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中年女官神色一如既往地從容澹然,語聲亦十分平和,但卻聽得霍成君及一眾宮婢侍女唏噓不已原來那個慘死在親生父親手上,被滅了滿門的太子,早先的時候竟這么受寵呢! 鄭女官卻只是微微垂了眸子 昔年,孝武皇帝膝下共有六子衛皇后所出的太子劉據、王夫人所出的齊懷王劉閎,李姬所出的燕剌王劉旦、廣陵厲王劉胥,李夫人所出的呂邑哀王劉髆、趙婕妤所出的孝昭皇帝劉弗陵。 這六子之中,若論愛重,誰又當真及得上自出生起便被孝武皇帝同滿朝公卿寄予厚望,作為儲君悉心教養起來的衛太子? 只是,即便那般的愛重珍寵……又有什么用呢? 白云蒼狗,斯須變化,人間世事,原本便最是無常。 太子自幼勤恪好學,溫文知禮,十余年間師從名儒。待日漸長成之后,才華卓犖,見識廣博,秉性仁厚寬和,是以頗得朝臣翊戴……但孝武皇帝素來都是殺伐果斷的剛厲性子,久而久之,便不喜長子這般的溫敦品格。 但畢竟父子二人多年親厚,太子又純和至孝,所以武帝待他雖不似當年那般寵愛,卻也十分信重。因此,即便武帝身邊心腹宦官蘇文等人多次詆毀構陷于太子,也終究未能得逞。 就這么一直到了征和二年,此歲,孝武皇帝六十七歲,太子三十八歲,皇曾孫劉病已剛剛出世。 這一年春天,武帝因病移駕于甘泉宮休養,而太子則留守于京都長安。 而后,一場驚天禍事就此拉開了帷幕。 武帝在甘泉宮休養日久,仍是病疾難愈,于是寵臣江充進言,這是因為京中有人以巫蠱祝詛之故。 武帝已是桑榆暮景,疑心頗重,所以,便責江充等人徹查宮闈。江充聯合了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人,在未央宮中掘地求蠱,最后竟于衛皇后的寢宮和太zigong中掘出了桐木偶人多枚,皆以鋼針刺之,另又搜得帛書一封,所言不道。 江充以此為據,向眾人宣布太子罪狀,而后便欲緝捕太子……這一眾人等蓄謀已久,若太子束手系頸,哪里會留他性命去御前辨白? 于是,太子劉據為求自保,只好依少傅石德之計,糾集兵眾,捉拿江充……而此事經由蘇文之口傳入武帝耳中,已是太子謀逆。 武帝并不肯信,令使者速抵長安,詔太子來見。誰料使者竟被蘇文買通,欺瞞武帝道,太子反心已定,欲斬使者,使者無奈亡命逃歸。 武帝聞訊怒不可遏,于是憤然詔令丞相劉屈氂發三輔近縣兵,緝拿太子,生死不論。 未久,太子敗,帶著二子南出覆盎門逃往京畿之地的湖縣。 而后,武帝下詔,譴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二人收皇后璽綬,而后,皇后衛子夫自盡于未央宮。 不久,隱匿于湖縣一戶農家的太子劉據及其二子被一心求賞的官吏們發現了先遣,最終被迫自縊。 而后,“巫蠱之禍”中與太子相關的干人等皆坐罪,處以刑罰。 博望苑及太zigong的太子賓客們皆被誅殺,隨太子發兵者,皆依法族誅,吏士等流徙到千里之外的敦煌郡。 而衛氏一門,更是遭逢滅頂之災。 除衛皇后與太子母子外,衛皇后所出的三個女兒——衛長公主、諸邑公主和陽石公主,太子的妻妾、子女及兒媳,衛皇后的jiejie衛君孺及其夫公孫賀闔家、衛青的長子長平侯衛伉……皆喪命。 京師流血,僵尸數成。 昔年衛子夫以一介歌伎之身得封皇后,其弟衛青、其甥霍去病皆戰績彪炳,功勛卓著,一門榮寵,連衛青尚在襁褓中的三個幼子都得以封侯,真正顯貴無倫。 是以,長安城中曾有民謠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但如今,曾位極宮掖、母儀天下的衛皇后便被一卷蒲席草草埋在了長安城南的桐柏亭,她的所出的衛太子和三個女兒,還有姊弟親族盡數死在了丈夫手上……衛氏滿門呵,都死絕了。 唯余在這世上的丁點兒血脈,便是一個數月大的懵懂嬰兒。小小的嬰孩兒就這么被扔進了郡邸獄,原本,也是應當無聲無息夭折了的。 病已,病已……之所以取了這般鄙俗的名字,是因為這孩子在獄中孱弱多病,活得萬般艱難,幾度險些病不得已,夭了性命吶。 作者有話要說: ☆、漢宣帝與霍成君(八) 鄭女官目光靜靜落在梅祠的白壁青瓦間,怔然良久,思緒漸漸有些恍惚,心頭莫名便浮現起十多年前的一幕…… 向暮時分,薄煙似的靄色漸漸籠了整座掖庭宮,櫛比連亙的數百間宮室中漸次亮起了暈黃的燈火,一個清瞿瘦削的中年男子靜靜立內侍省的重檐下,目光遠遠眺向杜門的方向—— “大人,下餔已備好了。”那時候,她不過是掖庭宮內侍省一名卑微宮婢,依例在飯時向掖庭令稟事。 “嗯,”一身群青色宦官服飾的張賀微微頷首,而后頓了瞬,道“令庖人溫著罷,天氣乍寒,莫讓飯食涼了。” “諾。”她恭謹應道,但卻并未立即退下。在原地踟躕了一會兒,幾番猶疑,但終究還是試探著小聲開了口:“大人,您不若囑咐皇曾孫一聲……日后,稍稍回來早些罷。” 這位上官大人一慣為人秉正寬仁,待他們這些宮監婢子也向來和氣,所以她才敢大膽子說了這話——張大人每回都要等皇曾孫回宮后才一同用飯,偏生那孩子又是頑童心性,貪玩得緊,時常捱到宮門落鑰前一刻才肯回掖庭。而近半月以來,不知是何緣故,回來得竟更比往常還更晚了些。 張賀聞言,目光微微訝異地落向了眼前的小宮婢,怔了一瞬,轉而神色卻是更溫和了些,眼里帶了略略笑意:“莫擔心,我晚些進食也無甚干系的。” “病已那孩子雖在郡邸獄中僥幸保得了性命,但卻也一向身子孱弱,多災多病。如今終于得見天日,也幸得他這般跳脫,喜玩耍愛嬉鬧,體魄才日漸強健了起來。何況,在宮外……他大抵要自在開心許多。”他靜靜立在昏沉的暮色中,溫和耐心地對面前的小宮婢解釋道,末了,目光重新遠遠眺向杜門的方向,語聲里帶了一分蒼涼意味“如今,他還懵懂不曉事,能開心一日算一日罷……” 她聽完,也是一時默然。 這位皇曾孫,在掖庭宮中實在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雖貴為今上的嫡親血脈,卻在襁褓之中便被投進了郡邸獄。幸得廷尉監丙吉為人梗直中正,心下憐憫這個才涎世不久的嬰兒,有心護佑,于是便將他安置在干燥暖和些的獄室中,又特意尋了兩個女囚悉心喂養,這才讓一個數月大的脆弱幼嬰幾乎不可思議地在牢獄中活了下來,且日漸長大。 誰料,兩年多后,誰料有善于望氣的方士進言于孝武皇帝,曰:“長安獄中有天子氣”。 武帝疑心頓起,一紙御詔,責令殺盡長安所有獄囚。 而郡邸獄中,則因丙吉拼死相護,才未令天子使臣——內謁者令郭穰傷了皇曾孫性命。 郭穰不忿,于是將此事回稟武帝。武帝這才記起……郡邸獄中,還關押著自己一個嫡親的曾孫。 當年,早在巫蠱之禍后不久,孝武皇帝便察覺出了其中諸多疑點。 于是便私下遣人重新徹查太子謀逆之事,未久,便發現,當年的案件中,許多證物證詞皆不足信……這竟然原本便是一樁徹頭徹尾的誣陷。 而自己那個才識出眾、溫厚純孝的長子,就這么生生受屈而死,還牽害了衛氏滿門,受株連者數萬之眾! 武帝心下怒不可遏,繼而悔恨交加。而后,便是殺伐狠厲,將當年謀害太子的一干人等統統論以重罪。 江充族誅,蘇文被焚死于長安橫橋之上,連當初在湖縣逼使太子自縊的小吏張富昌、李壽等人都被誅連三族。 之后,武帝晚年,于湖縣太了自縊之處修建思zigong,又起歸來望思臺,以悼念含冤自盡的長子。 而此際,他卻意外得知太子尚有一個孫兒活在世上。 武帝幾番猶疑之后,卻是將其送進了掖庭宮,自此不聞不問——畢竟,那個孩子與他之間,隔著血海深仇。 掖庭令張賀,乃系名臣張湯之子,出身顯赫,才學出眾,早先為太子賓客,頗受常識,與衛太子劉據是為琴棋良友、翰墨知交。 征和二年,巫蠱之禍牽連數萬人,張賀作為太子賓客,也在被誅之列。幸得其弟——當朝尚書令張安世御前求情,方才保下了一條性命。 但雖僥幸免死,依舊活罪難逃。不久即被下了蠶室,處以宮刑,繼而以宦官之身被任為掌管內廷的掖庭令。 而當這個兩三歲大的皇曾孫出了郡邸獄,被送進掖庭宮之時,掖武令張賀,一時間悲辛交集。 小小的稚兒瘦得不及一只貍兒重,頭發枯草一般亂糟糟地粘在頭上,許多沒剪過的長指甲里都是污垢,渾身的膚色卻是近乎有些剔透的病態蒼白……連額間淡青的脈絡都清晰可辨——能在郡邸獄中活到兩歲,養成這樣兒已是丙吉傾盡心力的結果了。 張賀默默地將這孱弱枯瘦的孩子養在了自己身邊,幾乎花了所有心血,付了自己余生來悉心撫育。 剛剛送來那段日子,皇曾孫常常抱恙,多病多災。但令他們這些宮人驚異不已的是,那樣小的稚兒,不論病重到什么樣子,怎樣的痛楚煎熬,也從不見他哭鬧或落淚,只是死死咬著牙關,咬得齒根都滲出血來。 頭一回見稚童這般隱忍到極致的模樣時,掖庭令臉上幾乎褪盡了血色。是以后來,他都有些草木皆兵,但凡這孩子有了一絲不適,便立即替他延醫,各樣貴重的藥草及補養之物源源不斷地用上,不見丁點兒吝惜。自己更是不守昏晝地守著在稚兒榻邊,直至他徹底痊愈方才安心。 張大人平日里用度一慣從儉,飲食偏喜菜蔬,但自從皇曾孫送來之后,卻餐餐都添上了許多乳rou葷食和小兒喜歡的各色餌餈糕餅。 那個孱弱枯瘦的稚童就在這樣的悉心照料下,身子一天天漸好了起來,性子也開始有了同齡孩童的活潑模樣……甚至是太過頑皮跳脫了些。 自五歲上,張賀便開始教他讀書習字,偏這孩子天資雖穎異,卻總按捺不下性子在翰墨之事上,每每令人頗覺無奈。 聽說,以往也友人勸過掖庭令——這孩子身世尷尬,雖是宗室血脈,但注定一生都會被摒斥疑忌,不予丁點兒出頭的機會……庸庸碌碌地了卻一生。既如此,費盡心血教他詩賦文章又有何用? 而況,六親俱亡,身世凄涼,滅族的仇讎又是位尊天下的大漢皇帝,他親生的曾祖。這孩子若當真讀書明了禮,只怕心下更煎熬痛苦些,還不如這樣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于他而言,有些事,不明白或許比明白了要好。 但張賀沉默良久,卻是未從其言。 他回道,即便沒有為官出仕的機會,他也不希望故人唯留的一丁點兒血脈就這樣庸度一生。明白了當年之事,雖然痛苦煎熬,但他身為太子的遺孤,必須活得明白!莫論如何,張賀也絕不能讓這孩子成為一個渾渾噩噩庸碌一生的懦夫。 此生,他只冀望將自己能做之事都為這孩子做了,所能盡的心力都盡了,待日后,九泉之下也好同太子有個交待。 就在這樣的執著堅持下,即便皇曾孫仍是性子跳脫,掖庭令仍仍日日教授讀書,寒暑不綴。到而今,整整兩年,那小小頑童的學業也總算是見了些起色。 每日下餔之后,張賀都會準時開始授課,但今日,等了這許久,卻仍是不見他回來。 身形瘦削的掖庭令,靜靜佇立在重檐下,遠遠眺向杜門的目光里不由開始帶上了些憂色—— 而小宮婢鄭葭便立在檐下不遠處,亦一同等著……已過了申時,宮門怕已閉了罷,怎的還不回來,莫不是在外頭遇到了什么麻煩? 正在憂慮漸漸加重時,便見西邊宮墻腳下一個小小的靈動身影快步向這邊跑了過來,他足下飛快……正是晚秋十月,夜里寒氣漸重,那孩童一路奔到他們面前時,雙頰已凍得通紅,呼嗤呼嗤地大喘著氣,霧白的吐息在嘴邊散開一片。 “怎的這會兒才回來?”張賀難得對這孩子肅了神色,微微的嚴厲中卻難掩了關切“若宮門當真落了鑰,那如何是好?” 小小的孩童不過六七歲模樣,一身市井頑童慣穿的本白色復襦衣,下配褐色布绔,頭發以褐縑總了雙角,五官秀致,雙眸清湛,一路急奔回來,兩頰都是通紅,他勉力平定著氣息,眼睛里卻是一直帶著雀躍歡喜的笑。 “伯父,今日病已自西市上得了件兒好東西呢!”說著,便急不可耐地自衣襟里掏出了一只青縑布裹,層層解開之后,便露出雪白色一團毛絨絨的物什。 作者有話要說: 看《漢書》時,真的非常感動于張賀對劉病已的付出。 然后,等著看感情戲的親們稍安勿燥,下一章會是整個故事重頭的感情戲, (咳,我會說是劉病已和許平君的新婚之夜么?)——希望能讓親們覺得感動而溫暖吧。 最最后,看著作者菌今天這么早更新的份兒上,求花花求書評~打滾求!!! ☆、漢宣帝與霍成君(九) 稚氣的沖齡孩童簡直有些急不可耐似地高高踮了腳,晶亮著一雙眸子,神色歡喜地將那絨白一團的物什雙手捧給他看。 掖庭令抬手接過,觸手的絨毛順滑細長,輕柔和暖,應當是最上等的羔皮。用了繒線細密縫制,如囊中空,兩只都是巴掌大小。這難道是……期尉? “我們漢人這邊的期尉都是素羅、朱羅、絲羅之類的布料制成,內里雖填了綿絮,但到底也不算多暖和。”小小的孩子眸子里亮著光,神色難掩歡喜“半月前,病已在西市上,遇到了一個販皮革的烏桓人,他手上竟戴著這樣一雙羔皮縫制的期尉,實在稀罕得緊。可惜卻是自家用的,不肯賣也不肯換。” “病已拿出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他也還是不松口。”說到這兒,小小的孩童眸光里露出一絲絲得意來“可是,這雙期尉我實在想要,便一路悄悄跟著他,在一旁看著他做買賣。” “他的貨物大多是些羊皮褥,但我們漢人的富貴之家卻都喜歡精致華美的錦繡褥。皮毛的褥席雖暖和卻不夠細軟輕滑,而且若糅制得不細致,還常常留有膻氣,所以他的羊皮褥雖是上等的,卻仍舊賣不上好價錢。” “病已跟了他整整兩天,總算想到了個好主意。如果將羊毛雜了絲麻來織,織成的褥席應當就又暖和又輕軟了,而且也去了膻腥氣。羊毛、絲麻這兩樣兒東西都便宜,若賣得利索,管保是個生財的好門路。” “今日他的第一批‘氈褥’——剛剛在西市擺貨,幾個時辰便賣了一百來張……賺了個管飽,所以便將自己手上這一雙羔皮期尉送了我做謝禮。” 眉目俊秀的總角孩童神采飛揚,眼角眉梢盡是稚氣的得意。 聽畢這些,張賀卻是微微怔了怔,凝目看著眼前不過七歲的孩子—— 小小的孩童仿佛意識到了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于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訕訕笑著繼續道:“唔,這法子也不是一天想出來的啦。” “病已自小便喜歡在掖庭宮中隨便逛玩,以往,曾在織室里見過織錦的宮娥將桑蠶絲和柞蠶絲混織,得到的新布料便又柔韌又輕暖了……所以便想這法子應當可以用到旁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