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姬蘅的目光,落在了扇柄之下,那只垂下來的扇墜上。 扇墜嫣紅如血,蝴蝶展翅欲飛,紅色的蝴蝶和白皙的皮膚,有種莫名的契合。姬蘅看著看著,眸色微微一動。 緊接著,姜梨感覺到,冰冰涼涼的扇柄仍然抵在自己的喉嚨,她的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你的命,我不要了。” 耳邊傳來微癢的觸感,呼吸近在耳聞,姜梨詫異之間匆忙睜眼,看見的就是他微微側過的臉。 這男人的側臉,亦是挑不出一點瑕疵,每次看的時候,都覺得美的驚心動魄。他說完話后,并沒有拉開和姜梨的距離,而是仍舊含笑著,居高臨下的側頭看她,只需要一點點,大概只要一毫厘,姜梨的嘴巴,就能碰上他的臉,或許是他的嘴唇。 她大驚失色,一動也不敢動,然而這幅模樣,卻像是深山里,被獵人驚到的小鹿,吃驚的站在原地,茫然而緊張,過去的機敏全都不見了。 “作為交換,”他饒有興致的道,“說出真相,不要說謊,怎么樣,嗯?” 他緊緊盯著姜梨,姜梨幾乎要招架不住,在這樣的眼神下,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動心。明明知道他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危險,卻還是要為他片刻的溫柔所惑,仿佛撲火飛蛾,奮不顧身的一頭撞進灰燼之中。 “我……” “我就當你答應了?!彼⑿χ栈厣缺槺闵焓郑瑢⒔娲乖谘矍暗囊豢|發絲別在而后。 姜梨渾身不自在極了,臉頰發燙。她只好專注的盯著姬蘅衣袍上的那一粒金扣子,扣子的邊緣都是刻著繁復的花紋,華美的、冰涼的。 “我可以告訴國公爺想知道的一切,但恐怕國公爺不會相信我說的話,反而以為我在說謊?!苯嫣а劭此?。 他又用一種認真的幾乎天真,溫柔的,仿佛她說的一切他都會毫不猶豫的相信,那樣的深情眼光,慢慢道:“不會。你說的一切,我相信你?!?/br> 姜梨微微一怔。 他的眼神如此認真,距離如此之近,她看的見對方長長的睫毛,還有眼角的紅色小痣,她甚至生出一種沖動,想要摸上一摸。然而她很快按捺住了,她不知道這一刻的心動是因為姬蘅生的太美,表現的太溫柔而令她有片刻迷亂,但她明白,出了這間屋子,她心里的那只小鹿就會停止撲騰,重新變得理智而冷靜起來。 “倘若你相信,我就告訴你?!彼ψ屪约旱恼Z氣聽不出有什么分別。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慢慢的松開手,姜梨得以松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姬蘅以扇子一指書桌,上面有一壺茶,兩只茶盅,他道:“坐?!?/br> 又恢復到之前那般漫不經心的從容里了。 他總是抽身的極快。 姜梨定了定神,埋頭走到了那桌前,坐了下來。大約是有些緊張的原因,這次不等姬蘅動手,她自己先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 雨夜里,熱茶迅速安撫了她放才自進了屋以后來的慌張、難受、激動和猶豫的心情,讓她重新平靜起來。 姬蘅笑著看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姜梨盯著他大紅色的衣袍,眼睛幾乎都要被上頭金色的絲線看花。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姜梨:“薛芳菲?!?/br> ☆、第一百八十四章 憐惜 “薛芳菲?!?/br> 他倒茶的動作微微一頓,看向姜梨。姜梨平靜的回應過去,她回答的如此爽快,是因為她也沒有別的借口可以敷衍。要不如何解釋在天牢中,永寧公主對她叫的“薛芳菲”? 姜梨想,其實姬蘅自己心里,也是有答案的。她對薛家的過于關注,對于襄陽桐鄉的熟悉。還有一切發生在姜二小姐身上不合理的事情,但如果她是薛芳菲,一切都變得合理了。姬蘅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欺騙姬蘅也是不理智的行為,因為他很清醒,不會被任何人所欺騙。 所以她也就不白費功夫了。 姬蘅繼續倒茶,清亮的茶水盛在雪白的茶盅里,呈現出一種春日的色彩。他問:“姜二小姐在什么地方?” 姜梨道:“我就是姜二小姐?!?/br> 這一回,姬蘅笑了,他說:“何意?” “我是薛芳菲,也是姜二小姐。我在沈家被永寧公主的仆人勒死后,醒來后的第一眼,已經在青城山。身邊的人告訴我,我是姜二小姐,于是我才知道,我是燕京首輔的女兒,因為殺母弒弟被送到了青城山思過。” 姬蘅挑眉:“這么說,你沒有改變你的容貌?” 姜梨微微一笑:“這大約很難。如果不信的話,國公爺可以讓人來檢查,九月姑娘可以證明?!?/br> 她的臉龐在燈火下潔白可愛,皮膚吹彈可破,看樣子倒不像是假裝的。倘若是這么一張臉,讓人的手捏來捏去,只怕也會讓人覺得不忍和可惜。 “你想說,這是怪力亂神的故事?” 姜梨低下頭,輕聲道:“我早就提醒過國公爺,如果我說了,國公爺很可能并不相信,認為我在說謊?!?/br> 沉默了一會兒,姬蘅的聲音響起,他不置可否道:“我不認為你在說謊?!?/br> 姜梨抬起頭,他仍舊笑盈盈的,姜梨忍不住道:“國公爺難過不覺得,我說的話很是荒謬么?” 她重獲新生這件事,即便是姜梨自己,當初在青城山的時候,也總是捫心自問,這會不會是一場幻覺。所謂的薛芳菲的一生,只是她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要不是后來她回到了燕京城,確定燕京城的確有沈玉容和薛芳菲這二人,恐怕會時常陷入懷疑自己的錯亂之中。誰能相信,一個死人有朝一日會醒來,變成另一個人呢?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就算她告訴了薛懷遠自己就是薛芳菲,薛懷遠會不會相信自己,還是認為她在說胡話。 “荒謬歸荒謬,不過世上很多真相,本來就是荒謬的?!奔м空f的隨意。 他不為此事驚詫,也沒有用異樣的目光看姜梨。他對姜梨的態度,和從前幾乎沒什么兩樣。 “所以你成了姜梨以后,就直指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報仇雪恨,不死不休?” 姜梨苦笑一聲:“我還能做什么呢?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總不能讓薛家的人白白受苦。既然上天垂簾,再給了我一條生路,我自然要報仇。” 姬蘅點了點頭:“有理?!?/br> “那么國公爺呢?”姜梨忍不住問,“知道了此事以后,不會認為我是不祥之人,很可怕么?” “不祥之人?”姬蘅挑眉,像是覺得她說的話很有趣,他道:“你死過一次,還能活過來,這叫有福之人,真正的不祥之人,是連新生的機會都沒有的。” 姜梨聞言一愣,總覺得姬蘅說的這話中,似乎還在說別的什么人。她沉默了一下,道:“國公爺已經知道真相了,我所做的這一切,就是因為我是薛芳菲。我必須要做這件事。國公爺倘若認為我說的是真話,是否就可以不再追究,我與您的那個約定了?” 姬蘅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這是想過河拆橋,知恩不報?” 姜梨赧然,這件事情,她的確做的不夠地道。姬蘅幫過了她太多次,而她只說了一個真相,就要橋歸橋路歸路,仿佛是忘恩負義之人。 “倘若我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我定然會傾盡全力相報。”姜梨認真道。 “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了很多次,”姬蘅擺了擺手,“但沒什么用處?!?/br> “也不一定吧?!苯嫘α诵Γ疤热粝目ね趸鼐┑脑?,或許姜家也能為國公爺的籌謀出一份力?!?/br> 姬蘅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轉頭看向姜梨,“小家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成王很快會舉事,燕京二將如今鎮守邊疆,且兵線不接,昭德將軍一定會回京救困的?!苯娴溃骸皣珷?,為的不就是這一刻么?” 她想來想去,總覺得姬蘅做這一切,包括之前的穩固局勢,后來又主動打破,逼成王提前舉事,無非就是為了引出這個夏郡王。但姬老將軍對夏郡王的諱莫如深,更讓姜梨認為,這其中一定有什么問題。 姬蘅低聲笑了,他看著姜梨:“聽說薛芳菲錦心繡腸,冰雪聰明,原本我還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他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飾的贊賞,姜梨一笑,“我知道的,國公爺從前還認為我是木頭美人?!?/br> “薛芳菲當然不是木頭美人,不過是沈玉容讓她變成了木頭美人而已?!奔м康Φ溃骸八陨蛴袢莸谋臼?,就止于此,是他沒有眼光。” “我倒不這么認為,他只是眼光過于長遠了一點,以至于栽了跟頭?!苯娆F在說起沈玉容時,已經沒有一絲半點的糾結和不甘了。很奇怪的,不知不覺中,她和沈玉容的感情,就在她成為姜梨后,在復仇的這條道路上,慢慢的消磨干凈了。沈玉容對她來說,也就是生命中一個多余的過客,走了就走了,最好永遠不要回來。 “你不恨他了?”姬蘅問。 “恨如何?愛又如何?他欠我的,最多也只能還到這里,賠上一條性命,再多的,也沒有了?!苯娴馈?/br> 姬蘅道:“有理?!彼殖植柚?,“喝一杯?” 姜梨笑了,她也舉起茶盅,以茶代酒,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春雨如酒,情愫如酒,兩只茶盅在空中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仰頭將茶一飲而盡,像是要飲盡所有屬于薛芳菲的苦澀。姬蘅則是慢慢飲下,姿態優雅,仿佛真裝的是瓊漿玉露一般。 “之前的約定作廢了,”姬蘅的聲音懶懶淡淡,如夜里沉醉的春風,傳到了姜梨的耳朵,他說:“從此以后,姜二小姐,你自由了?!?/br> 姜梨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薛家的案子已經了了,從此以后,薛芳菲的過去,是真的徹底結束了。她將成為真正的姜二小姐,繼續在這個世間生活下去。而這出戲也徹底落幕,作為一個看戲人,曲終人散,姬蘅自然不會留在原地。他們二人之前的交往,可能就到此為止,結束了。 姜梨的心里,閃過了一絲極輕極輕的失落。雖然一開始她對姬蘅提防懷疑,小心翼翼的相處或是交易,但事實上,她對于姬蘅,又付諸了一定的信任。從某些方面來說,在她來到燕京城后,對于姜家各人的信任,似乎都比不上對姬蘅的相信。這是基于她對姬蘅實力的認可,也是對他人品的認可。 人在強大到一定實力的時候,是不屑于用計謀的。姬蘅之于她,就不必用這些。 好像是一個朋友,一起乘舟度過驚濤駭浪的部分,等中途分別的時候,總有些莫名感傷。 姜梨看向他:“這段日子,國公爺對我照顧有加,多謝了。” 姬蘅笑了笑:“不必客氣,你的戲不錯。” 姜梨也笑了。 等她離開姬蘅書房的時候,姬蘅沒有起身送她。姜梨走到門前,雨還未停,白雪將傘撐好,姜梨回頭看了一眼屋里,姬蘅坐在書桌前,他的背影在燈火之下,顯出一種驚艷的寂寥來。 她轉過頭,走進了雨水之中。 趙軻送她們幾人離開,臨走時,姜梨看見了司徒九月匆匆從院子里走過的身影,她大約是很忙,都沒看到姜梨幾人。姜梨問趙軻:“九月姑娘是在做什么?” “近來府里來了個病人,”趙軻道:“司徒小姐在給他治傷。” 能讓司徒九月醫治的病人,定然不是普通的病人,國公府的秘密許多,姜梨也不便多問。于是她沒有回頭,徑自離開了。 司徒九月匆匆回到了屋里,叫阿昭的少年躺在床上,他現在還不能下床,每日都要由司徒九月來施針。他每日能見到的,除了來給他送飯和照料他的小廝,就只有司徒九月了。 長此以往,他與司徒九月,也算是認識了,司徒九月倒也愿意和這少年說幾句話。這少年的聲音漸漸褪去了沙啞,顯出本來的音色來,也是如他模樣一般的陽光明朗。 “司徒大夫,”阿昭問:“剛剛我聽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是什么人?” “有嗎?”司徒九月皺起眉,道:“我沒有注意,可能是姬蘅的客人吧。你先別動,我給你施針?!?/br> 另一頭,文紀走進了書房。姬蘅仍舊坐著看向窗外,窗戶已經被打開了,風把燈火吹得搖搖欲墜,影子也被拉的跌跌撞撞。細密的雨絲飄到了桌上,一些濺進了茶盅,蕩起細細的漣漪,如一朵花開。 “大人,姜二小姐已經走了?!蔽募o道。 姬蘅“嗯”了一聲,才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向對面,對面的凳子上,早已沒有了溫軟的女孩子,唯有她剩下的茶盅,提醒著這里曾經有過人。 從薛芳菲到姜二小姐,不可思議的經歷,但似乎又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所有的一切。難得的是曾經死過一次,還有那般清澈的眼神,還能近乎天真的、赤誠的去相信一個人。 該說是愚蠢,還是珍貴? 而他在扇柄抵住她的咽喉,剎那間的心軟里,竟然滋長出了一絲不舍和憐惜。這令他悚然,令他不由得審視自己,令他必須不得不和女孩子劃清界限,再不往來。 看戲之人是不可以入戲的,一旦入戲,會失了分寸,失了清醒,陷入戲里的悲歡離合,那才是最可怕。 他不能有任何軟肋。 ☆、第一百八十五章 休妻 時間過得很快,永寧公主和沈玉容處刑的日子,姜梨早早的用過飯,就要出門。姜元柏得知她也要去觀刑,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很可怕,你不要去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