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江唯言無言以對。 李明雪怯生生:“堂兄……” 李玉溫聲:“你父逼宮,一眾兄妹現還在洛陽禁閉中。你最好還是不要提醒朕吧。” 李明雪的智力讓她不足以聽懂李玉擠兌威脅的話,但是江唯言聽得懂。江唯言按住李明雪的手,搖頭示意李明雪莫要開口。 李玉再沒有給兩人時間,因下一個人在門外等著陛下召見。李玉揮揮手,皮笑rou不笑的中常侍便來畢恭畢敬地請江唯言二人出去。江唯言失落地帶著李明雪出去,站在雨后新檐下出神。 他想他必須拿回“信”這種東西,才能重回李玉眼底,心愿有成吧。 信啊…… 青年悵然,他昔日做殺手的時候,是要完全拋棄這種品質的。后來幾經易主,主公也沒要求過他的品格。然李玉不一樣,李玉是天子,李玉手里可用的人才太多了。江唯言想在李玉跟前拼條路,他就得把他丟掉的東西重新拾回來。 江唯言輕輕失笑,手蓋住了臉。 李明雪仰頭:“江哥哥,你別難過。我堂兄是天子,他誰都不喜歡,也不稀罕。他好厲害的,我也好怕他……但是我們不要做壞事,他應該不會找我們麻煩的。” 江唯言低聲:“明雪,我想做個好人……你覺得呢?” 燈籠紅光下,女孩兒面容細雪般柔美。她睜大了眼,秋水般的眼中水波蕩漾:“真的么?那太好了!” 她興奮得小跳了一下,沿著長廊要跑出去,被江唯言拽住手拖回來。李明雪認真嚴肅道:“江哥哥你要改邪歸正,我們一定要好好計劃。江哥哥你放開我啦,我要去寫計劃,我要監督你。” “江哥哥,你看院子有葉子沒掃。我們要做好人,就從掃院子開始吧。” 江唯言:“……” 他被李明雪逗得“噗嗤”樂出聲,一腔惆悵自唾被打散。他再被女孩兒催促好幾次,只能笑著去拿掃帚掃落葉。李明雪也跑過來幫忙,還絮絮叨叨要做許多好事。她碎碎念不住,低著頭努力記憶,江唯言樂不住,心中又微敞。 他想明雪這么乖,確實是真心想做好事當好人吧。跟著他被喊打喊殺,于明雪來說必然十分困惑。 庭院燈火葳蕤,燈籠的光在風中搖曳,照在來往人的腳下。江唯言抬目,與進院子的一官員對視。官員匪夷所思地看著掃院子的兩人,難以理解大晚上的,掃什么院子啊。江唯言心情好,微樂道:“陛下在屋舍中接見官員,大概需要一刻鐘時辰,請稍等。” 官員茫然地點了點頭,在院中候著了。一會兒中常侍出來,詭異地看眼江唯言和李明雪蹲在院子里的花圃邊給花澆水。中常侍以為李玉的諷刺刺激了這兩人,心中同情,想江郎的心,未免太脆弱了吧? 誰不被天子嘲諷幾句,那代表天子根本不待見。比如昔日皇室宗親……李玉就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因為李玉根本連人都懶得見。 中常侍搖搖頭,張口吩咐侍女:“換盞新茶……” 院中李明雪抬起小臉積極無比:“我去我去!” 中常侍茫茫然答應,不解地看著青年和少女樂著離開。他使眼色吩咐人跟去看,自己迷茫地轉身,繼續回屋里伺候去了。 這短短時間,李玉已經又見完了兩撥人。天子他很忙,他不光要弄清楚河西現在的局面,他還要看洛陽發來的奏表。丞相坐鎮洛陽,盯著南方的水患。但李玉天生是cao心的命,軍事政事一手抓,做天子做得兢兢業業,走到哪里,都不忘記自己的子民。 郁鹿小朋友睡了一覺,醒來后,他舅舅還在用那種波瀾不起的語調說話。 李玉在跟人說新的事情——“博成君在河西的話,扮作涼國人去sao擾夏國邊界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他楊家自來和西域這邊交情打得多,楊承不管涼國話還是西域話,都說得不錯。楊家那樣的事發生,他要將功補過。既已遞誠,朕自要給他機會。” 李玉寫了手書,下面的臣子低頭捧著圣旨出去了。 夜漏聲涼,涼風入帷。李玉揉了揉額頭,他有些疲憊了。 郁鹿小朋友喃喃:“為什么……” 李玉這才發現懷里的小孩兒已經再次睡醒了。郁鹿小朋友說話說得不清楚,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是李玉和他瞎猜了兩句,居然聽懂了郁鹿在“為什么”什么:“江愛卿此人命途多舛,為人不重諾,不守信。這樣的人,徒有高超武藝,用起來也不順手。楊愛卿則完全相反。很多時候,品性決定了一個人的上限。” “江愛卿需要打磨。他有所求,有所求便好。他無欲無求的時候朕不用他,當他有需要了,朕要磨一磨他這把刀。” 郁鹿張大嘴,迷蒙無比。 好半晌,小朋友才喃聲:“舅舅,你好能說……你好會說話……” 郁鹿幼小的生涯中,第一次接觸這種厲害的人物。李玉刷新了他對世人的認知,讓他知道原來有人這么受人崇敬,走到哪被供到哪兒,還總能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掉。 郁鹿羨慕地看著李玉。如果他能像舅舅這么會說話,他阿母再折磨他的時候,他就不會只掉淚花說不出口了吧? 一歲小孩兒說話并不能邏輯清楚,每個字都清晰吐出。郁鹿失落之余,加倍羨慕李玉這樣的。 李玉低頭,揉一揉郁鹿的小腦袋。他溫聲:“你想不想成為像舅舅這樣會說話的人?想不想舅舅教你?” “啊?可以么?”郁鹿興奮,“要的!我也要像舅舅一樣!這樣我阿母再逼我吃飯的時候,我就能躲過去了!” 小朋友精力旺盛,既不喜歡吃飯,也不喜歡睡覺。李玉微笑,郁鹿的志向如此之淺。 李玉道:“那從明天起,看舅舅如何處理政事。你能保證一天不聽得睡覺,不要吃要喝,不尿褲子,不被人逗笑,咱們就學成一半了。” 郁鹿小朋友自信滿滿,又紅著臉:“我不會睡著的!我才不會尿褲子……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眾人放下心,原本以為天子性格寡涼,不容易帶好小孩子。但誰讓天子攤上的是郁鹿這樣如此省心的小孩兒呢?郁鹿他不認生,跟誰都能笑得咯咯,隨時能把父母忘到腦后。他心腸甜美如父,心思敏銳如母。這樣的小孩兒,便是李玉這種冷性的人,也帶得十分容易。 最大的缺陷是郁鹿依然水土不服,依然精神懨懨,依然對這個陌生地方充滿了恐懼。李玉便經常誘惑他,誘哄他,讓郁鹿充滿希望地覺得,等他見到了阿父阿母,就能回北冥去了。 這個討厭的地方,郁鹿小朋友一刻也不想多呆。 李玉進入河西地段,開始接手河西軍事的時候,林白那邊的情況,已經糟到不行。之前為了幫雁蒔脫身,林白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身份,讓自己成為了靶子。 涼軍的注意力放到了林白身上,目光灼灼。說實話,只要林白這個皇室嫡系子孫的身份在,誰會在意什么晉王,什么李玉呢? 眾軍叫囂著活捉林白,死死扣著林白,絕不能放過。雁蒔期間帶著一群小兵試圖吸引涼軍的注意力,不得成功。 林白和楊嬰東躲西藏,他們回了月沙河畔,救了被留在那里的百姓。將士們頂在前,護著百姓離開。涼軍緊追不放,林白這邊人越來越少,每日都在減少。 到最后,只剩下了林白和楊嬰二人。 二人躲到村子燒了一半的土墻后,氣喘吁吁,滿面污漬。兩人剛剛與敵繞了一路,最后一個小兵也死在了逃亡途上。現在兩人坐在土墻后,知道涼軍隨時會來。 他們毫無形象地狼狽坐地,面面相覷,忽而失笑。 林白說:“我肯定不能被活捉。我身嬌體弱可扛不住刑,被抓到了,指不定什么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都說出來了。我不能對不住我祖上……所以我只能去求死了。” 他從懷里摸出了一直沒舍得用的□□,慢悠悠道:“他們再過來的時候,我就去跟他們同歸于盡!” 楊嬰笑了笑:“行吧。能走到這里,我也心滿意足了。死就死吧。” 兩人靠肩而坐,月光照在身前三寸地上,清涼如雪。他們聽到了將士追來的腳步聲,仿佛又能看到滿地尸體。靜默中,兩人形象全無,癡癡看著前方。 林白忽而道:“你還記得你說的將仲子兮,無逾我墻么?” 楊嬰微笑。 她面容浸在月光中,漫不經心道:“我現在想通啦。你是大魏皇長孫,我是涼國公主后嗣,我和你身份誰也沒比誰好到哪兒去。那話實在沒什么意思。” 林白笑:“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他忽然側身,湊過來,在楊嬰驚詫的目光下,他手在她胸前一劃。楊嬰顧不上害羞,便先發現她身體無法動彈。她睜大眼,看林白忽然躍起,向外圍搜尋他們的涼國將士沖去。 煙霧燎燒,月色清寒青年袍袖飛揚,氣勢如虹,高聲吼道:“來吧,我們一決勝負——” 明月溶溶,沙漠成海,千軍萬馬壓境,吞噬青年身影。他沖入了敵軍包圍,□□包在懷。兵器撞擊,寶刀在握。最后瞥過臉,林白與墻后一動不動的女郎撩一眼。 轟—— 火舌吞沒諸人。 楊嬰眼淚奪眶而出。她在心里瘋狂喊:救他!救他! 別死!別死! ☆、第126章 1.1.1 火光照得人面發赤, 數位圍繞林白纏斗的涼國人當即飛了出去。鮮血噴流,殘肢斷臂。他們發出慘烈的叫聲, 楊嬰聽到他們那些涼國人的吼聲:“撤退撤退!這個瘋子!” 楊嬰還聽到了火海深處青年的笑聲。屬于林白的那種清爽明澈的笑聲。 在這一瞬間,楊嬰眼眶中砸落而下的淚更多。她大腦混亂, 深受震撼。她從不知道世上有人如林白這般, 為了虛無縹緲的東西犧牲至此。她以為她已經見識到了,她到現在才發現差得遠。 世上怎有這樣的人呢?活著很好,但有時候活著,卻也不比死亡多高尚。 而卑微如她,只能眼睜睜看著! 突然間,一股熱流涌變全身, 沖向大腦。一個呼吸間, 楊嬰被點中的xue道一擊, 她終于可以動彈了! 楊嬰被力道一沖, 差點跌在地上。 應該趁這個機會逃走! 楊嬰心中想。 那些涼國人要么慘叫著被擒入火海,要么叫著“抓住他”。他們無暇他顧, 根本來不及回頭, 根本沒有去檢查土墻后是不是還藏著其他人。 楊嬰卻不動。 她一步也不動,只雙眼含淚, 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火焰看。在這之前,她心中有可有可無的沖動, 例如如果發生意外,她可以用自己涼國后嗣的身份與魏國的秘密,交換活下去的機會。她也可用這些, 來交換林白。 但是現在已經沒用了。 楊嬰深深羞恥。當她看到林白這樣做的時候,她已經明白他不會接受自己那樣做了。他制造機會,希望她能趁機離開。楊嬰卻想,卑微如我,逃出去有什么意義? 她心中更抱著一線希望。那□□包沒有那般厲害,林白還有機會活著。一共就他們兩個人,她要帶他活下去。 楊嬰不動。 卻有人動。 在這邊涼國人被林白牽制的時候,也有人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楊嬰眼看一個人從斜角對面的斷壁后沖了出來,跑得快如殘影,往遠處沙漠跑去。 涼國人回了神:“有人逃!快追!” 有人猶豫看火:“那這個人……?” 首領可惜道:“他已必死,我們給他應有的尊重吧。” 由是一眾涼國人騎馬的騎馬,奔跑的奔跑。他們吆喝著,往先前那人逃跑的方向浩浩蕩蕩地追去。最后一批涼**隊離開此地,楊嬰從矮墻后繞出,心急如焚地奔向大火。 她不敢大聲惹來追兵,只敢小聲地捂著嘴喊:“林郎?林白?” 只有火篳撥聲,沒有青年的回應。 楊嬰撕下一塊布捂住口鼻,沖入了火海中。到處是嗆鼻的煙,火過后哪里都是死去的尸體。有些形象可怖,臨死前不知受了多大的折磨。楊嬰的目光一掠而過,她手腳發軟,焦灼地尋找著自己想要的人。 她的目光定格在一片青袍,呼吸頓時停住—— 小半刻中,楊嬰吃力地將林白拖拽了出來。她垂至腰際的長發沾上了火,火將頭發燒焦。她的面容污臟,出來后就癱跪在地上失去了全力。 貴女清高形象皆無。 楊嬰撲過去,撲在青年身上。她瘋狂地去擦他的臉,急迫地檢查他的四肢是不是健全。林白生的多么俊俏,這種俊俏中透著秀麗。當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時,狼狽的美感,并不減幾分。 楊嬰眼淚落下:“幸好你手腳沒有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