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細論起來,這其實才只是個半大孩子,原就正是貪眠的年紀,何況今日她從四更天就被催了起來……從早到晚一整日的折騰,實在是困了。 “陛下鎮日政務繁冗,不過今日定是會早些自宣室殿回來的,婕妤且再等等便是。”早先出聲相阻的那位頗有閱歷的鄭姓女官,此時開了口,神色平和地勸慰道。 “哦,”小少女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四顧,打量了一下這間錦繡為幔,四面椒壁都施朱繪畫的華麗屋室后,仰了小臉兒問“對了鶯時,阿雪呢?” “阿雪養在側室,是仲商在照料,婕妤盡可放心。”鶯時微微猶豫后,語聲柔和地開口道“不過,婕妤不能同阿雪一處住的。” “唔……這個之前府中的保母已經交待過了。”想起這一茬兒,她神情似乎更沮喪了些“剛剛換了個新地兒,也不知阿雪它住不住得慣?” 她推已及人,總覺得自己養的那只白貍兒同她一樣也是住不慣這皇宮的。 “你定要記得叮嚀仲商,好好照料阿雪……它怕生得很。”末了,她又不放心似的再囑托了一句。 年輕的天子邁步進披香殿寢居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情形。 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小少女面貌稚嫩,兩頰還帶著微腴的嬰兒肥,卻是五官精致,眉目如畫,膚色粉琢般溫膩無瑕,白皙瑩潤得仿佛微微剔透,襯了略略嘟起的菱紅唇瓣……宛然一尊精致無倫的瓷玉娃娃。 聽說已過了金釵之齡,但看著卻似只有十歲上下,一團稚氣的青澀模樣。 分明……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呢。 此刻,她仰著那張粉琢般的稚嫩小臉兒,央著身畔的宮人,烏黑秾密的睫羽下,干凈純澈的眸子里仿佛汪了一潭清泉。 他微微怔了一瞬,方才闊步進了內室,蜀錦銀繡的木底白舄落在水神紋的石青宮磚上,橐橐作響。 “拜見陛下!”,室中一眾宮婢侍兒聞聲紛紛稽首為禮,恭謹地跪倒在熟褐色的織錦莞席上,五體投地。 黑地朱繪的髹漆床榻間,靜靜跽坐著的那尊瓷玉娃娃卻是被這陣仗小驚了一跳,呆愣著一雙清泉般純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既而便惶惶無措地垂了眸子。 “免禮。”天子語聲稱得上溫和,嗓音清潤,對諸人道:“先成禮罷。” 雖然只是納妃,可這位婕妤身份實是尊貴,所以各項禮節亦分毫馬虎不得。 有條不紊地一陣忙碌后,終于成禮。而后,宮婢們便殷勤小意地侍候著新入宮的婕妤卸了釵環,洗過妝,既而紛紛施禮退了下去。 那小少女一直任憑宮人侍候著成了禮,神情始終都是神游天外似的恍惚,帶著些不知所措。此時,見自己唯一熟悉的鶯時也走了,室中只余她和另一個陌生的男子——大漢皇帝,她的……丈夫。 霎時間,她便仿佛更局促了許多,靜靜垂眸坐在榻上,手中把玩著方才散發時自髻間摘下的一顆晶瑩剔透的綠琉璃髻珠,從左手換到右手……手心里都是潤濕的細汗,可就是怎么也不肯抬眼。 “聽人說,你生辰在蘭秋七月?”二十二歲的年輕天子,語聲舒朗和潤,莫名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 “嗯。”她停了手上的動作,將那只髻珠攥回了手心,卻是只應了一個字。 “是因這生辰,所以閨名才取作‘成君’?”天子似是絲毫也不介意,繼續溫聲問道。 “嗯,阿父說,是犬春發秋成’之意。”聽到他這般熟稔地說出自己名字的由來,小少女不由抬了眼,微微偏著頭看向眼前這人。 才過了弱冠年紀,面龐剛剛褪盡了屬于少年的青澀,但眉目依舊秀致撥俗,身姿修頎,氣度疏朗,透著幾分令人適意的溫舒閑淡。 “今日剛剛來這宮里,可還習慣?”他一雙墨潤的眸子看了過來,語聲微微透笑。 “我……”小少女剛剛開了口,瞬后,卻似忽然記起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急,匆忙改口道“不,妾、妾、住得……還好。” ——女子在夫婿面前,是要謹記身份,卑稱為“妾”的,她方才怎么把保母的囑咐給忘了個干凈! 十二三歲的小少女似是有些沮喪地又垂下了頭,貝齒微咬了下唇,神色里是分明的懊惱。 那廂,年輕的天子卻終于忍俊不禁,輕輕笑出了聲:“也不必這般拘禮,稱謂之類,你若是不慣,不改也罷。” 小少女聞言,仿佛不能置信似的霎時間抬了眸子看向他,仿佛試探似的偏著小腦袋問:“當真不用改稱‘妾’么?” “嗯。”他微微頷首,眸子里忍不住又泛了笑。 見他肯定地點頭,霍成君不禁長長舒出一口氣來,粉琢似的小臉兒上漾開分明的笑意,多少歡欣。 “陛下您大約不曉得,進宮之前,府中的保母們教導禮儀整整半年多。從走路的步腳大小、說話的語聲快慢、行禮屈身高低……到進食時執箸位置、挾菜時哪些禁忌、嚼食時動幾顆牙齒……整日的折騰,這幾個月來,連飯都不曾好好吃過一餐呢!” 仿佛是終于遇到了一個難得肯體諒她的人,稚氣未脫的小丫頭一開口,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將滿腹辛酸盡數傾訴了出來,粉琢似的精致小臉兒上滿滿的委屈。 “好,日后在這未央宮中,似這些瑣碎禮儀之類,你若不耐煩,便不必理會。”他語聲溫和清潤,淡笑著允諾。 小丫頭仿佛被這突出其來的驚喜微微懵暈了腦袋,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璀璨的笑意一剎那間綻放開來,映得那照澈廳堂的數盞華燈都失了色。 “陛下您可當真是個好人!”她出口的話語是孩子氣的幼稚天真,嗓音嬌糯,乳鶯啼囀似的悅耳。 在那樣純凈無瑕的稚嫩面龐上,爛漫燦然的灼灼笑意如花般盛綻……也令他一瞬時微微恍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貍】當時指貓。戰國時稱“貓”為貍,飼貍以執鼠,秦漢延續,也有稱貓的,但不普遍。當時出現了價值百錢,精于捕鼠的貍。 ☆、漢宣帝與霍成君(二) 次日,未央宮,披香殿側室。 一襲珠粉色楚錦襦裙的霍成君,長發只簡單地綰了丫髻,額前覆著齊眉穗發,更顯得年稚了幾分——她自小便不喜歡繁復華麗的裝扮。 小少女靜靜跽坐在四瓣花紋的朱漆鳥足食案前,看著案上羅置的各色朝食—— 居中的夔紋青銅鼎中盛了鹿羹,勾連云紋的銀盂中置著兔纖和炙脯,兩只白玉盌里分別是桂漿與梅漿,琉璃盤中按花樣擺了粢糕、糍糕、麥餅,最后是柿蒂紋彩陶圓敦里,一份晶瑩糯軟、溢著稻粒熟香的粳米飯。 可,她卻只是靜靜坐著,微微蹙了眉,半晌也未動箸。 四周侍立的幾名宮婢,見狀不禁心下忐忑起來——婕妤莫非是嫌飲食不精致?可這宮中御用的飯食飲饌,谷物菜疏樣樣皆是四方進貢的珍品,庖人亦是廚藝精湛,冠絕國中的。 此時,鶯時已引著另一名小侍婢進了殿中,目光落在案上那份顆粒晶瑩的稻米飯上,神色微微一怔,而后面上立時便帶上了幾分歉然,語聲柔和地向眾人解釋道:“婕妤她以往在家中時,只食蜜飯。” ——只食蜜飯?! 除了那位歷經三朝,閱歷不凡的鄭女官眸光淡然,古井無波外,其余幾名小宮婢直是驚得連連咋舌。 野生的蜂窠并不易尋,是以蜂蜜便是難得的佐味佳肴,即便公卿之家也未必能時常嘗到…… 而眼前這位,竟是自幼餐餐蜜飯? “是老奴疏忽,這便令庖人換上蜜飯。”片時后,作為披香殿中位份最高的宮人,鄭女官十分妥帖地溫和出聲。說罷,便吩咐了身邊的小宮婢去廚下傳話。 “咪嗚……”此時,只見一只雪團兒似的白貍自鶯時身后那名小婢的懷中跳了下來,矯捷靈活地幾步撲到了霍成君腳邊,撒嬌似的用細軟毛絨的小腦袋蹭了蹭她膝頭。 “阿雪,”小少女眸子里露出幾分驚喜來,十分歡欣地將那只雪團兒抱到了膝上,伸手輕輕替它理梳理起了背脊上的綿軟軟的絨毛“昨晚住得慣不慣?……這皇宮里都是些生人,不過你莫怕,雖然不能再住在一間屋子里,但側室離這兒不遠,仍能時時呆在一處的……” 那只貍兒通體瑩白,不帶一絲雜色,渾身纖長綿軟的絨毛緞子般光滑輕潤,更引人矚目的是竟生著一雙藍黑異色的鴛鴦睛,星子般光華流轉,熠熠生輝的漂亮。 它親昵地趴著小爪子臥在小少女膝頭,用濕漉漉的粉紅小鼻尖蹭著她掌心,不時地伸了爪兒抓一抓她腰間垂下的流蘇玩耍,直是不乎樂乎。 “婕妤,這是廚下剛剛烹好的蜜飯。”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黃羅襦裙的小宮婢恭謹地將另一只彩陶圓敦用髹漆小食案奉了上來。 敦中是一份已用蜂蜜拌勻,nongnong溢了甜香的淺金色稻米飯。 “阿雪,來。”她將那只雪白的貍兒放到了身邊,取了一只空置的小銀盤置到它面前,端起盛飯的彩陶圓敦,將蜜飯撥了一小半過去。 然后,一人一貍就這么一同用起朝食來。 而四周,殿中侍立的小宮婢們已然驚無可驚,簡直不知是該詫異天生食rou的貍兒都能對滿案的兔纖鹿羹熟視無睹,乖乖去吃素……還是驚訝有人奢侈到用蜜飯去喂貍兒? 侍立一旁的鶯時,即便在府中時早已見慣了,但心下仍有微微的無奈——女公子她……實在是太寵阿雪了些。 女公子八歲那年,有山民將自家訓養的一只善執鼠的白貍作為奇珍獻予了將軍府。 誰曉得這只幼貍才剛剛斷乳不久,怕生得很,到陌生的地兒驚得不住叫喚,后來喂食時自獸籠中抓傷飼獸的仆從逃了出來,接著被追打得在府中四處流竄,荒不擇路竟鉆進了女公子寢居的繡榻下…… 那飼獸的僮兒當即嚇得面如土色——若這畜生驚到了女公子,夫人和公子焉會留他性命?! 只得求寢居中的仆婢想法子快些將它抓出來,可那只小貍兒之前已被嚇得狠了,任他們怎么威嚇誘哄都只躲在繡榻底下寧死也不肯露頭……移榻自然是不成的,女公子的寢居——誰人又敢造次? 直到晚間女公子她用畢夜餐回了閨房,那只貍兒仍是好好地躲在繡榻底下。 她們這些婢子自然不敢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都交待了清楚,而那個飼貍的僮兒已嚇得瑟瑟發抖,顫著身子跪地請死。 女公子那時不過是個八歲的女童,天真懵懂,聽罷之后,卻只仰著小臉兒問:“那……它為何要從獸籠中逃出來?是餓著了么?” “府中供給的食水都十分足的。那只貍兒因是幼崽,才剛剛斷乳,應當是怕生的緣故。它自進了府,便沒日沒夜地叫喚,半刻也不肯停歇。” “原本它還才這么小,到了陌生的地兒當然害怕……很可憐呢。”小女童有些恍然大悟,道“那它既愿意住這兒便住著罷,我不趕它出去了。” 讓這只貍兒住在榻底?一屋子人齊齊被她這個決定驚得愣在當場。 ——若是給夫人知道了,那還得了?! 可,一向雖嬌氣卻性格和軟的女公子在這件事兒上竟異乎尋常地固執,硬是犟著性子不肯松口……然后,眾仆婢只好隨了她,只是商議好了三緘其口,絕不能透出丁點兒風聲去。 于是,那只小白貍就這么在榻下足足躲了快三日,最末一天的傍晚,怕是實在餓得捱不住了,才怯怯地自榻底探出一點兒頭來。那時,女公子正在用下餔,見狀,便將自己案上的野羊脯分了些擱在地上的小盂里。那小貍兒嗅著香氣,飛快地竄出來,叼了塊羊脯便又飛快地鉆回了榻底。 后來,每每就是小貍兒餓得狠了,便在女公子用飯時探出頭來,回回都能自她這兒得些吃食,時日一久便漸漸有了默契。 足足兩個月,那貍兒膽子才大了許多。有一回,女公子倚在憑幾上打盹兒時,它竟輕悄地自榻底鉆了出來,一點點試探著靠近,見她始終不曾動作,似乎安心了些。后來,竟大著膽子圍著那雙綴了白珠的錦緣素絲履打起轉兒來,接著,便試探著探出爪子去逗弄履頭那顆晶亮光華的白珠……女公子早已醒了,卻怕驚著它,便大氣也不敢出地呆呆倚在憑幾呆坐了半個多時辰,后來小腿肚僵麻得厲害。 于是,小白貍的膽子就這么日漸一日地大了起來,后來竟敢于伸出爪子撲女公子的衣帶玩耍,而女公子小小翼翼地伸手去摸它耳朵時,也只是將那一雙毛毛絨的粉色小耳朵縮上一縮不讓碰,卻并不躲遠……那貍兒仍是怕生得很,但獨獨不怕女公子。 夫人以往從不許女公子碰這些禽鳥牲畜,所以她未曾飼過寵物,自然也并不曉得如何喂食。所以每每便是將自己的吃食分它一份,以至于后來,竟將這貍兒養得同她一般口味。 后來,事情終于還是給夫人知道了——自然是好一通雷霆震怒。自幼闔府上下眾星捧月、珍若拱璧的女公子頭一回挨了訓,但……八歲的小女童卻是硬犟了性子,怎么都不肯將養在寢居中的那只白貍兒趕出去。 夫人終究疼愛女兒,見她哭得紅了一雙眼,只得無奈應允。只是肅令他們這么仆婢,一定得將那貍兒清理干凈,不許將女公子寢居弄臟了丁點兒。 之后女公子便光明正大地養起了這只貍兒,取名作“阿雪”,并與它日日同寢同食。 ——細算起來,如今也近五年辰光了。 而此刻,未央宮披香殿中,十來個宮中仆婢就這么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人一貍分食蜜飯的情形。 在不遠處靜靜侍立的鄭女官,神色始終是輕塵不驚的平和安靜……她眸光越過那袗衣華服的小少女和身邊的白貍兒,自半啟的綠琉璃雕花格窗落向了西邊…… 長安城的風水格局,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而如今,毗鄰著未央宮的東側,便是炙手可熱的大將軍府。 十七年前,孝武皇帝劉徹臨終之際,委四人為托孤重臣——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將軍上官桀。 短短一載,金日磾病逝。 九年之后,桑弘羊與上官桀一同卷入了燕王旦謀反案中,皆死刑。 自此之后,朝野內外,便是霍氏的天下了。 又兩年,孝昭皇帝劉弗陵崩。 昭帝身后并無子嗣,于是循制當選劉氏宗親承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