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將死 刑部的天牢里,此刻燈火晦暗,有老鼠奔跑過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什么動物啃噬食物的動靜。怪叫和哭泣聲不時傳來,角落里,永寧公主抱膝坐著,她緊緊挨著沈玉容那面的柵欄,仿佛這樣會得了些生氣。 這三日,她哀求過,威脅過,把自己腕間的鐲子褪下給獄卒,希望他們能向成王或是劉太妃傳個話。獄卒收了她的鐲子,轉頭就走了,再無音訊,永寧公主氣的破口大罵。罵了半日,嗓子也啞了,累得沒了力氣。 死囚臨走之前的斷頭飯,總是分外豐盛。之前永寧公主一直謾罵這里的飯食糟糕,等真到了最后一日,滿地的佳肴擺在面前,永寧公主卻像是被刺激了似的,說什么也不肯吃一口,仿佛吃了這些,立刻就會死去。而拖延一刻,就不必面對絕望的結局。 與她相反的是沈玉容,這幾日,沈玉容什么話都沒說,永寧公主的責罵他聽著,既不安慰永寧公主,也不想對策。今夜的斷頭飯送來時,沈玉容還有心情慢慢的享用,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壓根兒瞧不見永寧公主的恐懼。 永寧公主心如死灰,成王和劉太妃有心想要救她,不會一直不讓人傳信給她。一連三天都杳無音訊,只能說明,他們放棄了永寧公主。 明日就要處刑了,永寧公主忍不住把自己報的更緊了些。 外面突然傳來人的腳步聲,還有獄卒的說話聲。永寧公主并沒有在意,每日都會有新的人進來,也會有死囚犯出去。刑部的牢獄從來不缺人呆。過了一會兒,獄卒的聲音消失了,那人的腳步聲還在繼續,不緊不慢的,在牢獄里,格外清晰明顯,傳到永寧公主的耳中。 永寧公主忍不住注意聽起來。 那腳步聲在往她和沈玉容的牢房前走來,永寧公主心中一個激靈,陡然間浮起新的希望來。若是這人是劉太妃和成王派來的……一定是的!他肯定是來告訴自己,成王和劉太妃已經做好了準備,很快就會把她救出去,教她不要擔心! 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永寧公主已經迫不及待的撲到鐵柵欄面前,想要看清楚來的是什么人。 她看到了一邊干凈的裙角。 女人?永寧公主疑惑的抬起頭,藏在牢房深處,黑暗中靠墻的沈玉容也抬起眼來,往這邊看了一眼。 燈火逐漸映亮了那人的臉,雪膚花貌,秀眉杏眼,干凈而明艷,年輕女子含笑俯視著她,永寧公主愣了一刻,差點要叫出聲來,薛芳菲! 這身裝束打扮,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薛芳菲!那時候她第一次見沈玉容,對沈玉容芳心暗許,得知沈玉容早已有了妻室,心中不屑,找了個由頭,在宴會上見著了薛芳菲。 雖然早就知道了薛芳菲的盛名,但永寧公主以為,不過是一介婦人,又是從山野鄉村出來的女子,父親只是個小吏,外頭傳說再盛,不過是以訛傳訛,實則不然。然而等她真的看見了那明艷動人的女子,心中便瘋狂的涌起了不甘。 永寧公主執拗的想要得到沈玉容,除了她真的很喜歡沈玉容外,不知這其中,有沒有一點是因為,沈玉容是薛芳菲的丈夫,所以永寧公主更想要得到他。 她到底是妒忌薛芳菲的。 她心中一振恍惚,見面前的女子緩緩蹲了下來,隔著鐵柵欄與自己相望,道:“公主殿下。” 永寧公主突然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不是薛芳菲,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姜梨。 “姜梨?!”永寧公主怒道:“你怎么會來?”成王和劉太妃是不可能讓姜梨來傳話的,姜梨出現在這里,當然不會是來救她的。 “我特意過來,只是為了想和公主說幾句話而已。”姜梨偏頭看她,這個動作由她做出來,格外清靈嬌俏,她好像面對的也不是已經瀕臨崩潰的公主,而像是面對一個許久沒見的朋友似的,含著微笑,溫溫柔柔的道:“公主如今住在這里,其實還是我的功勞呢。” 永寧公主一怔:“你說什么?” “公主殿下和沈大人的一段情,之所以公之于眾,是因為和李大公子撕破臉。公主對李大公子不依不饒,無非是因為李大公子害死了你的孩子。”姜梨輕輕道:“可這件事,公主真是冤枉李大公子了,你根本沒有懷孕,一切不過是因為我用了一顆假孕藥,讓你以為自己有了身子,為了遮掩迫不及待的嫁到了李家,才會弄到如今地步。所以說,”她笑的明媚,“你說,這一切是不是與我有關?” “你……”永寧公主的神情從吃驚轉為震驚,又從震驚轉為憤怒,突然撲上前來,伸手要來抓姜梨的臉,姜梨后退一步,永寧公主隔著鐵柵欄,沒辦法再抓到她,她只能徒勞的尖叫道:“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沈玉容側頭看著這邊,他聽不太清姜梨究竟對永寧公主說了什么,使得永寧公主這般憤怒,他只是盯著姜梨,死死的盯著。 “雖然孩子是假的。但你當年對薛家所做的事情卻是真的。”姜梨平靜的道:“所以即便你告訴別人,也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明日一早,你還是會被押付刑場,付出你應該付出的代價。” 永寧公主喘著粗氣,就像是一頭野獸那樣。她盯著姜梨的目光,就像是要把姜梨撕碎,她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永寧公主,”姜梨盯著她的燕京,“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你讓我這么做的。” “我?” “你說……”姜梨的聲音溫軟又輕柔,在黑暗里,卻漸漸渲染出可怖的色彩,她道:“我是小吏的女兒,你踩死我,就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下輩子投胎,記得托生在千金之家。” 永寧公主先是疑惑,隨即如遭雷擊。 那一日早就模糊的話語,突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她腦海之中。 “本宮和沈郎情投意合,可惜偏有個你,本宮當然不能容你。若你是高門大戶女兒,本宮或許還要費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個小小的縣丞,燕京多少州縣,你薛家一門,不過草芥。下輩子,投胎之前記得掂量掂量,托生在千金之家。” “記住了,便是你容顏絕色,才學無雙,終究只是個小吏的女兒,本宮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你、你、你……”永寧公主忍不住后退一步:“你是人是鬼?你是薛芳菲?!” “薛芳菲”三個字,終于觸動了藏在暗處的沈玉容,他慢慢的爬過來,隔著鐵柵欄看向姜梨。 姜梨沒有看他,只是看向永寧公主,突然勾唇,低聲道:“誰說不是呢?” 這般狂妄的、坦然地、勇敢的承認了。 “不可能,不可能……”永寧公主拼命搖頭,往后退去。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在做夢,或許只是她的幻覺。是她害怕薛芳菲來復仇所以想到的這一出,或者根本就是姜梨在嚇唬她,為的是給姜幼瑤報仇。 但怎么可能?永寧公主心知肚明,當時薛芳菲死前,只有她和兩個婆子在場。那兩個婆子早已被滅口,世上除了她一人意外,再無人知道臨死前她與薛芳菲的對話。姜梨說的卻是一字不差,她若是嚇唬自己,這些又從何而知? 這根本不可能!永寧公主跑到牢房深處,像是懼怕到了極點,拒絕與姜梨對視。 姜梨看了永寧公主一眼,這個毀了她前生的女人,現在如此狼狽,戰戰兢兢,一句話就能令她如驚弓之鳥,這樣的永寧公主,突然讓她覺得索然無味,連報復都意興闌珊了。 姜梨站起身,往外走,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 沈玉容仰頭看著她,他輕聲問:“是芳菲么?” 熟悉的眉眼,他的目光里,帶了些震驚,帶了些希翼,又害怕又惶恐,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仿佛只要姜梨說一個“是”,他就有無窮無盡的話要對姜梨說似的,倘若姜梨說一個“不是”,他就有比天還要大的失望和委屈。 但姜梨只是低頭,用力一扯,裙角從沈玉容手里掙脫開來,她看也不看沈玉容,往外走去。 夫妻恩情,早在當年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就已經斬斷了。如今了卻命債,就再無關系,不屑于看,也不屑于聽,更不屑于回答。他的懺悔也好,執迷不悟也罷,道歉或是磕頭流淚,她都沒有半分興趣。 是不是薛芳菲又如何?總之和沈玉容,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姜梨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雨還未停,獄卒討好的沖她笑,桐兒和白雪沒想到這么快她就出來了。三人往馬車走去。 待走到馬車面前時,姜梨一愣。 車夫已經換了人,露出的臉是趙軻。趙軻道:“大人請二小姐去國公府。” 白雪和桐兒面面相覷,姜梨已經輕車熟路的上了馬車,道:“走吧。” 她做完了這件事,永寧公主和沈玉容已經了了,按照之前和姬蘅的約定,他應該來取自己的命了。姜梨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世上沒有白白得來的好處,報仇這回事,沒有姬蘅,由她一人做來,想來不會像如今這樣順利。復出代價也是應該的。 她無話可說。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名 國公府的門口,燈籠也被打濕了。趙軻把馬車停好,桐兒撐開油紙傘,扶姜梨下了馬車,一同往國公府里走去。 姹紫嫣紅的國公府,花圃里的花得了綿綿細雨,越發嬌艷欲滴起來。似乎冬日里的那層白霜也被淋了趕緊,顯出了原本艷麗的模樣來。走在其中,仿佛不在人間。 門口的鳥籠里,小紅正站在枝頭,瞇著眼睛,頭藏在羽毛中,睡得正香,也正因為如此,才沒有一看到姜梨就咋咋呼呼的亂叫起來。 文紀守在姬蘅書房的外面,看見趙軻帶姜梨來了,對姜梨道:“大人在書房里。” 姜梨點了點頭,白雪和桐兒留在外面,姜梨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里關上了窗,點亮了燈,外面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屋里是搖曳的燈火。姜梨將門掩上,于是那最后一絲涼風,也就從屋里消失殆盡了。 姬蘅坐在桌前,他坐的懶散,紅色的衣袍及地,露出繡著繁復花紋的一角,燈火下像是流動的珠寶,而他的眼睛,比寶石還要動人,長眸微瞇,就是瀲滟的多情。 姜梨走進屋后,他的目光朝姜梨瞥過來,微微一怔。 今日的姜梨,穿著打扮與往日很不一樣,她往日便是素凈的清靈少女,如今看著,卻多了明麗嬌艷的色彩,陌生的裝束,陌生的妝容,也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就像不是三月里初開的雪白梨花,帶點淡淡的甜,而像是四月深山里藏起來的桃色,一片旖旎的風情。 但那雙眼睛里的清澈和執拗,似乎從頭到尾都沒變過。 他站起身,挑眉道:“你今日穿的很不一樣。” 姜梨笑了笑:“是么?” 她是特意這么穿的。她去見永寧公主,了卻這一段恩怨,不能用姜二小姐的身份,她得變成薛芳菲。當年犯的錯是薛芳菲辦的,來彌補這個錯誤,自然也是該由薛芳菲來結束。她用薛芳菲的靈魂和永寧公主對話,至于永寧公主在她走后的震驚、恐懼、噩夢一般的糾結,就和姜梨無關了。 “國公爺叫趙軻讓我前來,可是有什么事?”姜梨詢問道。 姬蘅這么晚讓她前去,也許是為了履行那個約定,但姜梨又隱隱覺得,姬蘅不是這么著急的人。至少要等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二人處刑以后,才會主動提出這件事情。 姬蘅走近她面前,他個子很高,身影投下的陰影覆在姜梨身上,從窗戶映上的影子來看,仿佛兩個人親密的姿態。 他問:“你剛剛從刑部天牢出來,去看了永寧公主?” 姜梨道:“是。”趙軻既然在外面等他,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特意來等她的,因此姬蘅知道此事,姜梨并不意外。 姬蘅點了點頭。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潔白,把玩著手中折扇,低頭看向姜梨,眸光瀲滟動人,唇角帶著惑人的輕笑,聲音卻十足清明。 他問:“她為什么叫你‘薛芳菲’?” 姜梨一震,猛地抬起頭來,他都聽到了! 姬蘅的人,難道潛在天牢里,聽到了永寧公主和她的對話么? 女孩子的眼睛微睜,她的眼睛太過清澈,以至于里面一瞬間的慌亂和無措都無所遁形,年輕男子貌美如戲文里的精魅,連舉止都帶著蠱惑人心的優雅,他拿扇子輕輕抵住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昂起頭來,直視著那雙可以洞察人心的琥珀色雙眸。 他看著姜梨,微笑著,低低的嘆息了一聲,語氣醉人的令人毛骨悚然。 姬蘅道:“你果然不是姜梨。” 你果然不是姜梨。 隨著這句話的尾音消失在空氣里,他步步緊逼,姜梨慢慢后退,直到背后觸到身后的書桌,避無可避。她身子不自覺的后仰,又被姬蘅伸過來的手扶住腰部,免得她向后跌倒。 他還是知道了,就算這段時間他對她放縱、幫助甚至稱得上是對朋友一般的關心體貼,但他心里對她的懷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旁人以為他入戲,或許他的確入了那么一刻,但他又能隨時抽身脫離,冷靜犀利又精明。 也許他從頭到尾,都不曾相信過任何人,也不曾給予過別人信任。 就如同他此刻曖昧又親密的姿態,唇角含笑又溫柔,但他的眼神,是如此涼薄。 姜梨閉上了眼,她聽見自己平靜溫和的聲音,響起在屋子里:“國公爺曾經與我做過一個約定,現在那件事情完成了,你可以來履行約定,這條命,是時候還給國公爺了。” 她沒有回答姬蘅的問題,反而在讓姬蘅履行約定,于是在這個時候聽上去,就像是挑釁,還是毫不掩飾的哪一種。 姬蘅的眸光一暗,他嘴角的笑容越發惑人,手上的扇柄從姜梨的下巴,輕輕移到了姜梨的喉嚨之上。 她生的纖細柔弱,連喉嚨也是細細的,像是被扼住脖頸的白鶴,一瞬間有種凄美的脆弱。但她又是無懼的,她的神情平和,一點兒慌亂的痕跡也找不到,她一心赴死。 姬蘅并不是一個喜歡問“為什么”的人,許多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弄清楚了答案,他不喜歡脫離掌控之外的意外發生。如果這件事情到最后還沒有弄清楚,他也不會執著,而是撅棄這件事情。 所謂的如果事情找不到解決的答案,就解決這件事情。 所以握著扇柄的手,那張潔白的、修長的,像是應該拿起棋子和茶盅,風花雪月的手,慢慢的收緊了。 姜梨感覺到了脖頸的冰涼,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大約和姬蘅身上的味道一般,帶著一種涼意的清香,澀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