了口，語聲仍是清稚悅耳的，不及他回應(yīng)便繼續(xù)了下去。

    “幼年因?yàn)椴荒艹鲩T，整日里呆在家中，所以我便喜歡在花苑里玩耍，也愛各樣的異卉奇葩。阿父常常令人從各地帶了稀奇的花草與我。有一回，帶回的是交趾的一種四季竹，枝節(jié)疏闊，稈綠葉秀，籜耳是很少見的紫色，而且?guī)缀跽甓紩S……稀罕得很。”說到這兒，她神情里帶了許多追憶，溫和恬然。

    “而更出奇的是，第二年，它竟開花了。”她一雙眸子晶瑩燦亮，幾乎晃了人眼，笑看向他問：“奉倩可見過竹花？”

    荀粲輕輕搖頭：“以往只在書中看過。”

    《山海經(jīng)》中寫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結(jié)實(shí)，結(jié)實(shí)必枯死，實(shí)落又復(fù)生。”

    ——但，世人多以為竹花只是傳說。

    “我怕一輩子都忘不了，是一串串像米粒似的東西，阿父說，叫做‘竹米’，生在玉綠的竹桿上，真是稀罕極了，也漂亮極了，我開開去看，一顆顆地?cái)?shù)那幾竿竹子上今日又多結(jié)了幾粒竹米……”她笑著笑著，神色便低落了下去，而后微微闔了眼“可是，待竹米熟了，竹子也就死了……”

    整整十余竿，盡數(shù)枯死，沒有一竿幸存。

    “阿父見我難過，便令人從交趾挖了幾棵，千里迢迢送到洛陽來。”她神色是微微帶笑的“而且，說是問過了當(dāng)?shù)仞B(yǎng)竹的人，原來竹子開花會需耗太多養(yǎng)分，所以花落便會枯死。”

    “只要在花枝才發(fā)的時(shí)候剪掉，不讓它開花，竹子就能再活幾年。”

    “我將再次送來的那些竹子一直養(yǎng)到第三年，它果然又要開花了……一根根花苞抽了出來，同上回一模一樣，我知道，它開花會很漂亮，也知道，花謝之后整棵竹子便會枯萎。”她神色平靜地淡笑著說“我?guī)谆卦囂街谀腔ò帯罱K還是沒有剪。”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世上萬事萬物的存在，都有自己的本心在。若是剪了竹花，于竹子而言，活得再久……或許都只算是茍全性命罷？”

    ——這樣的活著，真的比舍生取義要好么？

    荀彧只要卑躬折腰，只要和光同塵，只要做了貳臣，自然可以尊榮富貴，終老天年——可，那便也不是風(fēng)骨兀傲、天下仰慕的荀令君了呀。

    最終，他輕輕擁住了她，將少女緊緊扣在懷中，把頭埋在她肩頭。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柔和地回?fù)碜×诉@個(gè)人。

    久久相擁，不言不動，唯愿時(shí)光就此定格，此生就這樣伴你身側(cè)，相偕于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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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龍三年，元旦，洛陽。

    正月初一，是為元旦，元者始也，旦者晨也，元旦為一歲之始，故又稱“三元”，即歲之元，月之元，日之元。

    這年冬雪宜時(shí)，紛紛揚(yáng)揚(yáng)連日不歇，元旦這一天卻是天光初霽。雪后的洛陽城素覆街衢，檐角掛冰，但家家戶戶門扇上都繪了嶄新的門神，左邊是神荼，右邊是郁壘，身著斑斕戰(zhàn)甲，面容威嚴(yán)，姿態(tài)神武，門上懸上縛鬼的葦索……一派新元伊始的鬧熱光景。

    在這樣團(tuán)欒喜慶的日子里，荀粲與小瑩也都換了嶄新的衣裳。荀粲一襲玉色直裾，擁了綿袍，而小瑩則是藕荷色襦裙披著白貂裘。而今日的早食也格外豐富些。

    主食是一鼎冒著乳白熱氣的羊羹，旁邊青瓷碟里置著兩只生雞子（生雞蛋），一盤由蔥、姜、蒜、韭、蘿卜拼成五種菜疏拉成的鮮綠的五辛盤，兩盞蜜黃色膠牙餳，飲品則是桃湯與椒柏酒。

    時(shí)人相信，正月土氣萌動，草木生長，而雞則以五谷為食，羊則喜嚙百草，所以應(yīng)該殺羊磔雞以助于草木生長。是以，這一天會食羊rou，生吃雞子。

    五辛盤，由五種辛辣的蔬菜，食之使人疏通五臟之氣；膠牙餳，故名思義是粘牙的軟糖，據(jù)說食之有固齒之效；而桃湯以桃枝、桃根，桃莖浸煮而成。相傳，后羿死于桃樹之下，所以桃木具有祛邪氣、鎮(zhèn)百鬼之效。

    兩人在案前吃著羊羹雞子，又飲了桃湯，五辛盤這樣的辛辣菜疏，荀粲原以為小瑩不會喜歡……像這個(gè)年紀(jì)的小孩子，大多是不喜歡吃辛辣口味的。

    不曾想，小姑娘依次吃了蔥、姜、蒜、韭、生蘿卜，盡管偶爾皺了皺鼻子，卻丁點(diǎn)兒也沒有含糊過去。

    “蔥白辛溫，有潤腎通陽之效，蒜有清熱解毒之效，韭菜性溫，有健胃提神、止汗固澀之效……都是對身體有益的呀。”見他疑惑，她抬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理當(dāng)所然笑著應(yīng)道。

    荀粲其實(shí)并不十分意外小瑩平日就極注意養(yǎng)身的。記得去年長兄令人送了一筐時(shí)鮮的莆桃過來，口味頗佳，但小瑩卻一顆也沒碰。

    后來問，她說莆桃性寒，而自己從小肺寒脾弱，所以不宜食用。

    這些飲食宜忌雖然平日也聽人說起些，但即便極注重養(yǎng)生的老人也少見對自己嚴(yán)苛成這樣……何況是這般年紀(jì)的小姑娘？

    ☆、第123章 荀粲與曹氏女（九）

    說起來，小瑩雖有肺寒之癥，身子孱弱些，但似乎也并不甚嚴(yán)重，這半年多來連藥也不曾吃過一回。

    或許……正是因?yàn)槠饺兆⒅仞B(yǎng)身，飲食得宜的緣故罷。

    想到這兒，荀粲微微笑了，然后取了案上的髹漆木勺，將溫在獸紋銅鐎中，正泛著微辛椒香的琥珀色椒柏酒舀了出來，而后緩緩斟了兩盞。

    他先遞了一盞與了身畔的少女：“這椒柏酒于養(yǎng)身延年更是有效，愿小瑩滿飲此杯，從今而后，痼疾盡除，百病皆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