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張賀神色仍是微怔,片時后方回過神來——這個孩子,自幼天資便是穎悟極了的呢。 長安冬日的確酷寒難耐,病已這孩子大約是往年凍怕了,所以便為一雙期尉費了這偌大心思——今冬,再多替他添些柴炭罷。 “唔,這期尉是整張羔皮縫的,應當比絲羅的暖和多了。”小小的孩童見他仍在發怔,便忍不住又提醒道——伯父都還沒好好看看這雙期尉呢! 掖庭令聞言,這才垂目細看這雙單捧在手中便覺得暖和的期尉——倒當真是極好的物什,只是……似乎稍嫌大了些,待明日尋了擅長針黹的宮人,改得合病已的手掌大小才好。 “伯父覺得怎樣?”活性伶俐的孩童大大睜著一雙秀氣的眼眸,滿臉的期待,幾乎都有幾分急不可耐地問道。 見他未立即回應,那孩童仿佛有急了,連忙道:“伯父您莫嫌棄是旁人用過的!這東西的確極暖和的,長安冬日里天寒得厲害,阿伯又每日都要習字、下棋、謄寫名冊,去年上手便生了瘡……病已這才非拿到這雙期尉不可的。” “病已也知道這幾日都回來得晚了些,累伯父的下餔也常常吃涼飯,但當真不是故意的!” 聞言,張賀一時怔住。 小小的孩子見他仍不說話,似乎有些無措,而后——他秀氣眸子骨碌碌一轉,居然索性耍起了賴皮。 幾步上前來抱住了張賀右腿,扯著他的袍角不撒手:“病已當真不是有心晚歸的,伯父你莫要罰我抄書好不好?” “下回定然不會了!”他可憐兮兮地央著,又信誓旦旦地攥著小拳頭保證。 “好,這回不罰你抄書。”好一會兒,他伸手撫了撫稚童的小腦袋,溫聲應道。 瘦削的中年男子怔怔拿著一雙羔皮期尉立在檐下,而頑皮跳脫的孩童則扯著他衣袍賴皮……那一幕,即便許多年后的今日,也仍歷久彌新。 鄭女官靜靜看著眼前的梅祠,光陰荏苒,一恍眼,都這么多年了呢…… 次年二月,未央宮,椒房殿。 “殿下,這鈿釵的確重了些,但今日舉行親桑之禮,您須得服這一身鈿釵袆衣才行的。”霍成君靜靜跽坐在殿室中綿厚暖軟的熊席上,面前置著一尊鏤空鈕的彩繪銅鏡,身后為她梳妝的鶯時正自雕漆妝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步搖來。 那支步搖華貴非常,以黃金為山題,貫白珠為桂枝,一爵九華,上有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諸爵獸皆以翡翠為毛羽,金題,白珠珰繞,以翡翠為華云。 這是皇太后與皇后才有資格簪戴的鈿釵,以各色金玉珍寶制成,貴重無匹,份量么……自然也沉得很。 鶯時知道對自家女公子的脾性再熟稔不過,所以未雨綢繆地勸解道。 霍成君雖仍是有些不情愿,但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嬌稚任性,只垂下螓首,神色略帶沮喪地嘆了口氣,然后便安靜地任憑侍女為她梳妝穿戴。 親蠶禮算得上一年中由皇后主持的最為盛大的祭禮。 大漢自立國以來,前后七任君主皆心系農桑,勸諭百姓,民間賣劍買牛,賣刀買犢,修養生息。而自官府至民間,對于農神的祭祀亦是備受重視。 每年正月間,朝廷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祭祀結束后,便是天子親耕之禮。屆時,皇帝將率百官乘耕車,至京都郊外耕籍田。天子以耒耕三下,百官依官職高低依次耕作,由力田下種并覆土。 在天子親耕后,便會下令郡國守相巡行所轄地區,“班春”即頒布春令,促農時。到了正月上亥日,民間會舉行祭祀先穡和祖先儀式,以祈豐收。 而天子親耕后的次月,仲春二月的春桑之后,便是皇后親桑之禮。屆時,皇后率群臣妾到蠶室采桑飼蠶,并以羊豕中牢禮祭祀蠶神——菀窳婦人和寓氏公主。 時下,親桑禮年年便在上林苑中的“繭觀”舉行。 費了整整兩個時辰,霍成君的一身鈿釵祎衣總算穿戴齊整。 “唉……”感受著頭頂鳳冠和步搖沉甸甸的份量,還有這一身由翟衣、中單、蔽膝、玉谷圭、玉革帶、大帶、大綬、玉佩、小綬、襪、舄等十多件兒衣飾組成的沉重行頭,十四歲的稚氣少女仍是不由得苦皺了一張小臉兒。 說起來,霍成君才不過是個半大孩子,正是撥節的年紀,入宮近一年,個頭還長高了許多,以前只到天子襟襯處,如今卻已堪堪及他肩頭了……也幸好這般,才勉強撐得起這一襲端重的祎衣。 “皇后,該起行了。”鄭女官恭謹執禮,道。 聞言,霍成君斂衽起身,邁著端重勻靜的細步緩緩向外走去——倒不是她有這樣規行矩步的自覺,而是這一身沉重肅然的衣裳,端方緊窄,裹得人腿腳半分也走不快,除了規規矩矩邁碎步以外別無他法。 “拜見陛下!”剛剛步出內殿大門,便見宮監婢女們在殿前丹墀上跪了一片,而后,抬眼便看到一襲玄衣纁裳,頭戴通天冠,剛剛自外門進了中院的天子。 “拜見陛下。”霍成君亦執禮下拜,舉止間雖仍未脫稚氣,卻終于有了些屬于皇后的端淑儀態。 “免禮罷。”年輕的天子神色溫和地向眾人道,語聲一如即往地清潤,又俯身半扶起了那個因著一襲鈿釵祎衣,頓時顯得年長了幾歲的小少女。 “陛下,”那稚氣的少女就著他的攙扶起了身,堪堪在他面前站定,便有些緊張地抬眸問“這衣裳可還合體?” ——這一身鈿釵祎衣與天子身上的玄衣纁裳是相配的。 亭亭立在他面前的少女,一身縹青色的翟紋祎衣,一爵九華的鈿釵,太過熟悉的衣飾與恍然與記憶中完全重合——劉病已一時竟怔住了。 而這一聲相似的話語入耳的一剎,幾乎將他的記憶一霎拉回了昔日過往…… “幫我看看,這衣裳可還合體?”記憶中的人兒約是十七八歲模樣,也是春桑后的二月,頭一回穿這般隆重的鈿釵祎衣,前前后后梳妝穿戴,忙碌了好幾個時辰。 罷妝之后,宮人們皆退了下去。她便亭亭立在椒房殿的西壁邊,對著那面全素鏡看了又看,頗有些惴惴不安。 而他,就姿態隨意地倚著那張文貝曲幾,懶懶靠在一旁看著妻子對鏡理妝。 “幫我看看,這衣裳可還合體?”片時后,一身鈿釵祎衣的女子幾步走近了過來,在他面前伸展了兩副廣袖,有些緊張地問道。 卻發現十八歲的少年天子,正疏懶地倚著曲幾,安適得險些都睡了過去……那模樣,活像一只在太陽下打盹兒的貍兒。 她見狀卻是神色不由一頓,目光下意識便落在丈夫眼瞼下重重的青翳,然后目光里便帶了分明的憂色。 “近日匈奴那邊又不太平,朝堂上是不是政務繁冗?”她斂衽在他身畔跽坐了下來,語聲極輕。 “莫cao心,我一向身強體健,哪兒會真的累到?”一襲最肅穆不過的玄衣纁裳,卻不見丁點兒端重模樣的少年天子,聞言只是懶洋洋地略略側過身來,換了個姿態,好方便與她對視——“再說了,賢妻每日三盅鹿羹地幫我補著,我倒當真擔心養成了癡肥大漢,皇后殿下會嫌棄!” “怎么當了皇帝,還是這副貧嘴薄舌模樣?”她溫聲輕嗔,卻是揚了衣袖幫他遮著東窗透進來的陽光,好讓他安心闔眼,歇息得更舒適些。 ——他也才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由無依無恃的宗親陡然被擁上了帝位,外有權臣當道,內無親戚助益……在這尊位上左支右絀,過得實是艱難。 現如今,恐怕也唯有在她這兒,他方能松了所有精神,好好地歇上一會兒了。 他卻就勢拽著那幅寬大的縹青色翟紋廣袖,將身畔細心為他遮光的女子一把扯入了懷中,環腰擁緊,薄唇貼著她耳垂道:“我貧嘴薄舌,你難道不是新婚之夜便知道的,怎的如今竟不慣了?” 語聲入耳,她驀地霞色暈了雙頰,咬唇不語。 十六歲那年,他娶了十五歲的她為妻。 那一晚,長安城尚冠里的小宅院中,簡單布置的屋室燭光照澈,少女一襲玄纁二色的莊重婚服,坐在最尋常不過的素漆郁木喜榻上。他推門而入的一剎,她就這般有些緊張地抬眼看了過來。 明亮的燈光映亮了那少女明麗的姿容,朗然大方,比他原本預想的……要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秦漢風俗小卡片】 【華勝、步搖】在西漢時期,華勝、步搖是最為華美的發飾,太皇太后、皇太后可用華勝,簪以玳瑁為謫,長一尺,端為華勝,上為鳳皇爵,以翡翠為毛羽,下有白珠,垂黃金鑷,另外,只有西王母可用華勝。 皇后的步搖:以黃金為山題,貫白珠為桂枝相繆,一爵九華,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諸爵獸皆以翡翠為毛羽,金題,白珠珰繞,以翡翠為華云。 【期尉】手套,西漢稱期尉,西晉稱手衣,由素羅、朱羅、絲羅等制成,內填絲綿。 【氈褥】西漢時期,褥子一般鋪在席上,有錦繡褥、羊皮褥、氈褥,氈褥是用獸毛和絲麻混織而成。 【尚冠里】漢代時,把全城分割為若干封閉的“里”作為居住區,類似于唐代的“坊”。漢代長安城中有宣明、建陽、尚冠、修城、黃棘、北煥、南平、大昌等里。 據《漢書·宣帝紀》載,宣帝少年時“舍長安尚冠里”。 ☆、漢宣帝與霍成君(十) 一雙少年少女,十五六歲的青澀年紀,新婚夜頭回見面,乍然四目相對,齊齊赧然地撇開了眼。他心底里亂成一團,有些窘迫地目光四處游移,打量著這屋子的夯土墻壁、窗下的素漆桃木幾、榻邊青黃色的籧席……而那廂,少女則低低垂了螓首,無意識地用手指綰著自己吉服縵帶下垂了朱色絲穗的羅纓,繞了一匝又一匝。 屋室狹小,單扇的素漆柏木門只九尺來高,寬不足二尺,整間屋子約是兩丈見方,從門口到臥榻不過幾步遠。但少年就這么怔怔立在門邊,游目四顧了良久,腳下卻扎了樁似的未移半步。 “你,你渴了么?”半晌之后,他才終于有些猶豫地開口,出聲打破了屋中的安靜。 ——現下正值季暑六月,天氣干焦燥熱,身為新婦,她在這喜榻上大約已坐了整整兩個時辰。家中并沒有侍兒婢女,恐怕已是許久滴水未沾了。 那少女大約并未料到他第一句話是這個,不由怔了怔,仍是垂著螓首,卻輕輕點了點頭。 于是,門口的少年仿佛如蒙大赦般長長松了口氣,似乎是欣喜于總算找到了事情做,可以藉此略消心頭的無措與窘迫。他快步走到室中僅有的那張無漆無紋的素色桃木幾旁,動作利落地用粗陶碗倒了水,而后回身遞給她。 那少女遲疑了瞬,而后抬手接過,小口地飲起水來,動作溫緩,但卻是喝凈了整整一碗……想來,她其實已渴得厲害了罷。 他立在榻前,想了想,終究卻只是在榻邊的粗糙籧席上攬衣跽坐了下來,從她手中接過陶碗,又放回幾上。 “你……你是自己愿意的么?” 終究,他幾番平復了心緒后,還是問出了口。 聞言,容色明麗的少女終于有些錯愕地抬了眼,定定看著他—— “我的那些事……”少年不及她回應便已開了口,似乎是努力地平抑了神色,鄭重其事地看著自己剛剛娶進門的新婦,認真地道“旁人未必都清楚。”——甚至,張伯父他為了替自己說一門好些的親事,只怕都會對女家避開許多利害不提。 “名義上雖是沾了天家血脈,但……這怕只會讓如今的圣上忌諱,這輩子恐也不會有什么出頭之日。”她的父親許廣漢,大約是以為像他這樣落魄王孫的出身,將來或許能有什么別的造化罷……否則,怎么會將這般清娟麗質的女兒嫁予他? 但,日后大抵只能失望了罷。 那她呢?——這樁親事是不是全是她的父親做主,她便遵從親長嫁了過來?或者,她之所以愿嫁,其實是因為存了和父親一樣的心思。 所以,這些話,他都必得在此時將她問明白,也同她講明白——這是他的妻子,是日后幾十載要相偕共度的人。他不愿疑忌,更不愿欺瞞,所以,索性便將一切都開誠布公。 “我愿意,也知道。”那靜靜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卻忽地抬了眼,一雙眸子柔和卻清亮,定定落向眼前的人。 他有些錯愕地瞪大了眼,就這樣與她對視。 “我是家中長女,自幼便幫著阿父阿母料理許多家事。這些年里,阿父的宦途不順得很,從當年的昌邑王侍從到如今掖庭暴室的嗇夫,沉浮落魄,我也就跟著經見了不少事情……自幾年前起,家中的大小事體,阿父都是同我商量再拿主意的。” “這……這樁婚事,”說到這兒,她終于有些赧然,微微垂著螓首,低了睫,語聲輕了許多“是我自己點的頭。” “阿父他之所以愿意這婚事,的確是以為有了攀附天家的機會。”說到這兒,少女仿佛有幾分忍俊不禁似的,自己先笑了起來,一雙眸子明亮得仿佛含了星子“還特意尋了方士替你望過氣……說是,命相極貴,或為關內侯。” “只是,我卻從來不信這些的。”少女坦然地抬眸,與他對視“而且,因為父親在掖庭當值,當年太子之事,還有如今宮中的局勢,約摸也知道些……你的情形,我大抵都曉得。” “也只阿父他半生坎坷,總希求著一朝富貴,所以才會妄信世上有這等好事兒。” 他只怔怔聽著,神色滯了好一會兒——原來,這些底細,她盡清楚。 “那,你既明白這些,也應當知道我的父母親族都已經沒有了,而這一輩子大約也不會有多大造化。”少年的神色卻只是更審慎鄭重了些,仿佛是怕她還思慮得不夠仔細“而你我的婚事,從三書六禮到宴席都是張賀張伯父一手張羅的。我如今全仗著張伯父庇護才能有一份安寧日子,待往后,終有一日……在這世上會了無依靠。” “即便長安城尋常的庶民,也都還有父母cao心,兄弟幫襯,我比他們還要不如……”他語聲平靜而穩緩,不帶半分自怨自艾,仿佛只是再尋常不過地講清一個事實。 “貴府在這長安城中也算得上小康人家,你當真清楚……嫁了我,會過什么樣兒的日子么?”十六歲的少年,定定與眼前的初笄少女對視,眸光平靜而鄭重。 “況且,我自幼因著出身尷尬,便受了旁人不少冷眼,更有許多不堪的小人,妄圖以欺辱我這個‘天家血脈’來逞一逞威風。”——說到這兒,少年眼底里微微露出一絲哂笑,自幼混跡長安市井,交游甚廣,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認得不少,那些不長眼的小子,統統給他明里暗里算計了回去。 “若嫁我為妻,你大約……也難免被牽累罷?”話一出口,他便驀地覺得心口一堵,莫名地難受,但仍是強撐著問出了最后一句“你當真想清楚了,往后……也不悔么?” 聞言,少女有片時的沉默,那沉默的每一息里,他仿佛都度日如年。 ※※※※※※※※※※※※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