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太后與嫪毐私生二子,皆殺之。 未久,遷太后于雍城萯陽宮,名為休養,實則幽禁。 九月末,夜,清池院東廂。 已過了人定時分,暮色沉沉,四野闃然。正值晦日,月隱云暗,蒼黑的夜穹間只散綴了幾點黯淡的星子。 內院東廂的側室,一尊銀首銅俑燈瑩瑩獨明。暖黃燈暈里,黑漆朱繪的竹屜木床上,三歲的稚兒正側身而臥睡得香甜,神色安恬,呼吸平舒,時不時帶出幾聲微微的清酣。 定是白日里玩鬧得瘋了些,如今才困成這樣——阿荼見他這般快便睡沉了,不由微微失笑。 她又伸手替扶蘇掖了掖被角,這才自床邊的蒲席上斂衽起身。雖知有保母隨侍左右、謹慎照料,但她卻慣了日日在扶蘇這兒待到晚間,總要看著他睡熟了方才安心。 門外的寺人已點燃了銅柄的火燭,擎燭而行,熾焰灼然,照亮了前方二、三丈的路徑。 清池院原本只是個極不起眼的小宮院,自四年前奉王令重修整葺之后,便比原先大了數倍不止。女主人所居的內院并未變動,但宮院兩側卻向外延拓了許多。建成之后,在外院東、西兩邊分別為大公子修了廂室,東廂即是平日飲食起居之所。 而東、西兩廂距內院正室皆有數十丈之距,晚間的夜路,時常要走上一會兒工夫。 阿荼剛剛轉進松蘿垂蔭的內門,本是四圍岑寂,卻莫名聽得墻畔松蘿蔓間一陣響動,那寺人驚了一跳,便要呼人—— “退下。”阿荼卻驀然出聲止了他,而后在寺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接過了火燭。 她略靜了片刻,而后目光微凝,語聲淡淡道“傳令下去,院中諸人今日都早些歇了罷。” ——她距墻角近些,嗅到了酒熏氣。 這處墻角十分偏僻,距庭燎還遠,火光半點兒都照不見,只是黑漆漆的一片。阿荼擎燭輕步走近了些,濃冽的酒氣果然愈來愈重,直到灼然的焰光,映出了半臥在松蘿蔓間、爛醉沉酣的那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徇首】即砍頭,然后傳其首級示眾。 【鬼薪】從事官府雜役、手工業以及其它各種重體力活。 【燭】并非后世的蠟燭,當時稱可以拿在手中的小火把為“燭”,出土文物中有秦漢時銅炳的火燭。 【庭燎】立在庭院中照明的火把。 ☆、秦始皇與鄭女(七) 年輕的秦王闔眼半躺在松蘿藤上,壓得滿墻綠蔓都折了腰,身上是一襲最莊肅端重的玄衣纁裳,卻已被酒液潑濕了大半,在藤蘿蔓葉間揉糙得起了許多皺襞,渾身散著一股近乎嗆人的濃重酒氣。腰際的夔紋鐵鞘長劍半拖在地上,山玄玉的組綬跌進了墻角花泥里,頭上那頂珠玉為飾的通天冠朱纓已經散了,斜斜垂掛在髻側……手中仍抓著一只半躺在地的獸耳青銅罍,罍中殘余的清液映著火光,微微泛起琥珀色的光澤。 盡管之前已隱隱猜到了會是誰人,但——這般失態到近乎頹廢的秦王,仍令阿荼有幾分措手不及的怔愣。 緩了片時,她才略略定了心神,思緒清明下來,心下卻是有些慶幸方才早早令那寺人退了下去——否則,明日只怕難保他的性命。 阿荼借著火光,看著眼前醉得似乎不醒人事的秦王——也不知他幾時來的,潛行匿跡,院中數十宮人,竟無一發覺……看來,扶蘇時常說自家阿父精擅武藝,斷非是小兒妄言了。 她又擎燭往前走近了些,錦緣青絲履踩到了蔓延在地的松蘿藤,半墻的婆娑蘿葉都悉悉索索起了一陣微響。阿荼正欲俯下身,試著去扶半躺在蘿藤蔓上的人,誰敢眼前那本該沉沉酣眠的人,在她的手堪堪觸到肩臂的一瞬,竟驀地警醒,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力撐壁一躍,身姿矯健地直身而起,左手同時探向腰際的長劍,快如驚電—— “嗆——”一聲寒冽的清鳴,雪光湛然的青鋒乍露一線,烏沉沉的夔紋鐵鞘冷冷壓在阿荼肩上,那出了鞘的寸許雪亮劍刃這就么逼在了她頸間。 “咣當!”銅柄的火燭被這番魚龍變化驚得掉落在了地上,阿荼的身子隨之顫了一顫,那銀寒似冰的霜刃就這么在她頸項間白皙的肌膚上帶出了一痕細細的殷紅。 “誰?”那人身子并未怎么站穩,聲音里仍聽得出些酣醉未醒的酒意,但更多卻是冷冽逼人的肅殺之氣。 “天晚了,王上要回屋么?”頓了片刻,阿荼終于緩緩平定了心神,忍著頸間細銳的痛楚,她語聲勉力平靜道。 聽到她的聲音,持劍的秦王似乎微微怔了下,冥想似的皺了皺眉,默了一瞬,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又過了一會兒,他一揚腕,收劍回鞘,而后,低沉著聲道:“扶寡人回去。” 說著,方才勉強直起的身子便仿佛不穩似的微晃了一晃,左手撐在了阿荼肩頭,這才重新站定。年輕的秦王抬起右手,扶了扶暈沉沉的額頭,兩道劍直眉巒皺得更緊了些。 ——看樣子,是真醉得厲害。 阿荼心下暗暗生了些無奈……這人身材頎長,高了她一頭還有余,只這么半扶著他就已十分吃力了。 她努力挺起身子,就這么費勁地一步步撐著這人往前走。因著她之前的吩咐,滿院的宮人皆已回前院歇下了,所以一路艱難地扶著秦王回屋時,難得地避開了眾人耳目。 其實她心下明白,于他而言,避不開宮人根本也沒甚干系——盡數殺了便是。 四年了,她也算略略摸清了秦王的性情。 扶他回到正室東側的臥室時,阿荼渾身已起了一層汗意,步子沉得仿佛有千斤重。秦王卻是在方才那片刻清醒后又重新暈沉了過去,甚至被她幾乎是半拖著躺到室中床邊的那張蒲席上時,都沒有絲毫反應。 阿荼脫力似的癱坐在了地上,緩著氣息休息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力氣恢復了些。 隨后。她先返了方才內院門邊的那架松蘿藤邊,撿回了掉在地上的銅燭和藤蘿架下那只還余些許殘酒的獸耳青銅罍。待阿荼拖著仍有些困頓的步子回到室中時,看著眼前蒲席上沉酣而眠、一身酒濕泥污的秦王……終于不得不著手應付眼前的境況。 得先為他換了這一身衣裳,再盥洗沐浴。 她先解了秦王頭上通天冠的朱纓,把那頂玄表纁里的九寸冠冕脫下置到了蒲席邊的蕉葉紋嵌玉小漆幾上。再伸手去褪他腰間的蔽膝,接著解了肘側的襟帶…… 而蒲席上那個被來回搬弄的人,竟因著醉意毫不設防地睡得酣沉,睡夢中眉巒愈皺愈深,額頭都起了幾道深痕,簡直像是——被惡夢魘到了一般…… 初冬天氣,夜色暗沉,黑漆漆的不見一絲星月,凜冽的朔風裹挾著寒意一刀刀割在臉頰,疼得小小的稚童不由又向母親懷里瑟縮了下。 天下皆言趙都邯鄲氣候溫潤,和暖宜居。但他兩歲便知道,邯鄲十月的夜里,冷得足以將人活活凍僵。 “政兒,莫怕。”那聲音一如記憶里帶了幾分干啞的溫軟,仿佛連懷抱的溫度都沒有減了分毫。 飛陰月里,衣衫襤褸、滾了一身爛泥塵污的年輕女子擁著懷中稚童,深夜中狼狽地縮在一處富家宅院的角門邊,一面眼睛錯也不錯地借著院中透出的丁點兒微光,膠在那扇獸面銜環鋪首的青銅門上,一面輕輕拍著稚兒的脊背,凍得青紫的唇盡力柔和地抖著話兒安撫“這是阿母幼時的舊主,若見了主家,多叩頭求求……定是肯收留的。” 不知已凍了多久,也不知還要再凍多久,整整兩天一夜未進水米,小小的稚兒已漸漸餓得眼前發昏……不覺間咬破了自己的唇,下意識地反吮著嘴角滲出的咸腥血絲,口里才終于有了一點兒滋味。 不遠處傳來聲聲犬吠,平日里,他親眼看到那幾只惡犬爭食,嘶咬著路邊夜里凍僵的尸首,血rou淋漓……明日,是不是他同阿母,也要成了野犬果腹的食物? 想到這里,似乎身上更冷了些,使勁兒往阿母懷中縮。 逃命時是怎樣驚懼無措的惶亂,哪里帶了多余衣物……寒風愈凜,年輕的母親只好把上襦自裙裳里解了出來,嚴嚴實實地將稚童裹了進去,雙手緊緊替他掖著……到那扇角門終于開了一隙時,她已渾身凍得青紫,雙手竟已僵作一團,怎么也抻不開手指。 那戶趙氏豪族最終收容了他們母子,但卻也不是出于什么善心好意,不過同那姓呂的賈人一般,為著奇貨可居罷了。 自兩歲到九歲,整整七年,那些日子他是怎么過的?也只最初歸秦時,他的父王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地問過——那時候,父王膝下已有了成蟜,五六歲大的伶俐稚童,正是天真可人的年紀,自然比離散多年又孤僻寡言的長子討喜上許多。 而之后十三年間,這世上,再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一段過往。 兩歲的孩子,才剛剛記事,尚是幼稚懵懂的時候,隨著母親托庇蘺下,仰人鼻息,連府中仆婢也敢對他們頤指氣使、輕賤鄙夷……更令他惶恐的是阿母日夜驚懼,寢食難安—— 不知道外面追捕他們的兵士今日又搜到了哪里;不知道明日趙家會不會覺得他們母子沒了用處,便獻給趙王做了犧牲;不知道歸秦的父親會不會前途艱辛,永無出頭之日;不知道若父親萬一得勢會不會另置妻兒,棄卻他們母子……每天晨起,阿母都會按著心口慶幸,終于又多活了一日,然后轉眼又開始憂懼,她同兒子,能否活得過今日…… 朝不保夕的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暗無天日……那些時候,那個帶了微微干啞的溫軟嗓音,還有那個竭盡所有來溫暖他的懷抱,便是唯有的丁點兒光亮了。 于一個剛剛記事的幼兒稚童而言,被生身父親決絕拋棄,被身邊幾乎所有的人憐憫譏嘲、奚落欺凌,甚至,每日都被在死亡的黯沉陰影下恐懼著、驚惶著……如此情境里,身邊那個總是努力地護著他、安撫他的母親,就是整個世界所有的美好與溫暖了。 九歲歸秦,十三歲踐位,他終于成了萬萬人之上的秦王,自此位尊一國,滿朝公卿俯首。 那個時候,他曾天真且自傲地想——終于,他的阿母成了整個大秦最為尊貴的女人,天下六國間,以往所有輕賤欺凌過他們的人,如今都要跪倒在她的腳邊。 自今而后,她便是秦王之母,是大秦地位尊崇的太后,可以隨心所欲、任意而行——這世上,再無怠慢了她半點,束縛了她分毫。 呵,那個時候,他也不過十三歲。如同這天底下許多幼年失怙的孩子一般,在尊榮加身之后,一心想著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都捧到相依為命的阿母面前。 告訴她,她的兒子已經長大,羽翼漸豐,可以辟出一方天地,給她庇護,容她倚靠。 可——他的阿母,想倚靠的卻從來不是他。 時間已經過了太久,但他仍清晰地記得,自己在知曉她在宮中私會呂不韋時,幾乎花了所有渾身的氣力,卻仍壓不住心頭滔天的怒意! ——之后,他冷眼看著她在宮中肆意弄權,幫著那呂姓賈人對自己的親子處處掣肘。 他很早便知道,自已的母親從來都不算聰明,之所以能至如今的尊位,是一步步為人牽控,占了天時地利而已。 那些日子,他心中恨極,幾乎日里夜里都在謀劃著,日后,要怎樣將呂不韋挫骨揚灰。 可惜,呂不韋卻不蠢。未過多久,便有一個姓嫪的舍人被送進了宮。再后來,她獨寵嫪毐,重賞厚賜,甚至賜封侯爵……他樣樣都允。 ——這世上,總有許多誅求無厭的蠢物,他不介意喂肥一只犬豕,來斗一斗老謀深算的獅子。 一步步,都依著籌劃漸次進行,呂嫪相爭,勢同水火。朝野上下人心浮動,暗中惶然,多少雙眼睛日日不安地窺伺——只有攪混了水,魚兒們才會暫時失了了方向,最終落入罟網。 這時侯,才是籠絡臣屬的良機。 既而,在數載隱忍,多年籌劃之后,他終于等到了這樣一個一擊必殺、畢其功于一役的時機—— 那一天,昌平君、昌文君遵著他離開咸陽時所留的詔令、兵臨雍城,嫪毐的那群烏合之眾甚至沒有半點還擊之力,狼狽敗走…… 那一晚,蘄年宮中,太后所居的寢殿里,華燈初上,照澈廳堂,卻奇異地,似乎連這光亮都帶了些森然的寒意。 他靜靜注視著眼前終于老態漸顯的母親,聲音冷靜得幾乎不帶一絲情緒,問:“阿母,你,是真的要殺了我?” 而她,幾乎是萬分驚懼地看著出現在這兒的長子,目光駭然,抖著唇說不出話來。但,即便幾乎站立不穩,中年婦人卻仍下意識地扶著殿柱直起身子,擋住身后兩個二、三歲大的稚童,妄圖隔開他的視線。 看著眼前人這副模樣,他的心仿佛剎那間浸入了臘月的冰水,一瞬寒徹骨髓,針砭般冷而利的刺疼——沒有抱屈,沒有辯解,沒有否認,他的阿母,竟是真的想要他死! 兩歲時,他的父親只身歸秦,不顧他們母子性命。 二十二歲時,他的母親與姘夫合謀,想害了他的命! 壓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緒好像終于暴發一般盡數xiele出來,年輕的秦王幾乎是怒吼出聲,震得殿中回音轟然作響—— “就為了那個腌臜貨色,為了這兩個賤種,你要殺了寡人?!”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罍】一種盛酒的容器。小口,廣肩,深腹,圈足,有蓋,多青銅制或陶制。 【鋪首】門扉上的環形飾物,大多為獸首銜環之狀,先秦時期已經出現。 上圖哈~(罍) (本章留言過5條的話,作者君明天仍然雙更哈~) ☆、秦始皇與鄭女(八) “就為了那個腌臜貨色,為了這兩個賤種,你要殺了寡人?!” 夢魘中的秦王十二分突兀地怒聲吼出了這么一句,將身邊正要替他換上干凈澤衣的阿荼驚得愣在了當地,而還未及她反應,正扶在他肘側的右手便驀地被緊緊拽住,鐵鉗般扣緊了那段柔白的腕,力道重得簡直有幾分兇狠,仿佛下一刻便要拗斷這截纖細的腕子似的。 愣愣地怔了片時,手腕處仍舊被攥疼得厲害,阿荼卻已無心顧及這些。她略一細想,便已明白了他夢囈中未臻之意,直是駭然無言—— 對于嫪毐謀反之事,雖與太后難脫干系,但一向的議論皆道是嫪毐竊了太后印璽,方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