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木魚突然不想看了。 “啪!” 筷子和碗沿發出不大不小的撞擊聲,打斷了女孩的舞蹈,也打斷了司度吃飯。 木魚將筷子橫擺在飯碗上,用桌上的紙巾擦了擦嘴角:“我吃飽了。” 司度隱約的感覺到木魚波動的情緒,也放下筷子,托著下巴了然的看著木魚,勾著眼角看著她:“菜色不滿意?” “睡前零食吃多了。”木魚隨口解釋,“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這解釋讓司度笑了起來,他印象中,木魚年少那會兒,的確有把零食當飯的前科。 當年司量為了矯正她這毛病,曾經嚴格控制過她的零食,為此師徒兩人還鬧過幾次矛盾,也鬧過幾次笑話。 沒想到這么些年過去了,這一點倒是沒變。 “我也吃的差不多了。”司度從回憶里抽出來,眼眸像是翻滾著的黑色墨潭,他推開椅子站起來,“那就先回去?你今天也該早點休息。” 兩人一前一后的離開座位,和走道里站著的那姑娘越來越近,司度的臉幾乎都要撞上那妹子的臉的時候,粉色大衣妹子下意識給兩人讓開道來。 ——三人擦身而過。 看著一男一女離去的背影,粉色大衣妹子坐在地上,滿頭大汗,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喃喃自語:“……果然,是我的錯覺啊…… “……她看不見我……” 幾分鐘后,車廂里回蕩著誰也聽不到的歌聲: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啊,握握手……” *** 從用餐車廂到硬臥之間,隔了四個車廂。 司度在前面走,木魚在后面跟,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狹窄而冗長的過道。 他的背影,似乎從未變過,依舊筆直而挺拔,亞麻的上衣,隨著他的走動而擺動著,隱隱約約勾勒出他后背的輪廓。‘車廂過道的燈光冷冽而刺眼,木魚瞇起眼睛,而后慢慢垂下了眼簾。 晃神間,腦袋不輕不重撞上門框,軟軟的,并沒有多少痛感。 木魚這才回過神來,司度正側著身子站著,抬起手護在她額頭前——她剛夠撞上的,正是司度的手。 “怎么發呆了?”司度高她一個頭,斜斜的靠在門旁,試探的問道,“還在想她?” 兩人站在兩節車廂連接處,有一個人在不遠處的垃圾箱內抽煙,列車員推著零食車子從兩人旁邊轟隆隆的滾過。 司度的氣息太近,木魚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打起精神回到正題:“剛剛,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這種情況我以往也沒見到過。”司度收回手,抱在胸前,思索著。 在木魚印象中,司度和自家師父一樣,都扮演者無所不知的角色,這樣的回答讓她愣了一下:“居然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止這一件一兩件。”司度被木魚逗笑了,解釋,“或許輪回在這,會知道怎么一回事,這種事,一直不是我們處理的范圍。” 太橫分工明確,不是自己職責范圍,通常很少參與。 他們這一行,最忌諱的就是私人感情泛濫,也忌諱不對癥亂接活,話都說到這了,說明這件事真的不歸他們管。 木魚打了個哈欠,率先轉身:“我困了,回去休息吧。” 司度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我記得你怕吵,晚上試試帶睡眠耳塞睡覺,在你背包右側的子袋中。” 回到床位,上鋪的人正躺在床上玩手機,對面床一男一女正坐在床沿玩牌。 木魚坐在臥鋪上,打開背包,順著背包右側的子袋中摸下去,果然摸到了一副塑料小盒裝著的消音耳塞。 她將耳塞收了起來,聽著轟鳴的火車振動聲,一頭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道是因為白天補眠的時間太長,還是因為腦海里閃過的畫面太多,一直到了車廂熄燈,木魚依舊沒有睡著。 她從衣領抽出“量”的掌印,窩在掌心,放在心口的位置,心下一松,這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有人在唱戲,女聲吊著嗓子,咬字倒還算清晰。 “……偶然間心似繾, 梅樹邊,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怨、便凄凄慘慘無人念,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個陰雨梅天 ……” 這是一折牡丹亭。 哀婉凄美的唱段,生生被唱成亡靈哀悼曲,陰森恐怖,倒可以直接用作招魂。 過了一會兒,對方換了一折紅樓夢——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污淖陷渠溝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畫風一轉,又成了魔界生死戀,魔音穿孔,吊梁三日。 等唱西廂記的時候,聲音已經離木魚越來越近,直到出現在她頭頂。 哀哀怨怨唱完,還捏著嗓子假哭了一會兒,唱做念具全。 “嗚嗚嗚嗚……嚶嚶嚶嚶……誰憐奴家……” 像是發現什么—— “咦,你睡在這啊!我找你好半天了呢。” 那人也不怕生,干脆坐在她的腳邊,自顧自說著,“我白天那會兒,還以為你能看見我呢。” 她的聲音瞬間又恢復了之前衛生間里的生氣勃勃。 “你是哪人啊,我是帝都人,順路的話一起回家好不好?如果你不害怕,我可以幫你拎東西啊,我看你手也不方便。” “你說你年紀小小的,手怎么就殘疾了呢,我走過好多路,認識了好多醫生,我還偷過他們的藥。有機會介紹給你認識,說不定有一天,你手就可以恢復了呢。” 木魚翻了一個身。 聽那妹子繼續說:“你知不知道,你家男人好帥啊!吃飯的時候,我光顧著試探你看不看得到我來著,完全沒注意到有帥哥啊!早知道多看半個小時了。” …… 木魚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眼前依舊一片暗黑,木魚從床頭摸到手機,按亮屏幕,凌晨五點十七分。 她掀開被子,從床下下來,腳一觸底,就踩到了厚厚的一截布料,像是誰的大衣。 手機沒有熄滅的手機屏幕,將小小的隔間投出一層淺淺的光線,木魚借著這不亮的光向下看去。 ——那姑娘正四仰八叉睡在地上,蜷縮著半個身子,初春的夜里還有些涼,她半個頭包在風衣下,雙手抱胸,努力讓自己更暖和些。 木魚想了想,繞過她,準備往外走。 沒想到這么小的動作,還是吵醒了她,她打了個哈欠,搖搖晃晃站起來。 跟在她身后,她走一步,身后人也走一步,她亦步亦趨跟在后面不說,又恢復了自言自語。 ——“你一個人上廁所嗎?會不會怕鬼啊?我一個人上廁所就很怕鬼。” ——“所以我總是等有人上廁所,才一起跟過去,不然有鬼怎么辦?” 木魚眼角抽了抽。 停下了腳步,她抬眼看了看廁所門外的標志,確定里面沒人,像是沒有聽到身后人的吐槽,伸手打開了廁所的門。 就當木魚走進廁所的時候,身后人居然一只腳抬起來,正打算跨進來。 被木魚啪的一聲,關在了門外。 門外人摸了摸鼻子,有些清醒過來:“對哦,火車的廁所是單人間的,我都睡糊涂了。” 說著,轉過頭走了幾步,打開了對門的廁所。 **** 洗手間。 水流嘩啦啦的傾瀉到洗手池里,木魚左手伸到水流底下,影子清楚的倒影出門外的情形。 那個姑娘睡眼朦朧的從廁所里出來,一側身,向洗手間走來。 她站在鏡子前,歪著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有些奇怪:“明明鏡子里能有我的影子啊,為什么我就死了呢?” 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她半舉著雙手,咧著嘴舉著爪子,齜牙咧嘴做了個鬼吃人的基本動作。 一擺過頭對向木魚,小眼神還挺帶勁:“嘿嘿,小姑娘,你怕不怕?嗷——” 往木魚身上靠近,頭湊到木魚的脖子處:“怕不怕我把你一口吃了?” 狹小的洗手間里,木魚一把扣住粉色大衣姑娘的手腕,將她整個人都甩了出去。 木魚單手扣在粉色大衣妹子的脖子上,往前一步,將她釘在了墻上。 這一次,木魚居高臨下,半低著頭看著幾乎坐在地上的人—— “誰說你死了?” 第七章 三年前的春天,蘇莉從云南回來,一回家,就看到了桌子上自己的遺像。 那種景象,大概沒有人經歷過。 父親坐在沙發上垂淚,母親趴在桌上痛哭,家里的那只整天嘰嘰喳喳的畫眉鳥,也病懨懨的蹲在鳥籠里,打碎的玻璃杯殘片四處散落。 家明明還是那個家,窗臺母親侍弄的花草還開的正艷,她討厭的那串貝殼風鈴,還是孤零零的躺在雜物間的角落里。 正午陽光明媚,大片大片的陽光投過窗戶打在客廳里,蘇莉站在陽光之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如墜冰窖。 明明她就站在家中,明明她身體還有溫度,明明她還能感覺到餓,明明她還有痛覺還有影子…… 可是,他們沒有看見她。 無論她如何喊,如何鬧,如何歇斯底,旁人都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