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可是,你怎么知道薛縣丞是清白的?你一個小姑娘,又如何查清楚,如何幫他平反?阿梨,此事使不得啊!” “明煜舅舅,”姜梨的聲音卻很平靜,仿佛此事是經過她深思熟慮過后的慎重決定,容不得一絲質疑,她道:“薛縣丞是不是清白的,查查就知道了。我雖然是一個小姑娘,可也是首輔的女兒,并不是毫無權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為了意氣,是為了公平。”姜梨道:“這世上,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實在很不公平。況且,我要幫的人,是對我有恩的人,你就權當是我為了報恩吧。江湖中人不是講究有仇報仇有怨抱怨,我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也不愿意連累舅舅你,舅舅若是覺得不妥,現在便可退出,我一人足矣。” 這本來聽著有些負氣的話,被姜梨說的四平八穩。葉明煜盯著姜梨的眼睛,他知道自己這個外甥女向來很有主意,但眼前這一刻,他才明白,姜梨做事,從來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很堅決,她不是沒有預料到可能出現的麻煩和糟糕后果,但無論什么,都不能動搖她走每一步的決心。 更別說他這個舅舅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他這個舅舅,沒他這個舅舅,都不耽誤姜梨做自己的事兒。 轉念一想,姜梨一個小姑娘都明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道理,他成日還自詡英雄豪杰,連個小姑娘也比不過,畏首畏尾的,登時生出一股孤勇之氣,道:“上刀山下火海,老子奉陪到底!”他拍了拍姜梨的頭,慈愛的道:“睡覺我是你親舅舅呢?” 姜梨:“……” “那么舅舅,”姜梨說:“等我們安定下來,有一件事想要舅舅幫忙。” “你說!”葉明煜爽快的答應了。 “還請這些侍衛,舅舅的人想辦法在桐鄉最熱鬧的地方,酒館茶樓也好,大聲同人打聽薛家被封一事,要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人人都能聽見。” “姑娘?”桐兒小聲道:“剛才那位嬸子不是說,不要當著外人提薛家的事,省的招來麻煩嗎?怎生……怎生還特意讓人知道?” 姜梨笑道:“因為我要打草驚蛇。” 葉明煜不解。 “我找不到蛇,就讓蛇來找我。”她微微一笑。 永寧的人讓人誣陷薛懷遠,將薛懷遠下獄,可百姓們都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這些年薛懷遠是什么人,沒有人比桐鄉百姓更明白。為了防止百姓們胡言亂語,人心不穩,干脆以某種手段,不許百姓談論此事。 可想而知,當突然有這么一群人,大張旗鼓的打聽薛懷遠一事,自然會引起對方的注意。過不了多久,對方就會找上門來。 她懶得去一個個打聽對方有什么人,就坐在這里,等著別人自投羅網。 而她,一個一個算賬,人人有份,不急。 …… 桐鄉百姓們平靜的生活,就在一個午后被徹底打破了。 下午的時候,不知從哪里來了一群外地人,在茶館酒樓甚至街道上四處游走,而他們嘴里說的,手上做的,卻是向四處的行人打聽被封的薛縣丞家一事。 姜梨和葉明煜就坐在酒館里面,這是桐鄉最熱鬧的一間酒館了。在過去的日子,但凡桐鄉有什么新鮮事兒,人們總是喜歡在這間小酒館里議論紛紛。薛昭喜歡帶她來偷聽,有時候能聽到不少趣事。 但今日卻實在很不同。 百姓們原本還興致勃勃的打量他們一行人仿佛是外地來的生面孔,等葉明煜的護衛們問起薛家一事的時候,這些百姓們臉上頓時露出惶恐的神色,紛紛四散逃離,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要么就是閉口不言,拼命搖頭。 姜梨在桐鄉呆了這么多年,曉得桐鄉的百姓們還是很熱情好客的。但顯然,葉明煜的人馬將這些百姓們嚇著了,沒有一個人敢接近他們。甚至他們就像是瘟疫,不過短短半個下午的時間,街道上的百姓們見了他們都繞道走,不然就竊竊私語著什么。 等他們在這間酒館里坐下來,酒館里一個客人也沒有了。 掌柜的也是一樣,見姜梨他們來,大約想要關店,又怕招惹了葉明煜腰間那把刀,干脆直接將店交給小二,自己走為上計。那小二更好笑,端茶都端的戰戰兢兢的,葉明煜想讓他拿點瓜果過來給姜梨潤嗓子,才剛張了張嘴,那小二就像怕從葉明煜嘴里吐出什么可怕的話語來時的,一溜煙兒跑了。 “嘿,我就奇了怪了,”葉明煜又好氣又好笑,“咱們做什么了?這些人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能不能跑的再快點兒了?我便是留大胡子行走江湖的時候,也沒見人這么害怕啊?” 姜梨微微一笑:“因為你提了‘薛’字。” “‘薛’字又不是什么禁忌的詞兒,咋,還提都不能提了?”葉明煜一說起來就滿肚子氣,“阿梨,我看你說的沒錯,這桐鄉古古怪怪的,這些百姓也怪。那薛懷遠要是真沒什么事,何必弄得這么神神秘秘,簡直欲蓋彌彰!我看,八成薛懷遠就是被誣陷的,誰他娘的在背后算計薛家哪?” 這話剛一說完,樓下就傳來“哐當”一聲,像是小伙計沒拿穩算盤,不小心掉在地上發出的響聲。姜梨往下望了一眼,那小伙計坐在酒館門邊上,仿佛在盡力離姜梨遠一些似的。 “道路以目。”姜梨道。 “啥?”葉明煜不解 姜梨緩緩而道:“三十四年,王益嚴,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歷史上有位君王施政暴虐,受寵臣唆使改變朝制,把平民賴以謀生的許多行業,改歸王室所有,一時間民生困苦民冤沸騰。君王不僅不聽勸諫,還派人請了很多巫師,在首都川流不息地巡回大街小巷,偷聽人們的談話,凡經他們指認為反叛或誹謗的人,即行下獄處決。這樣一來,舉國上下不再敢對國事評頭論足了,就是相互見面,也不亂搭腔,而是道路以目。” 葉明煜道:“你是說,桐鄉這里被人監視,偷聽人們的談話,一旦發現有人談論薛家的事情,就下令處決,所以百姓們才‘談薛色變’,視我們于洪水猛獸?” 姜梨道:“正是。” “這也太……”葉明煜道:“這太囂張了!桐鄉里誰敢這么稱王稱霸,這是要做土霸王啊?便是襄陽的佟知陽,尚且還要顧忌著百姓的嘴,誰敢這么大膽,誰給他們這么大的權力?” 姜梨心中冷笑,做這些事的人,膽子自然極大,因為背后撐腰的事當今成王的親妹子永寧。朝局動蕩不安,未來洪孝帝能不能坐穩這個位置,尚未可知。跟了永寧,未來許是榮華富貴。便是不說未來,光是現在,討好永寧的人,也從來不缺。 他們自然有恃無恐,自然敢讓桐鄉“道路以目”。 “啊,我明白了!”葉明煜突然一拍桌子,“難怪阿梨你要讓我們這樣大張旗鼓的去談論薛家。如果那些人混在人群中偷聽百姓們的談話,對方肯定會知道,會主動來找我們!” “是的。”姜梨道:“這樣也省去許多時間。” 葉明煜見姜梨做的端正,分明沒有一絲畏懼或是不安的模樣,忍不住問:“不過,阿梨,你不害怕嗎?” “我不害怕,”姜梨淡淡道:“比良心,身正不怕影子歪,比權力,我的父親是文人之首。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是,他不來。不過還好,”姜梨的嘴角一翹,一瞬間葉明煜只覺得她的笑容也有幾分嘲諷,“他們來了。” 葉明煜朝樓下看去。 便見酒館外頭,忽的涌來一群騎馬的官兵。那小二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了下去,渾身抖如篩糠。為首的官兵喝道:“方才談論薛家的人在哪?” “老子在這!”葉明煜囂張的把杯子往桌上一頓,站起身來。他身材高大,很有幾分氣勢如虹,大踏步往樓下走去。 姜梨將手上的茶杯放下,也隨葉明煜往下走去。桐兒和白雪有些擔心,亦步亦趨的跟著姜梨,只怕姜梨吃虧。 葉明煜派出去的人馬,此刻也都回到了酒館之中,正被那些官兵圍在中間。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葉明煜還不慌不忙的從酒館木質的樓梯上踏步而下,踏步的聲音踩得樓梯“咯吱咯吱”作響,卻愈發顯得腳步重而渾厚。 他身材高大,腰間佩刀,面上帶疤,匪氣縱橫,一時之間倒很能唬人。而他身后,年輕女孩子裊裊婷婷拾階而下,笑容溫軟,清靈秀澈。 英雄美人,畫面異樣的和諧,但為首的官兵覺得,雖然美人面帶笑容,卻要比那英雄殺氣更盛,神情更冷。 大約是自己的錯覺。 定了定神,官兵頭子問:“你們四處打聽罪臣薛懷遠,是何居心?” 當頭就是一頂帽子扣了上來,這話說的,卻像是姜梨他們是罪臣同伙,只消定個罪,就能將他們一同抓起來似的。 葉明煜想也沒想,就道:“無聊,想打聽就打聽,怎么著?你們桐鄉還管老百姓閑聊?管的夠寬的啊,管人家吃喝拉撒么?” 那官兵勃然大怒,應當是沒料到葉明煜也是個刺兒頭,當即就要抽出腰間佩劍直指葉明煜,卻見葉明煜雙目一瞪,一把拔出腰間長刀,兇相畢露。 闖蕩江湖的,誰也靠的不是心慈手軟,溫柔善良,誰還不是個狠角色。 這些官兵們齊齊抽刀,葉明煜的人馬也齊齊抽刀,兩相對峙,嚇得小二躲在了桌子底下。 劍拔弩張中,美人輕笑,姜梨走到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將官兵頭子對準葉明煜的劍尖輕輕地,輕輕地往旁邊一撥。 蔥尖細指白白軟軟,搭在冷硬閃著銀光的劍尖上,非但不顯得脆弱,反而有種清麗的寒意。她的笑容卻是和劍尖截然不同的溫暖,一點也不害怕官兵們似的,淡淡笑道:“舅舅別玩笑了,這位差人,我們不是要找罪臣薛懷遠,”她把“罪臣”兩個字咬的很重,頓了頓,才道:“我們要找的,是你們大人。” “我們大人?”官兵頭子眉頭一皺,“什么意思?” “很簡單呀,”姜梨道:“我不知道你們大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請他來?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他曉得,我們來了。聽說只要在這里說薛家的事,你們大人就會出現,所以我說啦,真是神奇,你們這就來了。” 她笑的可愛,話語里的諷刺卻讓這些官兵們心中堵得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卻又不能反駁姜梨的話,若是反駁,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真是憋屈。 “少廢話!”領頭的官兵有些惱羞成怒:“你找我們大人做什么?打什么主意?” “其實如果我不來找你們大人,當你們大人知道我來桐鄉之后,也一定會前來請我的。”姜梨漫不經心道:“不過我們此行時間很緊,所以才會這么急著要見他。” 葉明煜不耐煩道:“阿梨,跟他們說這么多做什么?快給我們帶路,讓我們見見這位勞什子大人!” 那官兵頭子大約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不將他們當回事的人,冷笑一聲道:“你想見我們大人就見我們大人,你們當自己是什么人?說的囂張,還不知道你們和罪臣薛懷遠是什么關系。”他一揮手:“把他們全都帶走!” 姜梨笑著反問:“你確定要這么做?” 那官兵頭子不屑的看她,正想說什么,乍然間看到姜梨耳垂邊一粒翡翠耳墜,猝然住了口。 那翡翠耳墜通體翠綠,嫩**滴,一看便價值不菲。他記得如今大人最寵愛的小妾有一只成色不如這個的鐲子,就那只鐲子,還是大人花了大價錢的讓人給買來的。 這女孩子左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穿戴卻十分精致,尤其是眉目間溫軟靈氣,卻有一種大戶人家長養出來的華貴。便是在桐鄉里走在街上,也是十分惹眼的存在。還有她身邊被她稱為“舅舅”的大高個兒,分明是個粗人,他手上那柄長刀,刀柄上卻有一顆鴿子蛋大的紅寶石。 這一行人身份不同尋常,至少不是普通人家。官兵心里打了個突,再看向姜梨的時候,就有些沒底。 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還有自己的下屬,就這么服軟,又似乎太掃面子。飛快在心里衡量了幾下,官兵頭子還是打算再放些狠話。可還沒說出口,便見面前的女孩子瞧著自己的指尖,很有幾分隨意的道:“我若是你,就趁我現在好好說話的時候帶路,否則……”她抬起頭,沖對方嫣然一笑,“倒霉的一定不是我們。” 分明是溫和無害的模樣,但領頭的官兵在那一瞬間,的確瞧見了女孩子笑容的惡意。他有一種直覺,若是真的不按照姜梨說的做,到最后,很有可能成為她所說的結果。 他并不愿意倒霉。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姜梨一行人幾眼,板著臉,硬邦邦的吐出一句:“帶他們見大人!”大概是覺得顏面無光,很快走到隊伍前頭,不愿意再看姜梨一眼。 或許又是覺得,便是看下去也不是自己占上風。無論如何,氣勢上,他難以撼動這個柔弱的女孩子。 葉明煜朝姜梨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可以呀,阿梨,你這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模樣,很有你舅舅我當年的風采,不錯!” 桐兒拍著胸脯:“姑娘,您可嚇死奴婢了。那些官兵那么兇……虧的您還敢和他們針鋒相對。” 姜梨微微一笑:“紙老虎而已。”她從小跟著薛懷遠,官兵見的多了。那些大叔或是哥哥們脫下官差服,就是最普通不過的百姓,會給她買糖吃,還會摸著她的頭去跟欺負她的惡霸們打架。 對穿官差服的人,姜梨本來是最熟悉的。 但今日來的這些官兵,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些大叔哥哥們,每一張臉都十分陌生。毫無疑問,薛懷遠的人馬全都被清洗了,被換了,現在剩下的,都服從如今這位“大人”的人。 她倒要看看,敢在桐鄉稱王稱霸,做出“道路以目”的暴君,眼巴巴的給永寧當一條看門狗的“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 ☆ 第 109 章、第一百零九章 七日 姜梨和葉明煜隨著這隊官差走了。 酒館里,漸漸的又聚集起來方才走掉的百姓,他們瞧著這行人的背影,雖不言語,卻各自交換著眼神,倘若記載歷史的史官見了,必然會大大驚動,如今現實的“道路以目”。 不知是不是被姜梨所說的一番話忌憚,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領頭的官兵并未讓手下押送著他們往前走。而是站在姜梨和葉明煜兩頭。而葉明煜神色坦然,姜梨面含微笑,看上去這些官兵反倒和葉家的護衛一般,在兩邊庇佑他們的安全。 從酒館到縣衙的路,姜梨走過太多次,她一邊走,一邊注意四周的模樣。桐鄉還是那個桐鄉,看起來和從前別無二致,但姜梨卻發現,百姓們變了。 周圍路過的百姓,見了這些官差,皆是繞道行走,且神色惶惶,仿佛見了匪寇似的。而街邊一些熟悉的小店,有些關門大吉,有些則是改頭換面。最為明顯的是,從前的桐鄉,百姓們走在街上,黃發垂髫,悠然自得。如今的桐鄉,每個人面上都帶著深深地倦意,死氣沉沉的。 看來這位新上任的縣丞,頂替了薛懷遠的“大人”,并不是個廉政愛民的好官。想來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能為永寧賣命的人,想也知道是個什么德行。姜梨起初來到桐鄉的時候,并不知道背后之人是以什么身份做這些事,因此來一出“打草驚蛇”,如今蛇被驚動主動尋來,恰恰映證了她心里的猜想——永寧是尋了官道上的人。 如永寧這樣手握權力,自詡金枝玉葉的人,當然愿意主宰別人的一生,來達到自己惡心的快感。把原先的縣丞拉下馬,再換一個自己的人上去,為了討好永寧,新人自然會更加賣力的折磨薛懷遠,討的永寧歡心。 姜梨的手心發緊。 葉明煜見她抿緊嘴唇一言不發,就低頭小聲道:“阿梨,你怕不怕?” 姜梨笑了笑:“不怕。” “我也不怕。”葉明煜輕哼一聲:“但是這桐鄉如今管事的也實在太囂張了,果然是欺負山高皇帝遠,猴子稱大王。” “可不是么。”姜梨輕聲道:“小人得志便猖狂。” 葉明煜聳了聳肩:“不管怎么說,等會子你站我身后,若是有危險,這些護衛就帶著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