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大司馬兼大將軍霍光,先立議立昌邑王劉賀為帝,但短短二十七天之后,便因其荒誕無道而廢黜。 之后,便擁立了年僅十七歲的衛皇孫——當今圣上劉病已為帝。 是以,圣上即位之后,霍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勢傾朝野,炙手可熱。 四年之后,陛下昔年寒微時的發妻——皇后許氏臨盆之際因忤生而殞命,自此椒房殿的后位便空置了下來。 如今才不過一載辰光,霍夫人便將自家幼女送進了宮,眼下的位份雖只是婕妤,但宮中凡有些閱歷的都心中洞明——這位霍婕妤,已是未冕的皇后了。 宮婢們此刻驚訝她餐餐蜜飯,皆因許后生前節儉克己,飲食用度樣樣樸素,宮中妃嬪們自然更不敢逾越。 但霍氏權傾天下,大將軍霍光最為珍寵的掌珠,論尊貴,只怕比之本朝的那些公主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餐餐金莼玉粒又有甚稀奇? 用畢了朝食,霍成君便百無聊賴地抱著阿雪回了內室——依禮,待會兒她要與陛下一同去拜見太皇太后,現下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著。 “阿雪,這皇宮一點兒也沒有旁人說得那樣好,”她雙手托腮,目光透過那扇半啟的綠琉璃鎖紋窗扉落向殿外……殿外是些花木,花木之后又是宮殿……那座宮殿之外,大抵還是宮殿…… 自小在府中也是這般,一堵堵垣墻將她圍著,仿佛永遠也出不去,永遠也無法知道那墻外面是個什么模樣—— “不過是座比將軍府大些的院子,屋子更多些,垣墻也更多些罷了。”一團稚氣的小少女仰頭望著上方的天穹,晴空一碧,幾縷舒白的云絲如絮般漂游浮弋——連這一片小小的天空,看起來也和在府中時別無二致。 趴在她膝頭的那只白貍兒似乎察覺了主人的無奈與低落,親昵地用柔綿的小腦袋蹭了蹭她手心“咪嗚……” “好了,反正自小就是這樣過來的……如今也沒有更糟,而且——”她的小臉兒上帶了些歡欣的神情“雖然這皇宮不如旁人說得那樣好,但陛下他,卻旁人說的要好上許多呢。” 年輕的天子剛剛要邁步進內室時,隔簾便聽得小丫頭這么一句自語。 他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微微滯了一瞬。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披香殿】武帝時期,未央宮有昭陽、飛翔、增成、合歡、蘭林、披香、鳳凰、鴛鸞等殿,后又增修安處、常寧、茝若、椒風、發越、蕙草等殿,共十四座。 (草稿,待修,請親們千萬見諒~!!!) ☆、漢宣帝與霍成君(三) 長樂宮,永壽殿。 清曠穆然的殿宇張設著沉青色的絲織承塵,木蘭梁柱兩側的白壁上繪了大幅赭紅與石綠相間的荷華圖。清晨熹微的陽光從東邊青蓮紋鏤雕的文杏格窗透進來,斑斑點點地碎在松青色的織錦莞席上,襯這殿中更闐靜清幽了幾分。 而此間主人——靜靜跽坐在堂上那張朱繪鳳紋漆案后的女子,約是十八.九歲的韶齡,容色清妍,麗質天成。 但身上一襲肅重的縹青色袆衣,以及髻間那頂以玳瑁為謫,鳳皇爵,翡翠羽,垂著黃金鑷的璀璨華勝,卻昭示著她在這漢宮之中尊崇無匹的身份皇太后,上官氏。 堂下,剛剛進了殿門的年輕的天子,正攜了身畔十二三歲的稚氣少女,執晚輩禮俯身下拜,姿態恭謹。 論年紀,皇太后比當朝天子還要小上兩歲,但卻已是祖孫輩了。 不過因皇曾孫劉病已過繼給了孝昭皇帝劉弗陵為子,所以只以母子相稱,尊為皇太后。 “這是成君?”跽坐于高案后的年輕女子,語聲清質入耳,卻透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淡漠,仿佛是隔了一層什么似的,令人覺不出多少親切。 霍成君身著一襲內命婦的桑黃色鞠衣,高髻嚴妝,分明是再莊重肅穆不過的衣飾,可襯著那小少女微微帶著嬰兒肥的臉龐,卻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更顯得一團稚氣。 “是,”年輕的天子神色恭謹地清聲應道,“朕帶她來給太皇太后叩頭。” “陛下有心了,”上官氏神色仍是淡淡的,語聲并不帶多少情緒“那,便留她在這兒同我敘敘話罷。” 天子語聲聞言頷首,執禮再拜之后便退了下去。 而后,殿中便只余了太皇太后上官氏與霍成君兩人。 “細論起來,我該尊你一聲‘姨母’。”上官氏眸光靜靜落向眼前稚氣一團的小少女,語氣終于帶了一絲起伏。 ——皇帝帶她來見自己,一面因為這霍氏幼女乃是未冕的皇后,另一面則是因了這份嫡親的血緣。 霍成君靜靜立在殿中,試探著抬眸打量高高坐在堂上的人她很早便知道,當今的太皇太后上官氏乃是她家長姊的女兒。 雖然年紀長了六歲。但算起來……的確是她嫡親的侄女。 “這輩份,也亂得很了。”十九歲的韶齡女子輕聲一嘆,眼底里微微露出了絲情緒,似是嘆息又似是倦怠。 十二三歲的稚氣少女,見這般情形并不知當如何應對,只微微無措地咬了唇,靜靜立地原地呆站著。 過了好一會兒,卻是那廂的太皇太后先啟了口,語聲似乎又恢復了初時寧和的淡漠:“這兒冷清,你且隨我去殿外走走罷。” 說著,便斂衽自那張鳳紋鳥足漆案后斂衽起了身,拖著及地的裙幅向南邊的殿門方向走去。 霍成君怔了片時后,連忙迎步跟上。 二人沿著殿前的鳳紋青磚臺階出了門,門前是石砌的正道,石道兩側便是隨意雜植的各色林木,大都有數丈之高,蔥籠繁茂,雖值初春,新葉未萌,但細密的枝丫梢杪挓挲開來,依是蔭天蔽日 正值暮春三月,本應是桃紅李白,百花競妍的明媚時節,但這太皇太后所居的永壽殿外,卻是古木參天,蓊郁得仿佛都翳了天光。 “呀,怎么會有這般高大的綺葉桃?”小少女清稚的語聲驚嘆似的響在她耳畔,上官氏不由側目看了過去。 大道右側那一株桃木足有合抱粗,繁枝虬曲,老態畢顯,雖正值花期,卻只零星綻了幾瓣桃英。 “這兒本名興樂宮,原是秦時的離宮。大漢立國之后重新修葺增飾,更名作了長樂宮。但宮中的花木多是原本秦廷建宮時植下的,這些樹皆有一二百年的齒齡了。”她看著這一庭蓊郁古木,淡聲解釋。 荊桐、林檎、枇杷、扶老木、守宮槐、金明樹、搖風樹、鳴風樹、池離樹、離婁樹……蔥籠的各色樹木,長林遮天,佚云蔽日,仿佛重重密掩著這一座幽寂宮殿,隔絕了許多人息。 “啊,這梨樹……居然有葉子!”小少女瞪大了眼看著林木稍深處一株三丈余高的老梨樹上片片碧郁深青的樹葉,仿佛不能置信般,驚嘆出聲——才經了冬,梨花兒才剛剛打苞,尋常的梨樹只怕連葉芽兒都未萌呢! 上官氏循聲看了過去,語聲仍是淡然無波:“那是瀚海的東王梨,生性耐寒,冬日不枯的。” “冬日不枯的梨樹?”稚氣的小少女微微張了嘴,直眉愣眼,滿面盡是驚異。 接著,她仿佛探寶的好奇孩童一般,全不顧一身華服嚴妝,就這么提著拖地的裙幅,竄進了道旁那古木叢生的林子里……一棵棵地發現了長著紫色枝葉的梅樹,花苞奇大的霜桃,碧玉般枝干翠郁的琉璃樹…… 太皇太后這兒,真真是天下難尋的寶地!——霍成君直看得目不暇接,心下又是慨嘆又是艷羨。 而那一廂的上官氏,眼見著那靈魂活潑的少女,帶著一臉好奇竄進了古木林中……心下不由得一時恍惚,竟是莫名憶起了多年前的舊事…… “阿母,這粢糕可真甜!”未央宮椒房殿中,小小的六歲女童跪坐在案邊,邊啃著一塊糕點,嗓音軟糯地對身邊的年輕女子道。 “你外祖家今日辦命名禮,做了好大的宴席。宴上的粢糕盡都是拌了蜜蒸的,送了些予我。你自小嗜甜……阿母便都帶進宮來了。”年輕的母親跽坐在女兒身畔,溫和地柔聲道。 “命名禮?”女童聞言抬了頭,有些疑惑地問。 “你外祖父前些日子又得了個女兒,取名成君,按輩份……算是你姨母罷。”說起這些,她神色淡淡。身為大將軍霍光的長女,生母東閭氏已然過世多年。而如今的繼母霍顯……與她算不得多親近。 “哦,年紀比我還要小的姨母啊。”六歲的稚女有些懵懂地小聲說道“原來是她行命名禮……外祖父辦宴席,才蒸了這么多拌蜜的粢糕。” 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以往在家中時是難得吃到蜂蜜的,很多蜜拌的粢糕……應該費很多錢的罷。 “你外祖父老來得女,自然珍寵得緊。”霍氏依舊神色淡淡,只是看向身畔尚不諳世事的女兒時,眸光柔和里始終難掩酸楚。 “唔,”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而后仰起小臉兒認真地看著母親“阿母,雖然外祖父家的粢糕很甜,但我還是更愛阿母親手做的索餅啊。” 說著,稚嫩的女童仰著一張天真無邪的小臉兒看著母親,語聲里帶了一絲乞盼:“阿母,我在這兒都已經住了快兩個月了,還是不能回家么?” “阿母,是不是因為我不乖不聽話,祖父他們才要送我到宮里來做皇后的……”她怯怯地試探去牽了阿母的衣袖,神色有些急切地保證道“我真的都知錯了,往后一定什么都聽阿母的,一點兒也不會調皮了……” 她語聲愈來愈哽咽,幾乎都帶了哭腔:“阿母,你帶我回家好不好。一個人住在這兒……晚上黑漆漆,怕得很,常常給惡夢嚇醒,半夜里回回都是哭醒的……” 那廂的母親卻沒有回應,只是轉頭側過了臉去,不去看她。稚女不解地立起身來,幾步站到了母親面前,卻發現她已滿眼是淚…… 那一年,是始元五年,她六歲,剛剛由婕妤進為皇后。 當年,孝武皇帝臨終之前,立年僅八歲的幼子劉弗陵為太子,之后即皇帝位。五載之后,十三歲的少年天子也到了立后的年紀,朝中幾位重臣——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等為此意見相左,僵持不下。 最終,兩方妥協的結果是——將一個六歲稚齡的女童送進未央宮,并扶上了皇后之位。 只因她的阿父上官安乃是上官桀的長子,而阿母則是霍氏長女。她身上……流著上官氏和霍氏兩家的血脈。 “阿母……我日后便得住在這兒,不能回家中了么?”入宮的那一天,六歲的稚女全然懵懂地看著身邊陌生的宮殿、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宮人,心里油然而生幾分懼意,有些怯怯地牽著母親衣袖問。 得到的回應,卻是母親良久的默然,她那時還太小,看不懂母親眼里隱忍的淚意,只知道她驀地把自己擁進了懷中,緊緊抱著自己半晌也不肯松開,最終開口時卻是語聲哽咽:“莫怕,阿母會時常來看你的。” 阿母的確是隔一段日子便進宮來,會精心地準備了各樣吃食給她解饞……而那些吃食,她從來也舍不得一次吃光,每天只嘗一點點,小心翼翼地留著,一直捱到阿母下次進宮。 ——一切,到她十三歲那一年為止。 元鳳元年,燕王旦謀反,上官家與桑家皆牽涉其中。事敗,皆伏誅。 她的阿父上官安死在此難之中,而阿母姓霍,自然幸免于難,但卻自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歿了。 這世上,再沒有那樣一個人,會費盡心思帶了各色各樣的糕點小食,再去父親面前辛苦求得一個進宮的機會,捧了飲食來慰藉女兒,換她一個笑臉了…… 兩年之后,她的丈夫——年僅二十二歲的孝昭皇帝劉弗陵病逝。 再之后,她的外祖父一手立了昌邑王劉賀為帝,未久又廢黜,另選了流落民間的皇曾孫承位——這期間,身為先帝遺孀的她自然是霍氏手中至關重要的籌碼。 十五歲,她成了皇太后,整個大漢帝國地位最高身分最為貴重的女子……真正尊崇無儔。 由椒房宮遷進這永壽殿時,她面對這庭中的參天古木,幽寂景致,怔怔看了許久……久得雙眼都有些發酸,視線竟莫名有些濕潤…… 而自此之后,便是心如止水,古井不波。 此刻,她看著那個在蓊郁的森郁林木間來回游竄,靈動活潑,孩童般天真稚氣的稚氣少女——這,就是霍氏幾十年來最最受寵的女兒……整個家族捧在手心兒里呵護著的仙露明珠。 父慈母愛,兄長寵護,身邊所有的人眾星捧月,珍若拱璧……怪不得,養成了這般不諳世事的性子呢。 早先在家中時是父兄寵著,現下入了宮,不過是換了皇帝寵著。 一直被人寵著的孩子,就有不長大的權利。 上官氏的目光,越過森郁參天的古木,看向了東方晴碧一片的天穹——只是,如今御座上這位,可并非庸常之輩呢。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東王梨】據《西京雜記》載:“出瀚海北耐寒不枯東王梨。” (草稿,待修,請親們千萬見諒~!!!) ☆、漢宣帝與霍成君(四) 向暮時分,重檐歇山頂的屋脊上,四鹿紋甓瓦檐角間終于銷了最后一縷霞光,天色漸暗了下來。 披香殿中,霍成君百無聊賴地倚著張小巧的文貝曲幾,雙臂支膝,托腮坐在西窗下,看著外頭那一輪明紅色的夕陽一分分墜入蒼青色的山巒間,繼而天邊原本凝金幻紫的絢爛云霞仿佛瞬時便失了光彩,綺艷褪盡,黯淡成一抹抹深淺不一的鉛灰色云翳…… 阿雪同其他貍兒一般,晝伏夜出,白日里嗜睡得很,到了日頭落山便開始活躍起來。這會兒,原本趴在她膝頭酣眠的小家伙剛剛眠完了一覺好夢,懶洋洋地弓起身子,抻開后肢伸了個懶腰,然后抖了抖一身雪白纖長的絨毛。那原本縮作一線的異色豎瞳已然是滿月似的明圓,一藍一黑,熠熠生輝的漂亮。 然后,小家伙見主人無趣,便輕盈地自她膝頭提足一躍,靈巧地跳下了地來,同往常一樣,在裙角邊撲著她纓帶下的絲穗開始玩耍……不多一會兒,那幅蘇芳色的齊紈裙裾已被揉糙得一片狼藉,而托腮看著窗外發怔的小少女卻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