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一切,似乎都順遂得有些異樣——多年來一直阻著王上加冠親政的太后和呂相國,為何此次這般輕易便松了口? 阿荼不懂朝政軍務,但她卻明白——這世上,舉凡人心心念念的東西,斷沒有輕易得來的。 記得幼年時,家中餐餐只有粗糙寡淡的藿飯豆羹,他們幾個小兒每每饞得厲害,于是從屋后山上那棵老野梨鶯月開花起,便日日守在樹下眼巴巴待著梨熟。但每一年最早透出誘人的熟黃,掉在腳邊的梨子……從來都是遭了蟲蛀的。 這一天日暮時分,夕陽西沉,天邊如綺似錦的絢爛云霞漸漸淡褪了最后一分明艷顏色。夜色將臨,薄煙似的暮靄籠了花木繁蔭的清幽小院。 一切,安謐靜好得如同阿荼與扶蘇在清池院度過的每一個傍晚。 直到雍城事變的消息,驚雷一般轟響遍了整個大秦——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帶劍。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秦始皇本紀》 長信侯嫪毐率眾謀亂,欲攻蘄年宮,王上危殆!——偌大的咸陽宮瞬時仿佛釜中的熱湯般急沸了起來,護衛宮城的玄甲守衛們步履匆促,而數千名宮婢寺人早已是一派惶惶無措的驚亂。 只怕,這也是自一百一十三年前秦孝公遷都咸陽以來,這座矗立于渭水之濱、終年莊穆端肅的大秦王宮,第一次經歷這般風雨欲來的亂象。 暮色漸深,天邊月朧初升,正值即望,一輪玉鏡懸穹,霜華冷浸人間。 寒意漸侵,清池院中,阿荼抬手輕輕闔上了東窗的綺戶。室中置著一尊兩尺來高的青玉五枝燈,五盞明亮的焰心瑩瑩暈開柔和的暖黃色光華,照澈廳堂。 阿荼在窗下的那張卷云紋朱繪漆幾邊,席地跪坐了下來。柔暖的淡光靜靜地映亮了她的側顏,清靈秀致里透著一脈恬靜。 距她幾尺遠的廳堂居中處,扶蘇正地費勁地擺弄著手上一張柘木髹漆的犀筋玉蠶絲弓,尚不滿三歲的稚童,胖乎乎的圓腴身子只比弓身高了些。他有些吃力地抱著那張沉重的漆弩,使了全身的勁兒奮力試了半晌,還是未能拉開那根色如沉潭的錚韌弓弦。小小的稚童不禁皺了兩道劍直眉巒,緊抿唇角,有些沮喪地垂了頭 “阿母。”他放下弓,rou嘟嘟的圓腴身子蹭了過來,仰起一起稚嫩的小臉,扯了扯她的袖裾,糯軟語聲有些委屈地喚道。 阿荼卻未言語,只垂眼溫和地看向了正撒嬌的孩子,含笑伸了手過去,輕輕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這弓,是蒙家阿兄的。”過了一會兒,小小的稚童低了頭,開口道。 扶蘇到今年六月才滿三歲,但自周歲后,便常隨父親左右,連宴飲田獵時亦不例外。上月初,王上率一眾文武于長楊宮春搜,便帶了他在身邊。 自那次回來,小家伙便同這張弓較上了勁兒。眼下他主動開口,她方知道了這弓的來歷。 “扶蘇喜歡它?”她笑了笑,問,否則怎會向蒙恬討了來。 “阿父……”小小的孩子仰起一張稚嫩的小臉來,眼波清澈,微微扁了扁嘴,道“蒙家阿兄射了虎,吊睛白額的,阿父很高興。” 蒙驁老將軍辭世至今已是兩載,幸得其子蒙武勇毅,堪承家業。而如今蒙氏的第三代——蒙恬、蒙毅兄弟雖年少,卻已是同儕中佼佼,蒙氏一族后繼有人,王上自然心悅。 “扶蘇,拉不動。”烏發垂髫的稚兒,一雙黑潤清澈的眸子瞅向了置在堂中藻席上的那張柘木髹漆的犀筋弓,神情不由得帶了些微的沮喪,小聲補了一句。 聽完始末,阿荼不由失笑“扶蘇想同蒙恬那般,便開口要了這張弓?” “扶蘇問過的!”稚兒糯軟的語聲有些急,道“阿父說‘想要,便自己去討’,扶蘇去問,蒙家阿兄愿意給的!” 阿荼聞言不由默了一刻——果然是王上一慣的作派呢。 她依舊神色溫和,卻未開口,只靜靜傾耳聽他說。 “可,拉不動。”三歲的孩童,語聲有些稚嫩的固執,看著那弓,又重復道。 “扶蘇這般想挽弓射箭?” “嗯!”小小的稚兒重重點頭“扶蘇日后長大了,要像阿父、蒙將軍和蒙家阿兄一般。”糯軟的語聲里盡是稚氣,但卻清晰。 阿荼聞言靜了一瞬,眸光溫和地看著自己身邊只比弓弩高上一點兒的三歲稚兒……王上時常帶他在身邊,也是存了耳濡目染的用意罷。 她的目光落到了室中那尊青玉五枝燈瑩亮的燈芯上,心思卻不由遠了去——如今,外面只怕已是亂象叢生了。聽說,今日咸陽宮中好幾處都抓到了意欲出逃的宮人。 而清池院的宮婢寺人們,更是驚懼瑟縮得秋后寒蟬一般。 畢竟,若這一番變亂后,咸陽宮易主,莫論其他人如何,可她同扶蘇——決計會首當其沖,血涂宮垣,做了新王踐位的貢案犧牲。 但,莫名地,阿荼心底里竟不是很怕。 如同她聽到雍城變亂的那一刻——雖震驚錯愕,但不知為何,心底里竟然并無多少懼意……那個從來都寡漠清冷,甚至偶爾寒厲陰沉的影子浮上心頭,奇異地,仿佛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阿母……”一雙rou嘟嘟的白胖小手又開始扯她的衣袖,見母親徑自出神,小小的稚兒仰了臉,一雙烏靈清潤的眸子里帶著幾分不安。 阿荼這才回了神,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三歲稚童,細細端詳著他的五官眉目——這樣貌,生得可真是像。 恍神了一瞬,阿荼又重新清明了思緒。她目光溫和地略低了頭,伸手替稚兒仔細理了理垂到頸側衣衽里的頭發,問“扶蘇比這弓高多少?” 聞言,小小的稚童有些不解地仰了臉,搖了搖頭。然后老老實實地小步跑了過去,俯下.身子重新握住了室中藻席上那張犀筋弓,一雙小胖手有些笨拙地把它扶了起來,端端正正地豎好,自己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鄭重其事地把弓身下端頂著自己的笏頭履,上端緊緊貼到了前額—— “六寸……不,五寸多一點兒。”糯軟的語聲十分稚嫩,帶著讓人忍俊不禁的認真。 “那蒙恬呢?” 那廂的稚兒低了頭,似是仔細回想“……蒙家阿兄,大抵有三尺多些罷。” 小小的孩子似乎忽然明白過來了什么,扶著弓,低了頭,安靜地站在了當地。 “那,待扶蘇再長得比這弓更高些了,再來試好么?” “嗯!扶蘇每日都要試!”眉目清峻的稚兒仰起了小臉,脆聲答,稚嫩卻清晰。 阿荼不由唇角漾了笑,她斂衽起身,輕步走到了扶蘇身邊,半蹲下身,與稚兒比肩。十九歲的母親神色柔暖,一雙眸子溫和地靜靜平視著眼前未滿三歲的孩子。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把兒子小小的糯軟身子緊緊擁進了懷中……久久也未松開。 清池院中,母子二人圍燈夜話,依是安寧。而短短數日間,整個大秦——卻已是一番驚天巨變。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春搜】周天子時,每年有四次大型的田獵:春搜、夏苗、秋彌、冬狩。 【笏頭履】秦漢時期的履,常見的有平頭履,尖頭履、圓頭履、方頭履、歧頭履、笏頭履。 【襦裙】上圖哈~ ☆、秦始皇與鄭女(六) 于整個咸陽城的百姓而言,秦王政九年,注定是個數十載不遇的多事之秋。 四月初,長信侯嫪毐謀亂的消息剛剛流布開來,還未及驚亂,便聽聞出身贏氏宗室的二位相國——昌平君、昌文君奉王上之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軍馳援,兩軍戰于咸陽,熱湯沃雪般,嫪毐眾不堪一擊,敗逃。 不日,一道王令迅然遍發國中:有生得嫪毐者,賜錢百萬;殺之,五十萬。 承位九年,二十二歲的年輕秦王,終于囊錐脫穎、鋒芒嶄露,首次在整個大秦的士庶百姓面前,真正顯露出了自己殺伐決斷的一面。 四月末,咸陽宮,清池院。 “……因為謀亂之事牽連到了呂相國,前些日子,相國便已稱病謝客,聽說,如今那門外冷清得連雀兒都落了好些。” 向暮時分,阿荼靜靜跽坐在東窗下那張卷云紋朱繪小漆幾邊,綠襦白裙的小宮婢侍立身旁,正繪聲繪色地講著咸陽城近日的佚事趣聞,嗓音流珠似的清脆。 阿荼安靜地聽著,神色間并無多少意外,只是抬了眸,目光漸遠,落向了咸陽宮主殿的方向……為了今日,那人究竟蟄伏了幾載,又籌謀了多久? 蘄年宮之亂后不過數日,即有人告發——嫪毐實非宦人,常與太后私亂,且,已生有二子。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起驚雷,將甫經變亂的朝局震得又顫了三顫,咸陽宮內外一片嘩然。 王上驚聞,當廷震怒,責有司徹查。 追根溯源,嫪毐原為相府舍人,進宮侍奉太后亦是出自呂相之意——如今,始作俑者自然首當其沖,難辭其咎。 文信侯呂不韋,號稱“仲父”,位尊相國,專斷朝政近十載。門客三千,家僮萬人,食邑十萬戶,真正炙手可熱,勢傾朝野。 而今,一場朝會后,昔日熙來攘往、冠蓋相屬的呂相門庭,已然門可羅雀了。 阿荼靜靜聽著這些,眸光凝了凝,神思不由漸漸有些恍惚…… 幼年時在鄢陵,鄉間庶民家的小兒,幾乎自記事起便要幫著家中做活計,而難得的閑余時光,白日是林間水畔地嬉鬧玩耍,到了晚間,便是齊齊聚在村頭老樹下,聽老人們說些去城中賣薪或換布時聽來的佚聞趣事。 而一個呂姓賈人的故事,便是這村頭口耳相傳的傳奇里,歷久彌新的一段。 如同天下六國間廣為流傳、巷陌皆知的那樣,故事里,呂不韋原是衛國富賈,家累千金。早年在趙國經商時,偶遇了囿留邯鄲的秦國質子秦昭王的庶孫,子楚。子楚其時境況困頓,而不韋深信其奇貨可居,便與之交好。 之后,他果然助子楚廣結趙氏權貴,并認了其父安國君(秦國太子)的正室夫人華陽夫人為母,自此日漸一日地逼近了咸陽宮中那一席尊位。 子楚曾言與不韋:“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 其時,邯鄲有一女伎妙擅歌舞,姿色絕艷,呂不韋見而悅之,取為姬妾。子楚于宴飲間偶見,驚其美貌,不韋遂割愛相贈。 后趙姬有身,生下一子,姓趙氏,名政。子楚心喜,便立她做了夫人。 趙政兩歲時,秦趙交惡,秦國大將王齮派兵圍了邯鄲城,趙王大怒,欲殺子楚。此時,又是呂不韋重金賄賂守吏,助子楚逃回了秦國——自然,只逃回了他一個,趙政母子流落邯鄲,生死不知。 七年之后,秦昭王薨,太子安國君立為王,華陽夫人為王后,子楚成了秦國新任太子。 直到此時,趙國才送了子楚妻兒回國。這一年,趙政九歲,歸秦,承贏姓。 不過短短一載,安國君薨,子楚承秦王位。次年,新任秦王以呂不韋為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 子楚在位三年,薨,太子政立為王。時年,贏政十三歲。 同年,呂不韋被尊為相國,號稱“仲父”。這個出身衛國的賈人,真正勢蓋朝野,權傾一國。 其時,多少人士人慨嘆,天下商賈何其多,誰人及得呂相國? 論起來,秦相呂不韋發跡的這一段掌故,實在比閭里巷陌間杜撰來的傳奇還要精彩些,于是幾乎廣傳于天下、婦孺皆知。 阿荼幼時,便是在村頭老樹下的故事里聽過了許多遍。而那個時候,她怎樣也不會想到,許多年后,自己會在咸陽宮中,一點一滴地知曉這故事的后續—— 秦王政承位時年方十三歲,尚是稚氣少年。而太后趙姬年未三旬,顏色猶在,寡居寂寞,且與相國呂不韋早年相識,于是時時召見,暗通款曲。 呂相國終究是敏銳洞察之輩,隨著秦王日益年長,心下自危,便不再入宮……卻將自己府中一名姓嫪的舍人充作宦官送到了太后身邊侍候。 嫪毐甫入宮便十分得寵,太后賞賜甚厚,家僮數千人。未久,賜封長信侯,予之山陽地,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者千余人。 嫪毐籍太后之力,驟然得勢,一時間炙手可熱,朝臣紛紛親附,甚至漸漸與呂相國分庭抗禮。 而十幾歲的少年秦王,在呂、嫪二人眼中,大抵不過是個未長大的無知孺童,一枚極易牽控的貴重棋子罷了。 所以,呂相專斷朝政;所以,太后肆意弄權;所以,嫪毐生了非份之想,率眾謀亂—— 直到秦王政九年的孟夏,一場冠禮后,嫪毐敗走若喪家之犬;一次朝會后,呂相稱病門可羅雀。勢蓋朝野、虎兕相爭的兩大權臣,就在短短數日間,齊齊自云霄跌落了涂泥。 自此時,所有人才開始真正正視大秦的國君,年僅二十二歲的秦王贏政。數年蟄伏,幾載謀劃,他像一個手段高絕卻極有耐心的獵人,伺機而待,畢其功于一役! 而與整個大秦而言,一個新的時代,已然開幕—— 九月,嫪毐及其部屬盡數落網。奉王令,車裂嫪毐以徇首,夷其三族。 嫪毐之黨羽——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名重臣皆處梟首之極刑。 其門下舍人,輕者為鬼薪,奪爵遷蜀者四千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