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那是一道修長秀頎的影子,略略清瘦,卻蒼勁梗直,如竹一般端斂儒正。 ——已是寅初(凌晨三點)了。 “廚下的食材可還齊全?”黃碩披上了綿袍,自東廂的書房移開了目光,而后微微側過頭問身后的侍婢道。 “幾位廚工早先領了夫人的吩咐,一應五谷稻梁和犖素菜疏都是備好的。”青衣侍婢微微頓首,而后恭謹地詢道“夫人是現下過去么?” “嗯。”黃碩又看了眼那青燈照壁的書房,點頭之后便徑自向西廂廚室的方向走去,青衣侍婢領著兩名十一二歲的緗黃襦裙的小婢綴行其后,自東廂經過時,不由得向書房看了一眼。 ——先帝晏駕,新君承位,近日里政事可謂繁冗。丞相每日下朝之后,便是在外書房議事,朝中重臣一拔兒接著一拔,往來不絕,一直自巳初到了申正,連下餔都錯過了。待匆匆用過些飲食,時辰已然入暮,便又要回內院東廂的小書房,著手應對案頭兩尺來厚的各處章奏…… 他們這些服侍的人,幾乎都習慣了丞相焚膏繼昝,夜以繼日地案牘勞形,錯過飯時早就成了常事。而書房中往往一議事就不知多長時間,廚下連飯菜都不好準備。所以丞相飲食無律,且飯食菜蔬之類從不講求精致,只越快越好…… 領袖群倫,位極臺輔——這人,是蜀漢的丞相。 自十年前掌政蜀中起,他便革新政令,嚴明法度,體恤黎元,勸課農桑,且以身作則。所以,雖時值亂世,而蜀地卻是安享了近十年的清晏太平近十年間未遭戰禍兵燹,未有饑荒時疫,未見臣貪大蠹…… ——境內清平,士民殷富。使多少百姓免于戰火兵災,免于四處流離,免于饑餒之苦,免于性命之患。 整個蜀地,不知有多少人家為諸葛丞相立了生祠,朝夕供奉。這個人,被蜀漢的萬千百姓頂禮膜拜,敬若神明。 而朝野內外,文武群臣出入相府無不規行矩步,進退恭謹。她們這些下人偶然也曾聽過朝臣們私下竊語,,仿佛莫論怎樣繁難的政事,怎樣的窘迫的軍務,一旦交到了丞相手中,仿佛都會舉重若輕,迎刃而解。 諸葛丞相,在朝堂之上,就是這樣高山仰止的存在。 這十年間,他出將入相、縱橫捭闔,名震諸侯,享譽天下……更贏得了蜀漢上下千萬計的士庶民心,真正澤及一國,萬民翊戴。 亙古及今,試問天下之間,能臣賢相做到這般的,又有幾人? ——而這背后,又是多少像這般殫精竭慮的不眠之夜? 青衣的侍婢好一會兒才自那廂書房收回目光,斂了斂心神,看向前方不遠處一燈如豆的廚室。 丞相夜里焚膏繼昝,料理政事,夫人每每便在夜里親自下廚,洗手做羹湯送了過去……從不假廚工之手。 趁丞相用飯的間隙,幫他整理各方章奏,抄錄要緊的公文,甚至有時會獻計獻策,世間男子汲汲而求的賢內助,大約莫過于此了。 大抵也只有這樣的夫人,才配與經天緯地、冠世絕倫的丞相比肩而立罷。 ※※※※※※※※※※※※※※※ 建興元年(公元224年),二月,成都,蜀宮。 兩名發綰采鬟、宮絳環佩的的十五六歲宮婢在側前方引著路,后面則是身著一襲刻繒彩畫青色揄翟禮服的黃碩。右邊的宮婢一面走一面笑語盈盈地向丞相夫人說著眼前這處假山方池中新增了那些景致,又新栽了哪些花卉…… 今日乃是皇后親桑之日,也是一年之后由國母主持的最為重要的祭祀。 當今皇后張氏是已故車騎將軍張飛的長女,年紀比天子劉禪稍小一些,如今不過一十五歲。這也是她承后位以來第一次行親蠶禮,難免有些惶然無措,所以一早便遣人請了丞相夫人入宮,好請教一二……說起來,皇后殿下一向將黃夫人作長輩看待,十分親近。 黃碩看著青石道路兩側的一片湖石假山,假山蔭葛垂蘿,其下種了各樣奇葩異卉,雖才是仲春二月,卻已有了些零星的綠意,一片生機盎然,不由心生愉悅——何況,這個地方她住了近十年,自有一份親近之感。 如今的蜀漢皇宮便是昔日的左將軍府,孔明自入蜀以來,便署左將軍府事,所以一直隨先主劉備住在這府中。直到當今天子劉禪承位,孔明以丞相之身開府治事,才自這兒搬到了如今的丞相府。 黃碩對這兒十分熟悉,也喜歡入宮來陪伴皇后張氏。 說起來,劉禪和張皇后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猶記得十年前,初初來到蜀地,在左將軍府花園中見到的那個安靜得有些帶怯的七八歲孩童,還有不遠處被父親張飛舉在肩頭,興奮地伸了胖嘟嘟的白嫩小手去摘枝頭一朵棠棣花的五歲稚女……一恍眼,光陰荏苒,已是十年。 先主劉備和張將軍已然做古,留下這一雙小兒女。 所以,一直以來,她近乎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的,希望看顧照著他們長大。 前方是一條白石小徑,兩側的假山垂葛蔭蘿,綠郁蔥籠,十分清幽靜謐,所以當其后宮婢細細的竊語聲傳來時,也就分外清晰—— “……今日廚下當真遭了殃?”一名小宮婢仿佛捺不住好奇心一般,小聲問道。 “哄你作甚?陛下勃然大怒,徑自掀了食案,玉鼎琉璃盞水精盤碎了十多個,廚工們嚇得跪了滿殿,通通杖責二十板……幸好幸好,沒有我們幾個的事兒。”寺人繪聲繪色地說著,末尾出透著一絲慶幸。 “這回廚工們又是為什么惹了圣怒?”宮婢追問道。 “唉……還不是為著丞相府上有郡縣進貢的野王甘醪,而陛下自己卻不曾吃到……可那是因為陛下因為體質濕熱,而此酒性烈,侍醫叮囑過不宜飲用,所以廚工們才不敢奉上的。”小寺人也頗是無奈,有些嘆氣道。 “就為這個?”宮婢聽得有些不可思議,“四方進貢之物,依先帝在時的舊例,都是要分賜予朝中諸位重臣的,這有甚值得生氣的?” “你不在陛下身邊服侍,哪里曉得這些內情。諸葛丞相如今在天下間何等盛名,在蜀漢之地何等民望?九州之內,有不知當今天子的,怕也沒有不知諸葛孔明的。又因陛下尚且年少,丞相又是先帝欽定的輔政托孤之臣,所以平日里文武群臣自然是以丞相以首是瞻……陛下日漸年長,近些日子已是發過好幾回脾氣了。” “有一回,盛怒之下,竟說……說丞相他與曹瞞何異?”小寺人刻意壓低了聲,但四周太靜,仍是足以讓人聽得清楚。 “啊?!”宮婢低低驚呼出聲,仿佛不能置信一般“陛下怎的這般……這般是非不分!” “噓,你小點兒聲!”小寺人急急阻道,待她壓下了那聲驚呼,方才低聲娓娓同她解釋“你想啊,丞相他如今領著益州物,封武鄉侯,論名望、官職、論權勢,哪點兒輸于當年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cao?” “混話!那曹cao名為漢臣,實為漢賊,我們丞相殫精竭慮,克己奉公……分明天壤之別!”宮婢有些不忿地急急爭辨。 “這殫精竭慮究竟是為國盡忠還是為己拓名……又哪里能分得這般清?人心難測,那曹瞞最初不也是打著迎奉天子、興復漢室的旗號?”小寺人顯然是思及天子平日的一些言論,說起來頭頭當初“當初的漢獻帝,如今的山陽公那時候可是感激涕零呢……到后頭幡然省悟,卻已然遲了……” 在假山的另一側,方才被黃碩示意止住了步子的兩名引路宮婢,早已面色一片慘白,腿軟似的委身伏首跪地,畏冷一般瑟縮著肩,身子一陣陣作顫。 ☆、 第112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六) 黃碩袖中的雙手已緊攥成拳,但以只是凝了片時,便回復了初時的平靜,聽著假山后的兩名宮人走遠了,她語聲淡然地從容吩咐:“且起來罷,皇后那邊還等著呢。” 但,眸子深處卻是一派冷凝。 這日,黃碩回到家中已是向暮時分,走入內室時,有些意外地看到孔明靜靜跽坐在窗下竹幾前,兀自拈了博箸下著一局六博棋。 他束著時下士人尚行的白紗綸巾,身著一襲同色的白紗直裾深衣。昔年溫靜雋致的眉眼,如今多了些許歲月積淀的從容曠達,一襲白衣沐著夕陽,在柔和的緋光里風華無儔,整個人素潔清峻不可方物。 “回來了,”孔明聽到她的腳步聲,不由擱了手中的博箸抬起一雙澹然深遠的眸子,淡笑著向妻子招呼道“阿碩可有興致陪我相博一局?” “丞相相請,何敢不從?”黃碩亦帶了幾分玩笑,而后輕步向他走了過去。 近些日子國境之中諸事順遂,他這個丞相亦稍微清閑了些,所以偶爾才能像現下這般,夫妻二人擺了棋枰,博殺幾局。 六博之戲,濫觴于戰國時期。 人們常說的“博弈”,弈是圍棋,而“博”便是六博。 六博棋由局、棋子、箸或煢組成,局即棋盤,一般是髹漆的矩形板,局上有十二曲道,中央有一個方框,四角繪著禽鳥圖案。六博棋子共十二粒,分兩組,各一大五小六粒,大棋子稱“梟棋”,小棋子為“散棋”。博箸長約七八寸許,是一根細長的半邊竹管,填以銅鐵之物,煢又稱瓊,為珠狀。 相較于高深玄遠的圍棋,六博要輕松閑懈上許多,閑暇取娛最合適不過。所以近二三年來,他們夫婦的興趣也是自圍棋移到了六博上。 黃碩走到了窗下的蕉葉紋黑地朱繪漆案旁,在他對面斂衽落坐,眸光落在了案上那一局六博棋上。 著眼前這一副竹制的六博棋,竹木棋枰,竹片棋子,竹管博箸樸素簡單,卻十分精巧。這是三年前,他們還住在左將軍府中,他砍了庭中幾株越王竹,親手所制。 二人置好棋子,各拈了博箸,你來我往,許多手交換下來,仍是難分軒輊 “阿碩……今日有心事?”他頓了手上的動作,抬眸向妻子,溫聲問,目光了然而深澈。 圍棋到后來,他時常勝她一籌,而六博勝在靈活,他向來不是她的對手。 黃碩微微一頓,抬眸與丈夫對視,片時后方才清聲問:“你,都知道?” 所以,因為擔心她,早早在這兒擺了棋枰等她回來。 四目相對,一時靜默,過了會兒她才又開了口,神色鄭重,眸光仿佛直看入他心底深處:“你一早就什么都知道的,對不對?” 那廂,蜀漢丞相沉默了一瞬,而后微微頷首。 “呵……”也是啊,這人連她在宮中遇了些許意外都了如指掌,皇帝劉禪的衣食起居、舉止言行,哪里又能瞞過他的眼? 黃碩狠狠閉了閉眼,默然了許久,交疊在膝前的雙手十指相扣,絞得指節處有些發白。 十多年間,作為朝夕相伴的妻子,她看著他履正奉正,為調度糧草殫精竭慮,晝夜以繼,不知多少回累得伏在案頭睡了過去;看著他心憂黎元,為治理水患旱情事事躬親,一回回去蜀中各地探訪民情,幾度身臨險境,以至于雙腿受寒,如今每至陰雨天便隱隱作痛;看著他嘔心瀝血,莫論政務怎樣繁冗,也日日翻閱少年天子的課業,時常親自督導,只望誘掖勸學,能使其早日進益,堪承社稷…… 可,他傾盡的心力來輔佐的又是怎樣一個人呢?今日在宮中聽到天子近侍那一番言論時,黃碩憤怒得幾乎五內欲焚! 即便明白劉禪才只十八歲,自幼又一向被呵護備至,少歷練少見識所以,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可,她怎樣也難以抑制心頭的失望、忿然以及憤怒!她怎么能容忍孔明受這般的誤解,這般的怨懟,這樣的侮辱? 而更使她心內如絞的,是……他居然一早就什么都知道。 這些誤解,怨懟、侮辱,他已然默默承受了許久許久。 約過了半刻辰光,再抬眸時,她的神色已轉為從容平靜,她看著朝夕相對十余載的丈夫,一字一頓地清聲問:“孔明,既知如此,你欲將何為?” 猶記得幼年時讀史,對書中所標榜的那些高行節義,愚忠于昏君弱主,而最終卻不被信任,以至于殞命亡身的所謂“忠耿藎臣”,黃碩也是一樣心存仰慕的。 但她卻絕不希望這樣的事情,落到孔明身上。 所以她問他“欲將何為?” 原為伊尹,原為霍光?莫論怎樣,她舍不得他過得這樣隱忍,這般辛苦。 那廂的蜀漢丞相,亦是默然良久,此刻聽到這一句,卻是平靜而坦然地對她對視,道:“愿效周公。” 周公,姓姬名旦,乃是周文王姬昌的幼子,有圣德,令名彰于天下。 早年,姬旦輔佐其兄武王姬發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后來,武王病重,周公冊文祭天,愿以身相代,將冊于藏于金匱之中。 但不久,武王最終病崩,臨終之前,以周公為丞相,將年幼于的太子托付于他。周公每日將小天子抱在膝頭,朝見永諸侯,悉心教導,恪盡職守。但有兩個宗室子弟管叔、蔡叔,打算圖謀不軌,忌憚周公,所以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意圖篡位。 小天子就這么對叔父生了猜疑之心。周公為避嫌,所以辭去相位,避居東國。 后來有一日,天降風雷,疾雷劈開了當年那只金匱,成王見了其中冊文,方知周公的一片丹心,因而將叔父迎歸相位,而后誅了管叔、蔡叔,周室自此危而復安。 聞言,黃碩一瞬默然。可孔明,連周公也有恐懼流言之日呵。 假使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而金匾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 這世上功高震主而被疑忌的,又有幾人得以善終? 孔明見妻子垂睫默然,心下瞬時涌上了幾分不安。 正此際,卻聽到黃碩低低嘆息了一聲:“傻子。” 他聞言眸子驀地一凝,雙手無意識地有些發緊他如何不明白自己這算得是“愚忠”。而且擅自做了這樣的決定,將會連累她一齊擔了所有謗議,冤屈甚至……險惡的前途。 孔明唇角幾翻翕動,正欲開口解釋什么,卻見那女子已抬眸向他看了過來,一雙潑墨般靈動的眸子,清澈深遠一如當年:“嫁乞隨乞,嫁叟隨叟,既嫁了個傻子,也只好同他一起犯傻了。” “夫人,今歲秋寒早至,天氣較往年更冷些,所以老朽將這方子略改了改,又添了二錢干姜,溫補效果會好些。”一襲葛布衣袍的老者躬身行禮,示意身側的總角童子將一紙醫方送到案頭。 “勞煩石公了。”黃碩斂衽回禮,而后令侍婢送了醫工出門。 她拿起案頭那一紙醫方,眸光一字字劃過…… “夫人體質陽虛,兼有宮寒之癥,所以……于子嗣上略微艱難,平日宜悉心調養。”七年前,初次因多年無妊而求診時,醫工的醫喻又重新浮起在心頭,下意識地,她不由微微用力地攥了手中這紙薄箋,手心微冷的汗意浸了一角。 這七年以來,她一向謹遵醫囑,飲食宜忌,平日行止,還有醫石針藥……從不曾松懈了分毫。可……終究還是于事無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