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怎么呆看著外頭?”一道清朗和潤的語聲就這么促不及防地自身后傳來,轉眼已近至耳畔,他嗓音溫和里帶了關切“坐久了當心膝蓋發僵。” “呀,陛下!”小少女聞言,連忙回頭,語聲雀躍。而后她匆匆斂衽起身,但卻因久坐,腿腳有些麻木,足腕一軟就這么半摔了下去。 “小心。”天子一個疾步上前伸臂扶住了她,仿佛看待不聽話的孩子一般,一臉無奈而又溫和地薄責道“已是說過你幾回了?么總是這般叫人不放心。” 說話間,年輕的天子已從容地俯下.身,動作細致地替她輕輕揉著發僵的膝頭,力道在那處一點點化開,緩和關節處的麻木,腿腳漸漸恢復了知覺。 “唔……下回不會了。”小丫頭嘟了嘟唇角,倚賴地半靠在他身前,乖乖應道。 ——她也不想整日久坐的,可誰叫她的日子太過無趣,除了坐在窗邊看看外頭這片天,走出門看看外面的花草和屋子,就再無所事事了呢。 直到她腿腳完全恢復了靈活,劉病已才溫和地收了動作。 “知道你鎮日無趣,”年輕的天子立起身來,他今日一襲群青色的平紋絹曲裾深衣,高冠廣袖,真正修頎挺勁,長身玉立。 他微微帶笑,溫和地看著她道:“昨日南越獻納的貢品里倒見了一樣兒稀罕物什,朕便與你帶來了。” “是甚么?”小丫頭聞言,立時眸子晶晶發亮,緊追著他問。 “喏,就擱在那邊漆幾上。”天子指了指東邊屏風下那一張朱繪小漆幾,那幾上擱著一只四角嵌玉的旃檀木匣。 霍成君幾步跑了過去,啟開了匣鑰,只見其中置著一只柿蒂紋的青玉盂,盂中是塊兒冰玉般晶瑩剔透的圓餅,光澤卻并不似冰塊兒的晶澈雪亮,而是要柔和許多。 “這……是新貢上來的玉石么?”她微微挑了眉問,語聲卻低落了下去,興趣并不怎么大——她自小的首飾便是各色各樣的材質,金、銀、玉、瑪瑙、珍珠、瑇瑁、珊瑚、琉璃、水精、云母、象牙、犀角、綠松石…… 可,她總也不明白為何那么多人喜歡將這些金玉之類的東西做成各種奇巧樣子,沉甸甸地壓在頭上——分明是自討苦吃! “不是做首飾用的玉材,”天子將她的失望盡數看在了眼中,不由有些忍俊不禁道“你不妨削下一塊兒來嘗嘗?” “嘗?”小丫頭這次真的訝異了,然后迫不及待地接過了他隨手遞過來的小銀匕,然后自那剔透如冰的圓餅邊角小小劃了一塊兒下來。 那冰玉樣的物什拈在手中卻似乎并不是石質的涼,份量也要稍微輕上一些:“當真……可以嘗么?”她一眸子晶亮,期待地看著他問。 “自然。”天子依然是溫靜從容,似乎隱隱又有些微好笑。 她將冰玉似的晶塊兒喂進了嘴里,也只片時,她全不由驚喜得脆聲叫了起來:“甜的!是糖!” “不對不對,這不是蜜糖,也不是飴糖或餳糖……”一邊兒細細含著那甜塊兒,無比欣喜,一邊自言自語地比較著“不似蜜糖那么膩,也不似餳糖那么粘,比飴糖要清甜些。” “陛下,這究竟是什么吃食?”她眸子轉瞬已落回了那塊兒冰玉似的圓餅上,緊緊膠著,同時在心里默默盤算著……這塊兒圓餅,夠自己吃幾天。 “這是南地進貢的石蜜,據說是當地一種名為‘甘蔗’的草取汁熬制而成,滋味同其他的糖大不相同。”天子溫和帶笑地解惑道“統共進貢了三十餅,半數送去了長樂宮那邊。” “聽聞你自幼嗜甜,余下的朕便令人都帶了來,就置在外室,大約可以吃上好一陣子的。”仿佛洞明她的心思,他溫和地開了口。 “呀……”小丫頭張大了嘴巴,仿佛被驚喜得有些發暈,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后才道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燦爛笑臉:“陛下你可真是太好了!” 年輕的天子聞言,抬手揉了揉她額發,笑意無奈而又寵溺:“養了只小饞貍兒,自然得為她尋吃食啊。” ※※※※※※※※※※※※ 晚間,披香殿中六尊十五盞連枝的青玉樹狀樹照澈廳堂,天子正跽坐在正東的黑地朱繪漆案后,提筆閱著朝臣的章奏,而霍成君則在一側隨意逗著阿雪玩兒。 天子寵愛這位霍婕妤乃是宮闈內外盡人皆知的,夜夜只宿披香殿,甚至政務繁冗時,索性會帶了章奏來此批閱,半分也不避忌。 此時,霍成君偶間抬眼,見他眉巒緊皺,提了朱筆卻久久也未落下—— “陛下,這章奏上說了什么為難事兒么?”小少女起身,幾步走到他身畔坐下,仰著臉兒有些擔心地問。 “倒也無甚大事,是匈奴那邊遭了雪災。”天子自那卷沉黃色的簡冊上移開了目光,溫和地看向她。 “啊?雪災!”這都已經暮春時節了,雖說長安這邊也有些倒春寒,但桃月落雪聽起來還是駭人聽聞了些。 她怔了怔,然后才開口問道:“匈奴屢犯我大漢北境,世代為仇,如今……如今他們遭了雪災,于我朝而言,不是應當是好事么?” “逢此天災,匈奴大受折損不假……可他們若因此衣食匱乏,有凍餒之患,或許就會挺而走險,向我大漢北境劫掠。”他神色溫和,十分耐心地仔細解釋道“原本自近年來的兩場大仗起,匈奴兵力大損,已然安份了許多。可這一場天災,不知會不會令得他們殊死一搏。” 這些事情霍成君是知道的,兩年前,陛下即位的第二年,便發騎兵十六萬,分五路攻打匈奴。這是大漢立國一百三十二年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對外騎兵出征。 同時,派遣了校尉常惠前往烏孫,節制烏孫騎兵五萬余,與漢軍東西并進,夾擊匈奴。匈奴畏懼漢軍,驚惶西逃恰遇烏孫兵,一場激戰之后大敗而歸。 第二年冬,匈奴再襲烏孫,卻遇大雪,生還者僅十之一二,再加烏孫、烏桓與丁令的乘勢攻擊,匈奴傷亡慘重,國力大為削弱。 自此,匈奴對大漢,便是言和不言戰了。 大漢擊匈奴大勝而歸時,她正十一歲,清楚地記得自家阿父站在庭中,神色肅穆地遠眺著未央宮的方向,靜靜看了良久,最終只輕聲慨嘆了一句:“倒當真是孝武皇帝的血裔。” 她那時就明白,當今陛下是個十分厲害的有為之君。所以未入宮時,曾擔心害怕了許久的……未曾想,他竟會是這般一個溫和細致的人呢。 “那,匈奴或許會因此犯境的話,北疆那邊當早做防范的罷?”霍成君想了想,一雙明澈的眸子看著他,認真地問。 “嗯,”天子微微頷首“明日早朝便同群臣廷議,商定細策。” 看她竟極少見地微蹙了雙眉,他不由微微失笑,溫聲安撫:“這樣事兒,自有滿朝君臣計議,哪里要你這小丫頭來cao心?” “何況,如今匈奴國力已大不如前,只怕二三十年內都養不回元氣。即便當真侵犯北境,也不過是些散步游勇,不足為懼。” “真的么?”她神色陡然一松,但還是不大放心地問了出聲。 “君無戲言。”他失笑,而后正了神色溫聲答。 “那,陛下,你見過匈奴人么?”室中微微靜了一小會兒,少女有些稚氣的語聲響了起來,透著幾分好奇 “朕承位只四年,還未遇過匈奴朝貢,不過因為自小在市井間長大,以往在長安城中倒見過做生意的匈奴人。”天子一怔,微微思忖了片時,應道。 “他們是什么模樣,和漢人生得一樣么?”她立時來了勁兒,晶亮著一雙眸子問道。 “除了須發濃密些,顴骨高一些,面貌上其實無甚差別,倒是衣飾打份大不相同。”他靜靜回憶著,嗓音溫和“匈奴人的衣裳多以皮毛為主,男子戴著圓筒狀或尖狀高帽,都梳著椎髻,上衣是直襟左衽,下.身著長褲,并不像我們漢人這樣穿鞋履,皆是足登革靴。” “女子的話,衣裳沒多大差別,不過不戴帽子,大多梳發辮,也有不梳頭,披著頭發的。” “呀,披頭散發!”小丫頭驚異地瞪大了眼,仿佛不可思議地道“那多奇怪!” “蠻夷之族與我中原漢人異地異俗,論起來,這倒并不算頂稀奇的。”他笑了笑,仿佛也有些興致,索性便放下了手中的那卷章奏,神色隨意地同她細說起來:“挹婁那邊天氣苦寒,冬天人們會把豬油涂在身上御寒,而夏天熾熱時則裸袒,只用一尺大小的布匹蔽其前后。” “啊?”她從不知這世上竟有如此駭人聽聞的怪癖習俗,簡直無法設想,驚得大大張了嘴巴。 “而烏桓那邊,男子則剃發,稱髡頭。女子年少時同樣剪發,到出嫁時才會蓄起長發。”他又細說了這些“至于西域諸族,離中原更遠,樣貌都同漢人大不相同,風氣俚俗之類就更奇異了……” “真是天方夜譚一樣呢,”小丫頭愣了愣怔了好一會兒,然后長長舒了口氣,方才又開口道“陛下是從書上看來的么?” “不盡是,長安城中原本就有許多異族,朕少年時……在長安市井間長大,八街九陌都逛得熟稔,曾同他們打過些交道。”似乎憶起些什么過往,他神色也微微恍惚了一瞬。 “陛下……原先時,過得辛苦么?”小丫頭卻忽地靜默了片時,而后開口問道——他的身世,舉國上下、朝野內外盡人皆知的。 室中靜了一瞬。 “那時少不更事,如今想來,倒是過得恣意自在。”他默了片時,方才舉重若輕地溫聲回道。 “噢。”小少女聞言,卻低低垂了眼,明亮的暖黃色燭火竟襯得她稚氣未脫的面龐有些空寂落寞。 “自記事起,便有許多人說我生得有福氣……可我,卻從來不曾有過半分自由的。”默了半晌后,她才緩緩開了口,一向輕快無憂的語聲難得有些低落。 “阿母同阿母不知告誡過多少回,說將軍府外面危險得很阿父位高權重,外頭不知有多少人打著霍家的主意,我又是阿父的心頭rou,斷不能讓人趁了隙。所以,即便阿父阿母他們外出也幾乎從來不帶著我……連長安城是個什么模樣,我都不大清楚。” “而且,即便在府中,也是給阿母管束得緊。不許掩雀撲蝶,怕摔傷了腿腳;不許摘花折草,怕劃了臉扎了手;不許接近水塘方池,怕滑了足……身邊的仆從婢子都是誠惶誠恐地替阿母看著我,哄著我,卻從不敢陪我嬉鬧玩耍,惟恐一個不留心便要挨罰。” “因為是阿父阿母的幼女,長兄年紀大了我三十多歲,幾位姊姊也早就出了閣,所以,我身邊也少有能說話的人。” “七歲那一年,九月茱萸節時,我聽說渭水邊有人賞菊登高,十分熱鬧,心癢得厲害,便央了阿陶帶我去看。阿陶是園中花工家的幺兒,與我同歲,自小一處長大,整個將軍府中屬他與我最親近。” “阿陶起初怎么都不肯應允,但最終被我磨纏不過,無奈只得點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石蜜】就是今天的蔗糖,當時熬出來是餅狀,十分貴重。 【茱萸節】即重陽節,這是周代時楚國的風俗,因為劉邦是楚人,所以后來就盛行于整個漢代。當時,節日要飲菊花酒,取絲縷就北斗星求壽要佩茱萸,所以也叫“茱萸節”,重陽糕那時叫“餌”,皆粉稻米、黍米所為也,合蒸曰餌,餅之曰餈。 ☆、漢宣帝與霍成君(五) “那一回呀,可真是高興得像做夢一樣……我生平第一回見到那么多的人,摩肩接踵,牽衣連袂,還有許多都是同我一般年紀的小孩子,熱鬧極了!渭水邊生了大片大片的香蒲、澤蘭和紅蓼草,淺黃和雪白的野菊綻得漫野都是,我們倆兒和許多孩童一齊擠上了一只小船,在水上搖槳蕩舟,還學會了唱一支鄉間的歌子……” ——原來,尋常人家的小孩子竟是可以這般無拘無束地嬉鬧玩耍的啊。 “后來,我們倆兒在天黑之前悄悄回了府……但,未曾想到事情早就露了餡兒。阿母動了大怒,阿父頭一回罰了我去面壁思過,而阿陶從那以后,我便再未見過他了。” “自那回茱萸節之后,我便真的學乖了起來,盡數收了以往那些心思,再不會央身邊的任何人帶我出去玩兒。只整日聽話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看頭頂的一片天,看著府里的屋子和花草……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所以,后來我那般犟著性子留下了阿雪……它原先身上有好幾處舊傷,恐是以往給打怕了,所以怕人得很,但卻愿意親近我。” “時常能同它說說話,逗著它玩耍,心底里真是高興極了。” “現在,和陛下待在一處……忽然就覺得即便一輩子都住在這宮里,看著頭頂這一片天,看著這宮中的屋子和花草也很好啊。”一團稚氣的小少女,清澈的眸子就那樣依賴又鄭重地看著他“只要陛下不嫌成君聒噪,成君便一輩子伴在陛下身邊,好不好?” “好。”過了片時,他應道。 ※※※※※※※※※※※※ 未央宮,廣明殿。 “阿奭,你瞧這個……這只小鹿是不是很伶俐漂亮,它的一雙瞳子是墨玉嵌的,又潤又圓呢。”扶桑紋的髹漆檜木幾案邊,席地跽坐的霍成君,手心兒里捧著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玉鹿,金棕色茸角,通身瑩白。此刻,她漾著滿眼燦爛的笑意同身前一個三四歲大的稚童說著話。 那稚童一身雪青色的平紋絹曲裾袍,烏發垂髫,眉眼秀致,有六七分似了父親。他靜靜立在她面前,目光雖在那只金角黑瞳的雪玉小鹿上滯了一瞬,但卻轉瞬便移了開來,看向她的神色有些疏離,甚至帶了隱隱的戒備。 還記得入宮次日,陛下第一回帶了阿奭來見她時,小小的稚童便是這樣一副懂事知禮,但卻淡漠疏離的模樣。 “唔……好罷,就算阿奭你不大喜歡,也送給你了。”見稚童似乎不怎么有興趣的樣子,十三歲的少女心下不由有些沮喪,連那一臉燦爛笑意都微微頓了頓。但轉瞬后,她卻又是努力揚了揚唇角,重新漾起了明亮的笑意,捧著手心兒那只雪玉小鹿,仿佛有些怕他嫌棄似的,誘哄道“冬日當真可以暖手呢,不騙你!” 她生性畏寒,五歲時,阿兄便尋了最上等的于闐暖玉,命匠人雕作了這么一只小白鹿予她做生辰禮。雪玉為身,黃玉作角,墨玉點睛……聽旁人說,最難得的是那玉匠運斤成風的絕世工巧,竟連鹿角上的紋絡都是細致入微的逼肖。 她也是喜歡極了這雪玉小鹿握在手中暖和溫膩的舒適,整整八年間,每到了冬日便貼身帶著,從不離手……現下,心里其實萬般舍不得它。 小丫頭甩了甩腦袋,暗暗告訴自己不許這么小氣,然后,仿佛獻寶似的,目光落向了她身畔的一只兩尺見方的文貝朱繪香檀木漆奩:“喏,還有這些哦。” 她抬手啟開了精致玲瓏的銅鎖,匣蓋一開,便流溢出珠玉光華來,既而才看清其中是滿滿的各色小兒玩物來——小劍、小刀、騎馬小俑、虎、象、鹿,羊、雁、風車、車、狗……幾乎樣樣都是金玉瑪瑙、珍珠瑇瑁、象牙犀角這些貴重材質精心雕琢而成,奇工巧技,世所罕有。 片時間,連侍立在劉奭身后的女官都有一瞬的詫異,看向那廂少女的目光微微復雜起來…… 這只匣子里的東西,即便不論雕工,單說這些金銀珠玉,便是價值連城了。可她就這般輕易地送出了手,不見丁點兒吝惜。 也是呢,聽聞這位霍婕妤在宮中一慣便是用錢散漫的,打賞宮監婢女們也從來異常大方。 可——若當真是這般不諳世事的心性,又怎么竟會想到來大皇子這兒獻殷勤? 才入宮不久,她便日日帶了各樣兒新鮮的吃食或小兒的玩物來,遇著大皇子回回的冷臉,卻仍能自說自話,捧出一副笑臉來,挖空了心思哄他開心,仿佛也不覺尷尬……連她們這些宮婢侍兒都覺得有些厚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