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雍】這是秦國的故都,自秦德公元年(前677年)至秦獻公二年(前383年)定都此地,建都長達294年,歷經十九位國君。到秦始皇的時候,仍然是秦國宗廟的所在。 【嫪毐】姓嫪,但并不名毐。毐字是形容品德不端之人,可以料想應該是他死后秦始皇為之定的名。這里為了方便行文,仍以嫪毐稱之(為免誤解,特此注明)。 【直裾袍】繼續上圖哈~ ☆、秦始皇與鄭女(四) 扶蘇出生時,正值季夏六月,清池院中一庭蘭草葳蕤,花木扶疏。 自兩月前,清池院中已是萬事俱備。而真正臨盆之時,雖是頭胎,但萬幸的是,過程竟雖艱難卻未到兇險的地步。 當渾身通紅的糯軟嬰兒帶著乳音的啼哭聲響起在側室中時,幾乎整個宮院的人都脫力似的長長松了口氣——若出了半分差遲,只怕他們會統統被送去做了小公子的人牲。 依時下習俗,嬰孩初生,并不能與父親相見。但面對步履倉促,甫下了朝便自前殿匆匆趕來的秦王,卻又誰敢觸其逆鱗? 于是,秦王政就這樣自宮人手中接過了那個用輕滑細軟的薄質羅裹成的小小襁褓,里面那個紅通通的糯軟嬰兒正闔眼睡著。一張皺巴巴的小臉還不及他的掌心大,嘴巴小得像顆蠶豆,是潤潤的紅。絨絨微濕的頭發卻是濃黑柔亮,一雙眼睫更是烏澤纖長,一彎墨色半月似的靜靜垂下來,密密地掩了下眼瞼。 原來,初生的嫛婗……竟是這般模樣。 長到近十九歲,他幾乎從未親近過小孩子,身邊最熟悉的孩子便是幼弟成蟜,但他九歲歸秦,那年,成蟜也已六歲大了。 再小些的孩子……就真的了無印象了。所以,從未想到,剛剛出生的嬰孩,竟是這樣的。小成這樣兒,整個腦袋差不多也只有他的掌心大小,嬌成這樣兒,似乎碰上一碰,都會弄疼他似的。 一時間,仿佛情不自禁,心底驀然涌上一層柔軟的情緒。 當初,知道自己將為人父時,他是頗為高興的,嗣裔傳承,向來是攸關宗族綿延的大事,于王族而言尤甚。 更何況,這個孩子的出生,意味著他有了繼嗣,這于自己日后的許多籌謀,都有百利而無一害。 那時候,他只是單純地高興著這個孩子的出生將帶來的諸多益處。而此刻,抱了這糯軟的嬰孩在懷中,靜靜端量著這小小的臉龐與睡顏,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是他的孩子,身上流著與他一般的贏氏血脈,日后,待他一日日長大,會有與他相似的五官容貌,甚至性情舉止。 初生的嬰兒都分外嗜睡,秦王靜靜抱了他許久,也不見小家伙醒轉,下意識地,心底竟有些微失望……莫名地,盼著小家伙現在能睜開眼晴,好看看他的容貌同自己究竟有幾分肖似。 綾絹襁褓里的嬰孩依舊不知世事地酣睡著,而清池院中因他的降生而籌劃的一切都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正門左邊早已掛上了一把精致小巧的獸筋髹漆桑木弓,這是時下習俗,家中生了男孩兒,便要在門左掛木弓以相慶。 《禮記.射義》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 三日之后,還要請射人用桑木弓和蓬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孩子日后會身手矯捷,精于騎射。 另外,要為孩子在宮中另辟一室居住,并自貴族婦人中挑選“三母”——子師、慈母、保母,分別負責嬰孩的教育、衣食、起居。 秦國的大公子誕世,自然樣樣都容不得丁點兒馬虎。 一月后,清池院正堂,西側小隔間。 正是夕陽西下時候,暈紅和暖的昀光透過西邊小隔間半開的綺窗輕柔地瀉了一地。 西窗下,置了張精致的髹漆小藤床,不過三尺見方,藤面上一層層墊了綿暖的綾絹,最上層還鋪了張雪白絨軟的羔皮。 那雪白羔皮上靜靜躺著一個剛剛彌月的嬰兒。 初生的嬰孩長得極快,不過一月辰光,已然比原先重了四五斤不止,紅皺一團的五官漸漸長開,眉目日日愈見秀致起來,身子白白胖胖的糯軟,雪團兒似的圓腴可愛。 此時,那糯軟的雪團子正躺在墊著羔皮的小藤床上,睜著一雙烏潤透黑的大眼睛,吮著自己胖嫩的拇指,嘴角時不時吐出一個帶著奶腥氣的小泡泡。 阿荼席地跪坐在一旁的藻席上,看著小家伙這般模樣,唇角不禁微微帶起了幾分笑意,隨手便拾起玉龜席鎮邊那只嵌琉璃的墨玉帶鉤,拿綾帶系了,一揚手,懸在了他眼前。 柔亮的夕暉灑在那帶鉤頂端的琉璃珠上,霎時間光華玓瓅,晶瑩璀璨,果然,那小家伙一雙烏玉似的眼眸立時便被吸引了過來,緊緊地膠住了。 阿荼手指輕輕一撥,琉璃珠便左右晃動了起來,嬰孩精致的小臉兒上那一雙烏潤黑圓的眸子也追著那一顆璀璨晶光,骨碌碌轉了起來,時左時右,十二分的靈動可愛。 直到贏政進來時,小家伙的眼睛還在追著那顆琉璃珠轉。秦王自正堂東側的廳堂一路進了小隔間,似乎有意放輕了足音,直到他走近了那張小小藤床,阿荼才驀然發覺,急欲起身行禮,卻被他一個手勢止住。 年將十九歲的秦王政,在小藤床邊的藻席上跽坐了下來,微微傾了身子,垂眸細看著羔皮上那個雪團兒一般白胖可人的嬰孩。 阿荼的動作被秦王的意外出現打斷,已收了那只嵌琉璃的玉帶鉤,小家伙忽然失了可心的玩物,立時有些不滿地蹙了一雙劍直的眉,蠶豆似的紅潤小嘴一癟,小臉兒上滿滿的委屈,似是要哭出來一般。 秦王低頭靜靜打量著小家伙這一番神情,一向寡淡清冷的面上竟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他又傾了傾身子,離那雪團子更近了些,幾乎是巨細靡遺地端詳著那張小臉,半晌也沒有言語。 室中一時又是落針可辨。 許久的靜,令阿荼開始有些不安。 “眉骨與下頷最肖寡人。”有些突兀地,少年秦王自語似的說道,倒將身畔的人驚得一時怔住。 ——這人,半天工夫……竟是在細究這個! 可說著這樣有些幼稚的話,偏秦王還是一臉認真模樣,阿荼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悄悄別過臉去,微微翹起唇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季秋九月,天穹遼闊,晴空一碧,幾筆微云淡抹。 庭中芙蓉紅褪,卻是蔓了滿墻的芄蘭、茜草與苕藤,青翠欲滴的一片瑩碧顏色,目力所極,便是滿眼舒然宜人的綠。 嬰孩出生三月時,便要剃胎發,男孩兒頭上四周要剃干凈,唯天靈蓋要留角,叫做“羈”。 秦國的大公子如今將滿三月,五官眉目間已經略略可以預見日后的清峻秀逸的容貌。他承襲了父親棱角分明的面龐輪廓,劍直眉宇,高鼻,薄唇……卻獨一雙眸子烏靈清澈,如月明圓,似極了母親。 這般大的孩子已經可以多些活動,這一日,阿荼便令人將那張精致的小藤床搬到了院中。 她斂衽跽坐在了小竹床邊置著的那張半尺高的黑漆朱繪小榻上,床上的小家伙手中抓著一把彎如新月的青玉篦,才一個不留神,便見他正將那瑩潤的玉梳齒往嘴里送……阿荼微微一驚,忙伸手奪了過來,心底里不知第多少次無奈——怎么凈想著吃! 被奪了玩具,小家伙頓時不依了,一雙烏靈眸子撲閃著睫羽眨了眨,小嘴巴一扁,做勢便要哭出來。 阿荼見他惱了,卻不著急,只神色溫和地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略清了嗓音,啟唇,隨意地輕哼起了支歌兒來哄他——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十六歲的阿荼,聲音愈見清越,玲玲盈耳,比山林里的倉庚鳥還要婉轉動聽。 自幼,她便最喜歡這支調子,而況如今恰值九月,想來,正是鄢陵漫山的扶蘇綠葉繁蔭的時候。 果然,如同以往一般,小家伙被耳畔柔柔響起的歌兒安撫了下來,漸漸舒開了眉頭,唇角略略一翹,便是一副怡然自樂的乖巧模樣。 “是什么曲子?”忽地,清冽冽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阿荼陡然一驚,驀地回神,側目便見一身玄色直裾的秦王已淵停岳峙便立在她身旁。 “是鄭地鄉間的曲子,沒有名字,許多人便以首句為名,稱它作《山有扶蘇》。”阿荼斂了心神,努力緩了緩氣息,而后垂眸,輕聲答。 “扶蘇,是樹?”秦王默了一瞬,問。 “是生長在鄢陵山林間的一種野樹,樹身高大挺直,樹冠亭亭如蓋。”阿荼似在思憶著什么一般,眸光微微有些散漫地落向了遠方“總是較近旁的其他樹木高大勁拔了許多,所以,多是難得的良材。” 聞言,秦王只靜靜看著髹漆小藤床上,那個糯軟一團,兀自啃著自己胖嫩拇指的懵懂嬰孩,半晌未有言語。 “這孩子,便喚作扶蘇罷。”許久后,他忽然有些突兀地開口道,仿佛想著什么出了神。 山有扶蘇,木秀于林。只愿他一生順遂,撥萃于群倫。 幾日后,秦國大公子滿三月,命名禮上,秦王為長子賜名扶蘇。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 【人牲】殺活人做為祭品,先秦時期在貴族的陪葬中十分多見。 【帶鉤】秦漢時期的帶鉤非常精致,不止是用在革帶上作裝飾,還用來佩掛刀劍、印章、銅鏡等。材質有金、銀、骨、玉,造型有竹節形、琵琶形、琴面形、獸形和圓形,制造工藝有錯、鏤、鎏、嵌、刻。(上圖~) ☆、秦始皇與鄭女(五) 晚秋的最后一絲燥熱漸漸褪去,不覺便進了子春十月。 秦王誕辰便在本月,今歲,贏政弱冠。 古來男子二十而冠,加冠之后方是成年。是以,自天子至庶民,冠禮都是男子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儀式之一。 所以,這一年的國君誕辰,本該是舉國上下數十年不遇的盛事 阿荼早些日子便開始留心,太史局究竟何時替王上卜筮,冠禮到底會定在哪一日?王上何時動身去故都雍城? 可,眼見著王上的誕辰日漸一漸地近了,宮中卻始終沒見任何動靜。 自十月初,阿荼幾乎每日都是平旦早起,自晨光熹微等到天色向晚,看著咸陽宮千殿重宇的青灰色甓瓦檐角間終于銷了最后一縷霞光,漸漸暮色四合——又過了一日。 直到秦王的誕辰當日,咸陽宮中一派波瀾不驚的平靜。沒有巫者卜筮、沒有百賓朝賀、沒有冠禮慶典……秦王弱冠這一年,竟未能加冠! 自古及今,從天子至士庶,冠禮皆是男子成人之資,未行冠禮,則不可治人……秦王,自然仍舊沒有親政的資格。 更令阿荼暗暗心驚的是——這般大事,咸陽宮中卻沒有一人提起,更無一字議論。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一般。 仿佛輕舟掠江,帆影一霎,瞬后便又是流水深靜,了無波痕。 阿荼再次見到贏政是在他誕辰之后第三日,眼前剛剛滿了二十歲的秦王,與她以往見到的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長身而立,玄衣當風,數年如一日的寡淡神色,莫辨喜怒。 但,阿荼卻從自他清冷無波的神色中察覺出了一絲異樣來——那天,甫及弱冠的秦王獨自一人靜靜跽坐在扶蘇的小藤床邊,從日中到暮時,整整三個時辰。 秦王政七年末,夏太后死。 秦王政八年,王弟成蟜領兵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 秦王政九年,四月已酉,咸陽宮,清池院。 正是孟夏時節,一院的芍藥與諼草恰值花期,滿地蔥郁欲滴的如茵碧色自堇涂的宮墻邊無垠蔓延開來,叢叢簇簇的菁茂綠葉間一個個雪白嬌粉淺絳嫩黃的晶瑩花苞兒次第而放,有的半開,有的盛綻,仿佛翠玉瓊田里散落了一顆顆瑰艷的金珠玉粒瑪瑙籽兒,爛漫璀璨得有些奢侈。 扶蘇已近三歲,偌大的庭院中,一身銀色玉蠶絲直裾袍的稚童,烏發垂髫,膚色白皙,rou嘟嘟的胖嫩小手緊緊牽韁,架著那輛四面裝有護欄的精致小羊車四處跑,一臉的興奮亢然幾乎要從眸子里溢了出來—— 阿荼立在不遠處的甘棠樹下,唇角不由漾起柔和的笑意——前些時日她方知曉,原來華陽太后當年所贈的羊車,竟含了這樣未雨籌繆的心思。 扶蘇如今的年紀,正是合用。小家伙也是喜歡極了它,幾乎每日朝食之后都會駕了車來院中玩耍,旬日下來,竟隱隱有了幾分御車的章法。 看著駕車握韁,高興得不時咯咯直笑的兒子,阿荼原本也是欣然喜悅。 可,偶間一抬首,見天穹間的幾片浮弋的云翳映入眼簾,暗色沉沉。莫名地,心頭連日以來的那一絲不安,此刻似乎分外清晰了起來—— 今日,便是己酉——王上加冠之日。 秦王的冠禮已經拖了兩年有余,上月,太后終于請巫者卜筮,擇了四月己酉為期。 本月初,王上便赴了雍城郊祭。雍城作為秦國故都,曾歷經自秦德公至秦獻公近三百年間一十九代君王,至今仍是秦人宗廟之所在。 而今日,秦王政便將在雍城故宮——蘄年宮舉行盛大的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