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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古時候那些愛情在線閱讀 - 第72節

第72節

    “所以那個時候,我便發下宏愿,此生,原盡已身之力,使大漢的社稷重復太平,河清海晏,天下安瀾。”

    “——最不濟,要辟一方凈土,保一方太平,養一方百姓。”三十三歲的孔明,站在城樓之上,凝視著眼底千里沃野,一片豐收熟黃,堅定地輕聲道。

    ☆、  第109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三)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他神色凝然,而后頓了一頓,輕聲恍惚似的嘆了一句“那個時候,只盼著,這天下若還是大漢的太平天下該有多好……這天下,若早日寧靖,歸于太平該多好啊。”

    “所以那個時候,我曾發愿,此生,原傾已身之力,使大漢的社稷重復太平,河清海晏,天下安瀾。”

    “最不濟,要辟一方凈土,保一方太平,養一方百姓。”三十三歲的孔明,站在城樓之上,凝視著眼底千里沃野,一片豐收熟黃,堅定地輕聲道。

    黃碩靜靜看著眼前風姿卓然,神色堅定的青衣文士這,是她的丈夫。

    從來就是這樣,志高德劭,重義安民……讓人仰望敬慕,從心底里折服。

    你既志愿如此,那我便陪著你身邊,看你辟一方凈土,保一方太平,養一方百姓。

    ※※※※※※※※※※※※

    纖月如勾,皎皎然懸在西邊高樹的枝梢間,銀亮的一彎。漫天星子散漫地綴天際,光華熠熠。蒼穹是明凈的琉璃藍色,沒有一絲云翳。

    “呀……流螢越來越多了。”女子清越的語聲響起在夜色中,透著并不掩飾的欣然喜悅。

    淡薄的月色下,一雙相偕出行的伉儷挑著盞薄紙繪墨的竹骨燈,緩步走在錦江之畔一條細草鋪氈,繁花糝徑的僻靜小路上。江上水汽氤氳,潤澤得兩岸草木蔥籠,在這樣清朗的夏夜里,黛青色的菁茂草叢里便出沒著許多流螢,點點柔和的淡黃色螢光浮動在水畔草尖,分外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清幽靜謐。

    而此刻,似乎是被那盞同樣的月色下熠熠發光的竹骨紙燈所吸引,所以不斷有柔和的淺黃色光點靠近過來,繞著紗燈來回浮動……挑著紗燈的黃碩,索性駐了步子,只靜靜凝目看著點點流螢圍攏過來的奇異景致。

    今日乃是六月初六,民間謂之“洗曬節”。因為此時正是盛暑伏天,又多有三時雨,所以氣溫濕熱悶燥,故而自皇室到民間,這一天都要曬谷、曬物和洗浴。

    成都城外的錦江,白天便迎來了許多賞荷兼沐浴的百姓。而到了晚間,因著水汽洇澤,草木蓊潤,十分清涼宜人,所以便有許多士庶百姓挑燈在此消暑賞景,兩岸燈火流映,一眼望去蔚為壯觀。

    ——孔明與黃碩輕裝簡行,月色淡薄,看不清面目,而他們又特意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所以并不擔心引人矚目。

    “走了這么久,不若在此處稍作歇息罷?”身側的孔明語聲溫和地看向妻子道。

    “嗯。”她輕輕頷首——其實并不怎么累,她自小便時常登山臨水,丁點兒也沒有尋常女子的嬌氣。但從重逢以來,他這般體懷入微的細心妥帖卻令她近乎貪戀,所以一向從善如流。

    這一條小徑兩側大多是叢叢簇簇的野薇,郁郁的黛青色如地茵一般鋪展開來,在淡薄月色下看起來甚至有些柔和的綿軟。一雙伉儷就這么隨意地席地跽坐了下來,全不在意夜露沾了衣襟。

    黃碩將竹骨薄紙燈置在了一旁,愜意地看著它引來四周的點點流螢,那薄亮的細紙上是孔明手繪的一幅蘭溪月色圖,燈中柔和的暖黃色光華透過薄紙,照澈了那紙上那一幅工筆勾勒的靈秀山水,一輪如鏡月朧,映著山中野石澗水畔,幾株幽長秀頎的蘭草……此刻流螢飛來,時不時有淡黃色的光點撲在那紙畫上,美好得令人舍不得移目……

    直到樹梢那一勾纖纖的上弦月漸漸近了中天,夜色深濃,流螢才終于一點點散去,黃碩也看得有些倦了,轉而將目光移向身畔的丈夫。

    只見他正抬手將身邊另一盞竹骨燈上的薄紙罩小心地取下來——出門時,他多帶了一盞燈,她好奇地問及緣由時,他卻但笑不語。

    這盞燈,雖是同她先前挑在手中的那盞一樣是竹骨紙罩,但是從里到外都有些區別。原本插置脂燭的地方盛了大塊的松香,且燈上封頂——以往,她從未見過誰家的燈籠是這般模樣。

    那廂,孔明已成功地取下了紙罩,而后自原本亮著的那一盞燈中取過了脂燭,點燃了燈中的大塊松香……松香的熱氣和煙氣不斷積聚起來,那封頂的竹骨燈整個兒被映得通紅,而后就在黃碩幾乎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它自己一點點離開了地面,緩緩平穩地向高處升浮起來——

    那盞明紅的薄紙繪墨竹骨燈就這么升上了中天,在蒼茫寂黑的夜色中美麗得如此璀璨,柔暖而耀眼……

    就在這第一盞燈籠升上中天后,錦江兩岸的人群中,不久便升起了一模一樣的明燈,而后是第三盞……第五盞……第八盞……第八十盞……暖紅色的明亮燈盞就這么絡繹不絕地相斷升了起來,柔和而明亮的點點暖紅色的光華近乎照澈了夜里泛著微瀾的浩渺江面,百千燈影流映,璀璨如星,美麗得近乎奢侈,宛若一個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的夢境。

    最終,這一盞盞燈火陸續升高,化作黧黑天穹間點點璀璨的暖紅,然后遙遙消逝在天際——

    “這是原先在軍中時,為了傳遞迅號想出的法子。后來在蜀地廣為流傳,后來坊間索性就用了我的名字,喚作‘孔明燈’。”他看著妻子,語聲清醇而溫和,眸子里帶著極柔暖的淡淡笑意“因為夜間升燈十分好看,所以蜀中百姓逢了節令,便喜歡放燈來祈愿。”

    放燈祈愿?一直微微仰著頭,凝目看燈的女子,此時方才徹底回了神,憶起了他們最初放上去的那盞薄紙繪墨的竹骨燈……

    她記得那薄透的燈紙上,工筆細繪了一雙比翼的鴻雁,其傍是兩行清雋溫斂的漢隸——“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  第110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四)

    日過中天,已是午后時分,安然靜謐的書房中,微光透過糊綺的青蓮紋木格長窗照進來,室中一應事物都被籠在一片淡薄朦朧的光影里。而那個跽坐在案邊茵席上,正執了兔毫細筆凝目看著眼前一方絹帛,神色沉凝的女子則更顯得安寧恬然。

    孔明進來時,看見的便是妻子正凝目思量,聚精會神的模樣甚至,連他的腳步聲都未察覺。

    他不由放輕了足音走近前來,目光同她一道落在案頭那方絹帛上,細細端量起其上的圖畫來

    這是……織機?

    他看了片時后,神色微微有些訝異但并非尋常的五十綜或者六十綜的織機,而是他從未見過的形制。

    女子神色極為專注,冥思了片時后,似是終于了想什么關鍵點一般,挽袖懸腕,執筆落墨,熟稔地迅速在絹帛上那架織機的構造圖上幾下涂抹,改動了機棙式樣……

    而后,又反復細看,端詳了半晌,待那絹帛上的墨跡已然干透,方才舒了口氣……應當,是成了。

    “可累了?”直到此時,孔明方才溫和地出了聲,關切道。

    即便他語聲刻意放輕,也仍是驚得她堪堪回了神,既而移目向身側的丈夫,不由佯嗔道:“來了也不出聲……倒嚇我一跳。”

    “見夫人這般專心致志,豈敢攪擾?”他溫暄的眸光里微微帶了幾分玩笑,而后落向了案頭的絹帛,問道“不過……這織機看著頗是新奇,有甚么講究?”

    黃碩眸光也回落到了自己眼前的圖紙上,伸指輕輕撫了上去:“聽說,前些日子,扶風郡那邊有個叫做馬鈞的士人改進了舊織機。原先的織機都是五十綜,五十躡,六十綜,六十躡。他卻皆改作了十二躡……如此一來,奇文異變,紋樣繁麗,價格便翻了數倍。”

    “我于這些事情向來有興趣,聽著不由便動了念頭,也打算試著做一架出來。”纖白的指尖一點點摩挲著絹帛上墨繪的織機圖,女子清越的語聲里帶著幾分大功告成的欣慰“這圖紙已耗了好幾日功夫,方才修改了最后一處,我反復驗看,應當是堪用了。”

    “待會兒便送去給府中的將作大匠們看看,三五日內想必就能做出實物來。”

    孔明微微一怔,看著眼前靈慧穎悟的女子,神色不由有些凝住

    整個益州,最大的出產便是蜀錦,算得上整個州境的經濟命脈,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改進織機,錦價翻倍,可謂是惠施百姓,澤及闔州的大功。

    原來,近日間她廢寢忘食……就是在忙這個。

    見他一時無言,神色沉凝了下去。多年夫妻何等默契,黃碩幾乎瞬時了然。

    “孔明,”她不由自案側茵席上斂衽起了身,立在了他對面,四目相對,女子的神色溫和中透著幾分凝定“你莫忘了,我也是自幼沉迷于《魯班書》《考工記》之類,于機棙百工,原本就是十二分喜歡的。”

    做這些事情,雖然會累,但卻并不覺得辛苦……因為,這也是我的志趣所在。

    所以,你不必有愧,不必歉疚。

    “嗯。”他靜靜凝視著妻子的雙目,頓了片時,而后緩緩地輕點了頭,片時間,孔明仿佛是憶起了什么似的,眼里竟帶出微微的笑意來“說起來,阿碩一向都有許多奇巧心思。”

    “記得你初嫁予我的那一年。新婚不久,我為鄉中射禮,日日晨起院中練箭,你一時興起,便要習箭,結果卻因膂力太弱而連連脫靶……”

    女兒家天生體格不及男子,又是初學,這原本平常得很,想到這兒,他眸子里不由漾起了極為暖然的笑意“但阿碩受挫之后,卻是索性釋了弓,發誓說要做出適宜女子習用,威力不俗的弓弩來……”

    黃碩聽他溫聲娓娓而敘,一時間也不由陷入了追憶之中是呵,其實少年時她骨子里好勝得很。甚至于自信得有些自負,明明是自己身嬌體弱無力御使弓弩,卻抱怨說是這弓弩不堪用,誓要做出一副趁手的弓弩來。

    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是有幾分無理取鬧。但那時他聽了,卻是溫和帶笑地點了點頭。

    而后,便四處為她尋適宜做弓身的各種獸角竹木,適宜做箭尖的各種銅鐵錫銀,適宜做箭翎的各種鵝毛雁羽,適宜做弓弦的各種蠶絲犀筋……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人,連你偶爾的異想天開也這樣認真地對待,這般鄭重地縱容?

    所以呵,教她如何不動容?

    后來的日子,便是她幾乎廢寢忘食地翻閱古籍,而后一卷卷不分晝夜地畫著圖紙,他在一旁細細參詳,一處處認真地提出異議與建議,而后二人一同修改圖紙,他cao刀動手,斫木煅鐵,磨角上弦……最終,制出了一副以鐵為矢,可以連發十箭,威力甚強,當世無匹的奇巧連弩。

    那個時候,一雙年輕的伉儷不會知道,這種威力臣大的連弩日后會大行于蜀軍之中,甚至竹帛留名,史稱“諸葛連弩”。

    是啊,當初就是因為這樣的志趣相投,所以所以新婚之夜才初初見面的一雙年輕男女得以相知相契,漸而伉儷情深。

    時隔七載,聽他溫聲說著這些,她的目光不由愈來愈暖然……她俯身拾起了案頭那一卷絹帛,而后幾步繞過幾案,走到了孔明身畔,抬手將那帛書在他眼前平緩地展開,笑言道:“說起來,我倒當真有些好奇,這十二綜的織機,究竟會織出怎樣繁復絢麗的紋樣來,竟能使錦價翻了數倍。”

    她雖不擅長針黹織繡這些,但身為女子,于衣料布匹天生就比較有興趣。

    “府上這幾位工匠,技藝皆是冠絕郡中的,最多不過五日想必織機便能制成。新織的第一匹錦緞自然會送過來給我們二人過目……到時便能看到了。”孔明抬手握了絹帛的另一端,與她一同細看著那織機圖,淡笑著回道。

    “倒也不急。”黃碩收了絹帛,二人相偕走到了東窗下,今日天氣晴好,碧空澄霽,唯有東邊的天宇間浮了幾縷舒白的云絮……她靜靜看著,神思不由飄遠,忽然嘆道道“若說錦繡,當世第一的,恐怕非江左‘機絕’,趙娘子莫屬了。”

    自古以來,織繡之業,中原一向以絲錦為主,而江南以織布為主。但如今以一手織綿絕技而飲滿天下的,卻是東吳名士趙達的小妹。這位趙娘子自幼穎悟,雅擅丹青,而兼擅織錦,能于指間以彩絲織就云霞龍蛇之錦繡,大則盈尺,小則方寸,見者無不驚贊。

    據說,吳主孫權曾想尋一位畫師繪出山川地勢之圖,方便軍旅布陣。而趙達便將自家小妹舉薦給了主公。

    這位趙娘子真正蘭心惠質,孫權令她畫出九州方岳之圖,卻回道,丹青之色容易歇滅,不易久存,妾身擅長刺繡,可以畫列國地勢于方帛之上,寫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陣之形。

    后來,此繡畫成后,進而于吳主孫權,時人莫不驚嘆,贊之曰:“針絕。”

    “我昔年在東吳時,與趙達有幾面之緣。這位趙娘子,倒曾見過一回。”夫妻閑話,孔明的神色也頗是溫和隨意“當時,那小姑娘才是九歲年紀,但針黹造詣已頗是不俗了,為兄長繡的一方幅巾,其上白鶴根根翅羽分明,眼眸宛轉如生,十分了得。。”

    “這樣啊……”黃碩聽得頗有興趣,笑與他道“如此慧質不凡的孩子,論起來,如今正是及笄之齡,不知會花落誰家呢?”

    孔明聞言,卻只是淡淡笑了笑。轉而便同她一道賞起了窗外的風景。

    幾日前,東吳那邊傳來消息,吳主孫權府上新進了一位“趙夫人”。

    趙達此人一向自詡淡泊,不慕官爵……若當真淡泊,又如何會將唯一的meimei作了奇貨,獻主邀寵?

    依稀記得昔年做客東吳時,那一雙自幼雙親亡故,所以相依為命的兄妹。

    趙達與他的長兄諸葛瑾同是客居東吳的流寓之士,所以彼此有些交集。那一回他受邀來家中做客,便帶了稚齡的小妹一起。一眾年輕士子于湖心水榭賞荷聚飲,那個性情溫和的青年,酒酣之際,近乎是有幾分得意地,將自已頭上的幅巾、身上的深衣、腰間的博帶、香囊等一應物什上精致的繡飾向眾人展示,在大家驚贊的目光中,指了指身畔跽坐的女童,道俱是出自舍妹之手,笑意里的自豪怎么都遮掩不住。

    而那個靦腆乖巧的女童便安靜地坐在兄長身旁,有些緊張地牽著他衣角,神色間滿是信任與依戀……

    歲月遷流,光陰荏苒……若而今再見,只怕已是物是人非了罷。

    歷世三十余載,孔明一向覺得,人生一世,為了仕宦前途,為了名利富貴,或者為了志向抱負,或許可以犧牲良久,舍棄良久但,有些東西,不在此列。

    ☆、  第111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五)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魏王曹cao病重,薨于洛陽,終年六十六歲。

    其子曹丕承位,當年十月,威逼漢獻帝劉協禪位,篡漢自立,國號為魏。

    次年,漢中王劉備于武擔山之南設壇稱帝,國號“漢”,史稱蜀漢,年號章武,定都成都。以諸葛亮為丞相。

    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蜀漢昭烈皇帝劉備病逝于永安,臨終托孤于丞相諸葛亮。劉禪繼位,封諸葛氏為武鄉侯,開府治事,不久,領益州牧。

    新君年僅十七歲,未諳政事,是以社稷之務,莫論巨細,皆決于諸葛丞相之手。

    章武三年七月,成都,丞相府。

    更闌人靜,時令雖未出三伏,但初秋的夜風已帶了些微寒意。秋風拂過深曠庭院,窗外幾叢修茂的翠竹曳曳搖影,一地疏影斑駁。青灰色懸山頂的雙鹿紋甓瓦挑檐下,數十只玲瓏檐鈴叮呤作響,在四圍闃寥、萬籟俱寂的寅夜里聽來,清聲泠然,近乎有一種深山梵唄般的幽渺空靈……

    “夫人,夜里涼,且添件衣裳罷。”青衣侍婢手中捧著一襲素白的綿袍,自西邊的側室輕步走到了女主人身側,恭謹執禮道。

    篆字青瓦赭紅椽的檐廡下,那女子依是蘭青曲裾綰雙鬟,數年如一日的從容淡若,清雅幽嫻,仿佛幽谷澗泉邊一株葳蕤的蘭草,慧質內蘊,潛靜高華不可方物。

    “嗯。”她略點了頭,但眸光卻仍是落在東廂書房的方向,神色微凝……室中暖黃色的光暈清晰地將那個跽坐案前,執筆而書的男子身影清晰地映在了糊綺的菱格紋長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