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聞言,孔明的神色似乎霎時間滯住,而后心念急轉,全然明白了她言下未臻之意——自他走后,這七年間,她一定做過許多回夫妻團聚的夢,而回回夢醒,枕畔已空…… 所以,如今方才會這般患得患失,近乎杯弓蛇影……七年長別,一朝團欒,猶恐相逢是夢中。 “阿碩,”他驀然將妻子攬入懷中,環臂擁緊,語聲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顫意“對不起。” 新婚離家,數載長別……因為他的自私,竟讓曾經那個自信從容、處變不驚的女子,顯出這樣的驚惶和脆弱。 她任他擁住,靜靜偎在這人懷中,感受著他有力的臂膀和懷中真實的溫暖,不禁輕輕闔上了眼。 “阿碩,諸葛孔明在此發愿,日后你我夫妻再無生離。”最末的時候,她聽著他語聲溫和而誠摯許諾“我們會有長長的一輩子來廝守,執子之手,相看白頭。” 清晨初升的朝陽還只是云錦繡影一般的明紅色,輕淺柔暖昀光照映在面頰上,即便閉著眼,也感受得到那樣的溫暖和適意,同這一字字清晰入耳的誓愿一道,暖到了心底。 ※※※※※※※※※※※※ 七雉高的城墻以石青方磚砌成,此刻,風姿高逸的頎長男子一襲素凈青袍,與那蘭青襦裙綰雙鬟的嫻靜女子相偕而立,居高站在城樓之上,儷影成雙。 蜀中地域平闊,放眼望去,千里沃野,此時小麥黃遍,燦金色的熟黃麥穗沉甸甸地彎了頭,一根根細芒迎著初升的朝陽熠熠泛光。 “阿碩,你看,今歲蜀中大豐呵。”他廣袖拂衣,一手撫著厚重的石青的城磚,目光溫和地凝視著眼底千里沃野,無垠燦黃,語聲欣慰里難掩喜悅。 是啊,亂世之中,這一方清平,一歲豐收,便能濟得多少餓莩饑民,免得多少骨rou流離,平得多少災荒禍患……救得許多許多黎庶百姓的性命。 ——而這,又有他前些日子治理水患的幾多辛勞在其中? 她……都明白。 而孔明,就這樣靜靜佇立在城頭,看著這遍野熟黃的豐收景象,許久許久— “幼年時在徐州,家中也種著一頃麥田,我猶記得阿父帶著長兄下田時的情形……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歲勞作便足供衣食。”他終于開了口,仿佛是憶起了遙遠而溫暖的時光,語聲輕而低淺。 “阿母是在我三歲上便過了身,但繼母秉性溫和,敦厚賢良,一向對我和阿兄悉心照料,不曾輕怠,即便后來有了三弟,也從未因此薄待過我二人。所以,一向算得父慈母愛,一家和樂。”他靜靜說著,語聲愈見溫和輕柔起來…… 黃碩站在他身畔,自側面看著這人微微恍然的目光,一時也是靜默。 “農閑時,阿父便教我們兄弟三人讀書習字。瑯琊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族,到了父親這一代,雖已家門不顯,但詩禮傳承卻也不曾輕忽。”他轉過頭來,溫和地看向了身畔與自己比肩而立的妻子“最初習字,先學的第一個都是自己的名字。” “阿父為長兄取名瑾,為我取名亮,瑾為美玉,亮乃光明,都是希望孩兒日后成才,拔萃群倫。”他語聲頓了頓,忽然微微低了下去“而到了三弟,則取名為‘均’,希望家國安寧,均平天下。” “因為三弟出生之時……天下已是亂象初現。”說到這兒,男子溫靜雋致的面容上,神色已然凝重了起來。 桓、靈二帝昏聵無能,閹黨禍亂,以致社稷不安,天下板蕩。再后來,靈帝駕崩,少帝即位,不過短短數月,董卓引兵入京……徹底天下大亂。 “初平四年,阿父病重,正逢了徐州之亂,醫藥難求,所以不治而亡——那年,我十一歲時。” 所謂徐州之亂,起因是一樁謀財害命的兇殺案,這被殺之人,乃是曹cao的老父曹嵩。 其時,任徐州牧的陶謙遣自己的部將張闿護送曹cao的父親及家小東赴兗州與曹cao會合,孰料張闿覬覦曹嵩的錢財,竟于半途殺人謀財,而后逃到了五鳳山落草為寇。 曹cao怒不可遏,發兵征討陶謙,殺男女婦孺數十萬,雞犬無余,泗水為之不流。 “為泄私憤,曹兵所過之處多有屠戮,因避戰禍,長兄帶著繼母遠赴江東,而叔父則攜兩位阿姊和我們兄弟二人北上豫州。” “自此一家兄弟分隔兩地,多年離居……家,也再不成其為家了。” “我們一路自瑯琊趕赴豫州,沿途所見,不忍卒睹……曹軍殺戮數十萬,兵禍之后便是疫疾蔓延,兼以饑饉,于是流寇四起。幸存的百姓又為流寇所殺……流尸滿河,白骨蔽野,整個州境幾乎成為鬼域。” “我曾眼睜睜看著路邊死于兵禍的婦孺尸身漸腐,幾只禿鷲正啄食,一片血rou模糊……” “阿碩,許多同窗曾問過我……若要出仕,為何不北上投奔曹cao?”他原本闔著的眸子緩緩睜開,平靜而凝重地看向她,一字一頓—— “因為,我恨這個人!” 黃碩怔怔聽著,一時愣住相識近十載,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表現出這般深的憎恨,對,是憎恨,厭惡入骨,淪肌浹髓,恨不能將其挫骨揚灰! 是呵,她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點,他怎么可能不恨曹cao呢? 那個毀了他的家鄉,間接害死他的父親,又逼得他們離家避禍,流離他鄉,骨rou兄弟十多載離居的元兇! “不止恨他……也恨這江山板蕩,百姓流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恨自己,手無寸鐵,無能為力。” 當年,那個十一歲的孩子,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家鄉被戰火燒作灰燼,自己的鄉鄰舍里成了刀下亡魂,尸身被禽鳥野獸分食……這一方養育自己長大的故土化做鬼域。 在這一場兵禍之前,那個叫做諸葛亮的孩子,也不過是個徐州瑯琊一個尋常的士人家子弟,像這天底下所有的士家子一般,跟著父親晴耕雨讀,學詩習文。平生的愿景便是長大后同父親一樣,幾分薄田,稼穡而食,桑麻以衣。或者可以同叔父一般,憑著人品德行、經書才學,舉業出仕,在大漢朝廷中有一個微末職奉…… 而十一歲這年,眼見著這眼前流尸滿河,白骨蔽野,他從未有一刻像那般痛恨!痛恨那個手握兵權的上位者,只因個人私憤,便可以向數十萬百姓揮下屠刀,戮殺無辜……也痛恨自己的年幼弱質,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在眼前,卻無能為力…… 人活一世,大多數的痛苦,都來自于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他手扶著城磚,聲音低沉下來,凝重得帶了幾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微微沉嗡:“天下亂世,肆意殺伐的豪強,何止曹cao一人,而戰禍之中,人rou為食的,又何止鷹犬禽獸?” “脯rou……阿碩應當不陌生罷?”他一雙眸子盡量溫和地看向了她,輕聲問。 黃碩聞言,輕輕點頭……以獸rou切塊淹制,做成rou干,是為脯rou。 “——那,可聽過‘人脯’?” 語音剛落,她面色霎時間有些發白,定定不能信似的,怔怔看著他——人rou為脯,何等慘然可怖! “當年,曹cao最初起兵之時,軍糧短缺,程昱劫掠了本縣,供上三上軍糧……其中,大多乃是‘人脯’。” 她雙手攥緊,十指絞得頓頓發疼…… “做過這樣事情的豪強不知多少,而就這樣被做了‘人脯’的百姓,亦不知多少……”一向那般溫和澹然的男子,語聲發緊,澀得幾乎帶了微微顫意。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他神色凝然,而后頓了一頓,輕聲恍惚似的嘆了一句“那個時候,只盼著,這天下若還是大漢的太平天下該有多好……這天下,若早日寧靖,歸于太平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