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可當真是令人費解。 次日,未央宮,披香殿。 “聽說,你昨日將自己幼時的玩物盡數拿出送予了阿奭?”天子與她相伴跽坐在案邊,神色隨意地問道。他記得,她一向性子散漫,卻唯獨對這些小玩意兒緊張得很,統統寶貝似的收在一只髹漆匣里,從不許旁人碰了丁點兒。 “嗯,”她聞言點了點頭,仰起小臉兒來認真地看向他“陛下待成君這般好,可成君又幫不到陛下甚么……所以就想盡力地待阿奭好啊。” 聞言,天子似乎怔了一瞬,而后片時默然。 未久,立婕妤霍氏為后。賜丞相以下至郎吏從官金、錢、帛各有差。赦天下。 芍藥花謝,舜華初開。不知不覺間,夏日的署氣漸漸淡褪,時令已入了初秋。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 七夕節起源于楚地,因為本朝高祖皇帝劉邦乃系楚人,宮中妃嬪也多為楚地女子,是以大漢立國之后,七月七日結五色彩縷乞巧的風俗便日漸盛行了起來。 “拜見陛下。”椒房殿前的丹墀上,一眾宮監婢女們紛紛稽首而拜,神色恭謹。 “免禮罷。”天子語聲一如既往地溫和而平靜,既而目光落向領首的侍婢,問“皇后午憩可醒了?” “皇后今日不曾午憩,”鶯時微微垂首,恭謹地答話。 ——陛下待皇后實是寵眷已極,連自己擺駕椒房殿也允她不必出迎,若依宮中規制……這可是僭越。 聞言,天子眸間掠過一絲訝異,卻也并未再問,而是徑自闊步進了殿中。 時令未出三伏,暑熱還沒有褪盡,殿中仍鋪著夏日潤青色的流黃簟,頂部的橫木之上張設了煙霞色蜀錦承塵,四周垂紗為幔,黃金壁帶間嵌著藍田碧玉,木蘭楹柱兩側的椒壁上繪著色彩瑰麗,生動而絢爛的《樂舞百戲圖》。 富麗而雅致的殿室中,清和宜人的淡香絲絲縷縷地彌散開來,沁人心脾……這座宮殿所有屋宇皆以花椒和泥涂壁,終年溫香,故名“椒房”,為皇后居室。 天子步入內室時,那小少女一挽長發綰作丫髻,穿著一襲藕荷色的冰紈對襟襦裙,正背對門跽坐在西窗下那張文貝曲幾旁,不知手上正忙碌著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前傾,低著螓著,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 樟木厚底的云獸紋蜀錦黑舄踩在細蔑織成的潤青色流黃簟上發出靜勻的細響,漸漸逼近的足音清晰地響在了耳畔,也終于將案幾旁那專心致志忙著手頭活計的少女驚回了神—— 她聞聲的第一反應卻是有些驚慌失措地匆忙將案上一應物什揮袖一拂,一古腦兒盡數攬到了自己膝頭,然后垂了一雙藕荷色廣袖嚴嚴實實地掩上,不露出丁點兒邊角來。 而后,小少女竟仍是不肯抬頭看他,只低低垂著睫,小聲道:“陛下來了。” 究竟是什么東西,竟不許他看? 作者有話要說: ☆、漢宣帝與霍成君(六) 天子似乎有些失笑,既而攬衣在她身畔跽坐了下來,從容而溫和。 他略略思忖了片時,而后溫顏一笑,看著那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局促里帶著些無措的小少女,語聲里帶了些安撫道:“成君是在合采么?” 她瞬時驚訝地抬了眸,一雙清泉般純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他,而后卻是咬了咬唇,貝齒噬得粉潤的菱紅唇瓣微微泛白,神色有些沮喪地又低低垂了頭。 年輕的天子不再言語,卻是探出手臂,微微將飛鳳紋的平紋絹廣袖捋了些許,露出勻白秀勁的手腕,平伸到她面前。 霍成君有些錯愕地再次抬眸,看著他,眼里滿是不解。 “難道不是為朕合的采?”他語聲清潤,笑意溫和得讓人適意而安心。 “那,便替朕結上罷。” 她聞言似是愣住了,看著靜靜伸展在自己面前的那段手腕,卻是沒有動作。幾番咬唇之后,似乎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自膝頭移開了一雙廣袖,露出下面光澤鮮亮的各色繒絲來,其中有好些已經合好的五色縷……論手藝,的確粗陋。 所謂合采,便是將朱、綠、黃、白、玄五色繒絲捻合成一股絲繩,然后系了珠玉之類的小玩意兒佩在腕上或頸間,為辟邪祈祥之意。 這本是極容易的手藝活兒,并不需多少章法技巧。但霍成君長到一十三歲,在家中時連斟茶倒水的微末小事都有大堆仆婦悉心服侍,不曾自己動過手。至于合采……往年都是家中長輩合好了五色縷替她結上的。 而今日,她難得沒有睡懶覺,平旦時分就早早起身,草草用過了朝食,便吩咐宮人拿來了一大匣五色繒絲,靜靜待在屋子里開始專心地合采…… 可眼下,看著自己膝頭那十余條已然合好的五彩絲繩,小少女心下不由一陣沮喪——條條花色都合得不勻,遠比不上自己往年戴的鮮麗漂亮,也唯有系在繩端的白珠、銅鏡、小金鈴之類還算精致。 “當真……要替陛下結上么?”她仰起那張帶著嬰兒肥的精致小臉兒,微微咬了唇,聲如蚊蚋。 “嗯。”他只溫和地頷首,一字以應。 “那,便這一條罷。”小少女見他似乎并不十分嫌棄,終于鼓起了些勇氣,心下的緊張與沮喪竟消彌了大半,而后,便垂了螓著認真地自膝頭一堆彩繩里挑出了一條系著弦紋鈕小銅鏡的五色彩繩來。 她雙手執了那彩繩,微微低著頭,仔細地將絲繩繞著他手腕纏了一匝,然后在繩端的鏡鈕處綰結系牢。但結好之后,又似乎不大滿意,微微蹙了眉,于是便又十二分費勁兒地解開了重新綰…… 天子看著眼前的小少女自顧自地專心忙碌,目光凝在那只小小的三弦紋紐小銅鏡上,神思卻是有些了飄遠了開來—— 聽丙吉說,當年,太子府上慘遭橫禍,便是在初秋時節,甫過了七月七的時候。他才是襁褓嬰兒,尚不足三月,臂上還系著祖母史良娣親手合的五色絲縷,繩尾綴了一枚八株銅錢大小的身毒寶鏡……可惜后來在獄中遺失了。 涎世才數月的嬰孩兒自然是一派懵懂的,而自隱隱開始記事起,他便是生活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嘈雜的哭嚎聲、威嚇聲、斗毆哄吵聲……還有獄中終年不散的霉腥腐臭味兒…… 兩歲多時,他被人帶著走出了郡邸獄,因為常年不見天光,頭一回被太陽照到時,小小的稚兒渾身仿佛針砭似的疼,眼睛更是刺痛一片,直嚇得捂著雙目縮回獄門下的陰影底下——但卻怎么也不敢哭,在獄中,凡是敢哭鬧的犯人都會被獄吏用鐵鞭招呼,他年紀最小,一向又有丙吉庇護著,倒不曾遭遇過這般對待,頂多只是被粗暴的呵斥罷了。 但,心底里卻依然懼怕極了。 出獄之后,兩歲的孩子被人帶到了掖庭宮,扔進一處偏避蔽小的宮室中。他的曾祖父——孝武皇帝劉徹,既未殺了他,但也未打算好生教養照料他。 長大之后,他曾想,他那位從來殺伐凌厲的曾祖,只怕心底里也是矛盾的罷。一面,他冤殺了自己最為愛重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太子劉據,而這個兩三歲大的稚兒便是兒子在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脈,亦是他唯一的曾孫。 但另一面,這個孩子的父母至親,盡數死在這位自己手上……算得上血仇。 或許,連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該怎么對待這個孩子罷。于是,索性不聞不問,自郡邸獄放出后便扔進了掖庭宮,任他野草一般長大。 那十多年間,他在宮中從未受到過多少照料,自然,同樣的也就少了許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 守著宮城大門的侍衛們對這株劉氏皇族的野草向來視而不見,于是自五六歲上起,小小的孩童便時常偷偷溜出宮去…… 尚冠前街常有百戲可看,鬧熱非常,市井上的頑童們便學著那伶人疊案倒立、弄丸跳劍、舞盤、弄球弄瓶、舞輪、戲車走索;杜門大道上最高的要數那座足足五重的旗亭樓,髹漆繪彩,檐牙高啄,一眾小兒常常做賭,看誰本事最高,能用彈丸打下樓脊最高處檐角上懸著的那只金鈴;章臺街上多是些歌樓舞坊,滿街的燕脂香粉味兒膩人得很,可這兒花塢園圃里的芙蓉、芍藥卻開得最艷最好,若偷偷折了拿去東市賣,一枝就能售得十幾文的好價錢;東西兩市總是最為嘈雜但也最為有趣的地方,常有許多番邦的奇巧物什,偶爾還能看到身著皮毛衣裳,粗發濃須,走近些便聞見膻腥氣的胡人牽著高大的駱駝招搖過市…… 那些日子,過得當真是自在任意……每日總會一直玩耍到向暮時分,在宮門落鑰前才萬般不情愿地悄悄溜回掖庭宮。然后,張伯父總不免不了看著他輕聲嘆息,然后神色沉重地督促著眼前這皮猴兒一般的頑童溫習昨日教授的幾個篆字,再學上一小段文章…… 他就這樣日漸長大,慢慢懂事,直至十五六歲上,到了娶婦成家的年紀。 “陛下,這樣……可以么?”耳畔一記脆稚的少女嗓音,將他的思索拉回了眼前。 “嗯。”他看著腕上那條系著精致弦紋鈕小銅鏡的五色絲繩,微微點頭。 ………… 長樂宮,永壽殿。 “我這兒,并不需你侍奉飲食。”上官氏神色靜澹地跽坐在鳳紋朱繪漆案后,看著眼前稚氣一團的少女雙手捧著烏漆小食案走上前來,然后躬身將小食案上的各色飲饌,動作有些生疏笨拙地一樣樣替她擺到面前,不由淡淡出聲道。 “是成君哪里做得不好么?”她聞言一怔,不由頓了手上的動作,卻是仰起一張稚嫩的小臉兒,看著太皇太后,有些緊張地問。 上官氏眸光清冷無波,只眉巒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這位以往十三年間在家中只怕都不曾給父母侍奉過飲食,這會兒怎么竟想到來她這兒伺候? “昨日,成君才從宮人那兒知道,原來以往許家姊姊在時,每五日都會來這兒為太皇太后侍奉飲食的。”她微微垂了頭,低聲道,倒是先替上官氏解了惑。 聞言,高坐堂上的太皇太后不由一怔,而后,看向眼前這小少女的神情都有些復雜了起來—— 當真是……一派天真,什么都不懂呢。 先皇后許平君與她哪里來得可比之處? 一個是掖庭宮暴室嗇夫的女兒,出身微賤,雖經魚龍之變,入主中宮,可背后卻無半點依恃。所以,自然處處做低伏小,謹慎入微,唯恐行錯半步。 而另一個是大將軍霍光最為寵愛的幼女,珍若拱璧……整個大漢,誰又敢難為了她丁點兒,委屈了她半分? “許家姊姊與陛下少年結發,情誼篤深,又是阿奭的生母,陛下……心底里一直十分惦念她。”小少女低低垂了睫羽,輕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順便說一句,故事進入主線劇情(劉病已、許平君、霍成君三人的是是非非,放心,不會黑任何一個滴) 咳,最近都會日更,于是……看在俺這么乖的份兒上,打滾求評~~~ 木有書評不幸福。 ☆、漢宣帝和霍成君(七) 所以你便這般花盡心思地學著她么?上官氏看著眼前白紙般簡單的小少女,心底里莫名生出一分嘆息……但最終,卻是什么都沒有說。 這凡塵世事,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即有人種了因,自然便有人要來還這個果。 初,許后起微賤,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節儉,五日一朝皇太后于長樂宮,親奉案上食,以婦道共養。及霍后立,亦修許后故事。《漢書·外戚傳 ……… 霍成君是頭回留意到未央宮北隅還有這么一處林子,繞過一道連亙半里的青瓦垣墻,便見大片蓊郁蔥籠的古木蓁蓁而生,亭亭如蓋的樹冠枝條新茂,繁葉婆娑,遮下一地清蔭……如今時值盛夏,正合取涼消暑。 霍成君心下有些驚喜,便下了車輅,領了一眾宮監侍婢,沿著林下那一條曲折的潤青色卵石小徑往里走。 一路行來,發現這占地數畝的林中是清一色的梅樹,全無半株異花雜木。 原來這竟是好大一片梅花林。 大約走了半刻鐘,便有一座重檐歇山頂祠堂映入眾人眼簾,白壁青瓦,髹漆門楣。居頂的匾額上題著兩個圓勁均勻、婉通渾然的篆字梅祠。 “呀!這兒居然有座祠堂!”小少女神色訝異,瞪大了一雙純澈的眸子,然后微微轉過頭來,好奇地問身后侍立的鄭女官道:“這是何人起的祠?” 她現下已知道,這位年長的女官是未央宮中資歷最久的宮人之一,各樣掌故佚聞皆熟稔于心。 “這梅祠,是昔年孝武皇帝為戾太子所起的生祠。”鄭女官仍是一慣澹然平和的從容神色,可目光落向那祠堂巍峨依舊的門楣時,語聲里卻略帶出了幾分滄桑來“如今算來,已是整整一甲子了。” 戾太子? 霍成君即便天真懵懂,聽到這個名字時也是驀地心下一驚。 孝武皇帝的長子,衛皇后所出的太子劉據。更是……當今圣上的親祖父。 仿佛只為回應皇后的好奇,鄭女官語聲平和地娓娓續說了下去:“當年,孝武皇帝成婚多年,但一直無嗣,直到二十九歲上始得了這個長子,喜之不盡,滿朝同慶。” “因為太子生在端月,正是梅英初綻時節,所以,便命人在這未央宮北隅種了數畝梅花,起了這座‘梅祠’,又令當世才學之士東方朔與枚皋二人撰了許多祭祀梅神的祝詞。” “好些詞賦便題在祠中垣壁上,如今應當還看得到。”年過四旬的宮廷女官眸光定定落在那祠堂重檐末端青灰色的圓頭瓦當中央“與華相宜”四個篆字上,神色里帶出微微一分恍惚來。 “原來,那位太子早先竟很得孝武皇帝喜愛么?”霍成君聞言,眸光頗有些錯愕。 她只知道戾太子劉據因為遭父親疑忌,又受jian人從中挑撥,被逼起兵……后來事敗,闔府誅連,唯一留在這世上的血脈,便是當今圣上。 聽了她這話,鄭女官卻是依舊靜靜注目這座屹立于此整整六十載的祠堂,眸光平靜地開了口:“那個時候,孝武皇帝待這個長子,可謂寵眷已極呵。” “七歲上就封了太子,自沖齡開蒙起便延請當世名儒瑕丘江公等人為傅,悉心教授。武帝身為一國之君,政事紛繁,卻仍頻頻撥冗,親自督導太子課業,對其寄予厚望。” “太子及冠之后,便遷居太zigong。孝武皇帝卻覺得那兒殿宇蔽小,不欲委屈了愛子。于是便大興土木,于長安城南的覆盎門外另開了博望苑,供太子交游賓客,延攬才士。” “當真一片舐犢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