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這得多大的幸運。 她再顫著手去探他的呼吸,她摸不出來,一下子更為驚恐。女郎含著淚叫“林白”,林白不應,她拼命地想辦法讓自己冷靜。她想到來到河西時看到的民間偏方用來救人的方法,便手握成拳,用力向青年胸口砸去。 這一砸,青年沒反應,楊嬰自己幾要脫力。 然而不能脫。 楊嬰掉著眼淚,再握拳重重砸了幾下。手下毫無反應的身體在某一刻抖了下,青年身子微躬,咳嗽一聲出。他睜了眼睛,眼神無光地掃了如瘋婆子般又哭又笑的楊嬰一眼,重新暈了過去。 楊嬰不在乎他又失去了神志,她心中驚喜他有了呼吸。 她撲倒在他身上,將他整個人抱起摟在懷中。她毫不講究地臉貼上青年的臉,感受到林白微弱的呼吸,楊嬰喜極而泣:“我就知道你不會死……我就知道你會活著!” “你光風霽月,就算死,也不會讓自己形象全無,缺胳膊少腿。” “我一定要救你……林白,我一定救你!” 楊嬰想起來此境危險,不得久留,先前離去的涼**隊不知什么時候便會重新回來。當務之急,楊嬰站起來,費勁地將林白背了起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壓得楊嬰雙股戰戰,跌跪下去。 林白跟著跌倒,散落的發,垂到楊嬰脖頸上,落到她視線中。那是一片烏濃的黑色,如瀑布般。 楊嬰咬牙,她撕不開布條,于是用牙齒去咬。她生生咬下了一長條布,將林白綁在了自己肩上。女郎深吸好幾口氣,才咬著牙,重新站了起來。 楊嬰背著比自己重幾十斤的男子,步伐艱難地前行。走了兩步就氣喘吁吁,就差點把人重新摔下去。這樣的行速,在遍是涼軍的河西地域,被追上太容易了。 然而再容易,也要搏一把。 楊嬰抬起通紅的眼睛,看向沙漠,看向地平線。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過額頭鼻梁,落在唇邊一派酸澀。楊嬰踽踽中,吃力地想—— “我一定要救林白!一定要救!” “他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他應該活下去。” 她陡然有求遍滿天神佛的沖動:“讓他活下去,讓我代他!” “讓他風華滿目,讓我身陷囹圄!” 她在沙漠中行走,腦中混亂,想到了好多過往。她想到第一次見面隔著車窗與林白擦肩一刻,再想到長公主婚宴上兩人真正的交鋒;然后是他在她兄長追殺她時救她,還去牢中看她,陪她喝酒;最后任勞任怨地往身上惹了她這尊麻煩,之后再和她牽扯不清。 原本可以不這樣的。 林白是那樣俊朗多采的人,笑如火樹銀花,回頭看人時,他周身散發著白光。滿滿的意氣,滿滿的風采,如少年般干凈通透。 他深陷那樣的地方,皇位,身份,皆與他擦肩而過,如落花般沿水流遠,再不回頭。林白卻不失落,不自唾,依然積極向上,如松如竹。 楊嬰抹把眼中的淚,再次讓自己堅定下來。她從林白身上學到的堅韌品質,足夠她扛下去,在這次追殺中往下走。 日日夜夜,時時刻刻。 夏之夜,星辰散落天邊,銀河璀璨,光耀大地。沙漠成丘,高升又低落,狐貍站在沙丘上,俯視那艱難行走的女郎。 涼國人沒那般好打發,他們走了回頭路,檢查尸體時,立刻發現林白的尸體不見了。皇長孫的身份讓涼國人不敢大意,當即派人沿路追蹤。 楊嬰一直是靠腿走。此地荒蕪,被兩國人圈為自己的地盤,能逃的河西民眾早就逃了。楊嬰一匹代步工具如駱駝也尋不到,她頂多能多多動腦,繞著路走,讓涼國人沒那么容易追來。 就是這樣,在第二天晌午,烈日當頭,數馬包圍了沒有力氣的楊嬰。楊嬰抱著林白坐在地上,面容蒼白地看著四方追來的兵馬。 她慘烈而笑,汗流浹背,顫抖著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涼國人怒吼:“挺能跑的啊,你再逃呀!有本事跑出沙漠啊!” “臭娘皮子!” 一把銀槍在日光下發著光,持槍的人揮砍向下,向林白削去。楊嬰發著抖,將林白緊緊抱在懷中。她擋了那刺來的□□,槍頭鉆入肩骨,疼得楊嬰咬唇忍住尖叫,肩膀一片血紅,生疼發麻。 涼國人哈哈大笑:“保護他?你這小情兒還挺倔的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什么時候!” 一馬鞭從后揮落,順著頸椎,一路砸到腰腹。馬鞭在空氣中甩出一聲響亮巨響,抽打在楊嬰身上,楊嬰整個后背火辣辣得疼。這種痛,讓她差點暈過去。 且馬鞭甩后,被打的地方立刻開始腫起。 楊嬰的汗水落下,緊緊咬住唇。 她別無其它的優良品質,只有偶爾的執念深刻,讓她緊抓不放。曾經是活下去的希望,而今是懷中的青年林白。 水滴落在眼睛上,林白眼睫毛輕輕顫了一下。他睫毛顫抖,努力想睜開眼,忍得額頭滲汗。 周圍嘲弄笑聲更加劇烈,馬鞭子再甩下第二次—— 忽然,大地上傳來劇烈的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圍繞而來。涼國人還圍著這一男一女嘲笑,對他們羞辱,折磨。鋪蓋而來的敵人高喝聲打亂了他們的節奏,涼國人匆匆回頭,看到有黑潮般的兵馬沖下沙丘,向己方殺來。他們一下子驚慌—— “什么人?怎這么多?魏國增兵了?!” 雙方交手,開始打起來時,他們才認出:“是夏國兵馬!夏國人!” 意外打得諸人措手不及:“夏國人怎么會派兵?他們添什么亂?” “夏國是要援助大魏,跟我涼國開戰么?” 纏斗中,有一個青年邊殺邊喊:“三妹!三妹!” 楊嬰周身火燒般疼痛,她強忍著不倒下。她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二哥楊承也在這批軍隊中。 她不光看到楊承,逆著光,她還看到了長公主李皎與她的駙馬郁明,二人立在沙丘上,俯望著丘下的戰斗。 沙丘上長身玉立的李皎裙裾飛揚,依然皓皓然如孤山冷月。她冷淡地打量著這場她挑起來的戰斗,心中琢磨著她和赫連平的計劃。他們將夏國人引入這場戰斗,好讓赫連平還她一個人情。之后如無意外,她將作為質子去夏國,幫助赫連平。 郁明放下他肩上背著的刀,面無表情地將刀揮出刀鞘。他從高處飛躍而下,沖入戰亂中。“望山明”再次嶄露頭角,涼國人慘叫著往外圍跌—— 楊嬰懷抱著林白,在看到郁明英姿勃發時,看到李皎淡然側身時,她終于松了口氣。她放心地暈了過去,博成君楊承在廝殺中,終于走到了楊嬰面前。他繃著臉跪下,無視身旁的亂向,小心翼翼地去看楊嬰。 沙丘另一方,再沖出了一隊兵馬。 李皎詫異地側頭去看,認出了這是大魏軍隊—— 夏國,涼國,魏國。三國于此日開始混戰。 軍營中,雁蒔中氣十足地坐在高位,一個個軍令發出去。她要趁夏國和涼國沖突的時候,上去撿漏。將士們一個個出去,再一個個進來。 雁蒔端坐帳中發號施令。眾人忙碌交替時,也微微驚奇:以往這個時候,雁將軍看到這么好的機會,不是早就親自帶兵沖出去殺敵了么?現在怎端端坐著,光說不動呢? 不過無妨,將軍嘛,愛沖到前面就沖到前面,愛坐鎮后方就坐鎮后方。 雁蒔看著沙盤,冥思苦想時,簾帳門掀了一下,打亂了她的思路。她立刻發怒——“誰不長眼——”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簾帳門再開,李玉牽著幼小的郁鹿,靜立門口。 身后將士環衛,旌旗飛舞。 ☆、第127章 1.1.1 天子是非常克制的一個人。輕私情, 重公利。 他親自前來軍營后,就接手了雁蒔在做的事, 并接見眾將軍。洛陽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李玉卻驟然出現在河西, 毫無征兆, 讓人驚嚇無比。 李玉坐于帳中,頂了原來雁蒔的地位。他聽著河西如今的戰況分析,思考各位將軍的意見,并給出指示。這里好幾位將軍除了殿試時,再不曾見過天子尊容。他們見到天子,激動得熱淚盈眶, 隨時準備提刀為君赴死。 郁呦呦小朋友精神懨懨地歪在李玉懷中, 他的水土不服到現在都沒太好, 以至于活潑的郁鹿, 整日只能被舅舅帶著進進出出。君臣的會議他一路上聽了好多次,這次將軍們一開口, 郁鹿小朋友就打個哈欠, 往后一靠,張著粉紅小口吐著泡泡, 拉扯過舅舅的長袖子蓋住自己的身體,睡著了。 眾位將軍:“……” 這小孩太有性格了。 他們跟陛下匯報軍情的時候, 眼睛忍不住往郁鹿小朋友身上溜。李玉神情淡漠,壓根沒有跟諸人介紹這小孩是誰的意思。諸君浮想聯翩,看李玉對小孩的照顧程度, 心想就是親生父親,也不外乎如此吧? 話說陛下不是沒子嗣么?怎么忽然就冒出這么一個小孩來了? 郁鹿小朋友吐著泡泡睡得昏天暗地,香甜幸福。他不知道他成為了所有人的圍觀對象,所有人中,只有雁蒔撩了他一眼后,目光就重新落回了李玉臉上。 雁蒔目不轉睛,幾乎是貪戀地盯著李玉。 她真是想念他。以前真不知道情人分離后會思念至此,現在每當她有空閑的時候,她的思緒,就忍不住去圍繞李玉轉。想他在洛陽住的可習慣,想他是不是又在不動聲色地修理大臣,想國事纏身,他有沒有好好調養身體…… 可憐雁蒔的深情,拋媚眼給了瞎子。 李玉處理政事時,從來不動私情。他看雁蒔的眼神,和看別人全無區別,讓雁蒔郁悶無比。雁蒔心中又開始老生常談,想就他這樣,說他喜歡我,我真看不出來啊! 李玉給將軍們安排事務,說起河西當今的狀況:“諸卿家也知道南方水患的事,朝廷需要填進去無數錢財,修建堤壩,重筑房舍,保證災民的后續生計。朕雖給河西帶來了兵馬和糧草,但這是最后一批了。朝中諸位臣子討論后,認為河西之戰該速戰速決,絕不能拖延。多拖延一日,朝廷就要提供一日的錢財。而今國庫近空,已耗不起此戰了。” 眾臣嘩然。 李玉淡聲:“先打吧。朕需要幾場勝戰,然后和涼國,夏國談判。三國互相牽制,才能利益最大化。” 將軍們進進出出,雁蒔也被吩咐出去了幾次。但是雁將軍是這里官職最高的將軍了,她出了帳門,就趾高氣揚地吩咐手下替她去做,而她一陣風似的再次沖回軍營,聆聽陛下的旨意。 雁蒔聽得津津有味,她托著腮幫坐在靠門帳的位置,看天子側臉線條流暢而英氣逼人。他眉宇軒昂,天子傲視群雄之氣度,讓他身上天生帶光,和別人與眾不同。李玉說話調調不緊不慢,跟彈琴一樣叮咚。他話不多,卻從來都有話說。 這種擅長說話的男人,手段強硬的男人,太讓人迷戀了。 李玉的會談兩個時辰,中途管了諸人一頓飯。李玉思路清晰,指揮他們如何把夏國扯進來,如何跟涼國突擊。時間太長,大部分人都有些受不住,連雁蒔都出去呆了一會兒。傍晚的時候,李玉終露出疲憊之色,才揮手讓臣子們退下。 雁蒔走得拖拖拉拉,并心有不甘。她難以接受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李玉居然一個飽含情意的眼神都沒給她。雁蒔憋屈地一步三回頭,她拖沓到帳門口,最后一次不甘心地回頭,對上了李玉沉靜的目光。 在她回頭那一瞬,李玉抬了眼睛。兩人的眼睛對上,四目相對,若有若無的情意猛地迸發。這種強烈的露骨的感情,掩在李玉冷淡的眸心中。 他眼神如火地看她,讓雁蒔一個哆嗦,周身噼里啪啦火花一路向上燒,她腿軟得差點跪下。 雁蒔深深吸口氣:從來不動情的人,撩人時最熱烈。從來自持的人,讓人最想要撲過去撕咬。 雁小將軍看著天子李玉,吊兒郎當地笑了一聲。她刷的一下放下了門帳,腳尖斜斜轉個彎,人轉了個方向,大踏步地重新朝天子案前走來。 李玉眉毛輕微地跳了一下。 雁小將軍隔著長案,俯下身,她抬手勾起李玉的下巴,唇貼上了他,送給他綿長又熱情的一吻。 李玉肩膀僵了下,久違的情意如潮向他襲卷而來,鋪天蓋地,洶涌喧囂,在他的血液里打轉。他發著抖,往后靠了靠,卻被雁蒔扣住后頸。 這是一個充滿野性和侵略的吮吻。 雁蒔恨不得踢開礙眼的長案,將李玉壓倒。她不滿足于這種中間隔著東西的親近,她正要踹翻案板時,忽耳朵一動,聽到了小小的“啊”一聲嘆息。 雁蒔:“……” 她身子一下僵硬,被回過神的李玉漲紅著臉猛地推開。她驚呆了般地低頭,看到李玉懷中原本安靜睡覺的郁鹿小朋友,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黑葡萄一樣漆黑剔透的眼睛。郁鹿小朋友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縫卻有眼距那么大。 他阿母教他非禮勿視,郁鹿小朋友乖乖地捂眼睛;可他自有自己的狡黠調皮,開著大指縫,開心地看舅舅被人親。 女郎炯炯有神地看向郁鹿:“陛下,這小孩,他他是誰呀……” 李玉還沒有開口,郁鹿先爭搶著說:“我是誰不重要。你是我舅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