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第83章 “我”(四) 符曉非常擔心章唯一的狀況, 可章唯一本人希望獨扛, 符曉也沒辦法, 只有暗自祈禱, 期望她的老師可以度過難關。 她沒想到的是,這種狀況并未持續多長時間, 章唯一很快便主動聯系了她。 在電話中, 章唯一直截了當地問道:“符曉……沈懿行開藥廠,應當對于前沿藥物比較熟悉。能不能幫我問一下, 最近有沒有什么治療腦梗死的特效藥物?進口藥也可以, 國外藥也可以, 我可以托人買, 價錢不是問題。” “好的。”符曉立即回答,“稍等。” 符曉急忙“命令”她的老公放下手頭一切工作,優先處理這件事情。沈懿行也沒有反對,將下午的兩個會改期了。作為藥廠的ceo,沈懿行最清楚這個等待的過程是怎樣一種體驗。倘若是好消息, 日后還能變得云淡風輕,但若是壞消息, 則無異于凌遲處死。 嘉懿不做腦梗死方面的研究, 因此, 沈懿行也回答不了章唯一的問題。他查閱了大量資料、又詢問了國外醫生, 讓符曉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才回撥了她的電話。 “喂喂喂???”符曉急急地問,“有沒有?” “……沒有。”沈懿行道, “還是那些東西。藥理上與過去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將副作用稍微降低了些。國外那幾款常見藥這里全部可以買到,直接問患者的主治醫生就好。” “哦……”符曉語氣里邊帶著些難以掩飾的失望。她本來還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回報她的老師一點點了。 符曉只得心情沉重地告知章唯一。她甚至不敢將耳朵緊緊放在聽筒上面,生怕聽見章唯一壓抑的呼吸,仿佛希望破碎時發出的悲鳴。臉離手機足足有五厘米,符曉輕輕地說:“老師,似乎,國內國外……差不多呢。” “……”章唯一努力地保持慣常風度,“是么……曉曉,謝了。”只是,章唯一的聲音越往后越中氣不足,到了末尾的兩個字幾不可聞,彰顯著著章唯一的力不從心。 “不謝……”符曉頓了一頓,咬了咬牙,忽然問章唯一,“老師,我可以過去么?” “嗯?” “我也希望看望……”唔,看望誰呢?符曉也知道,在對方不愿講的情況下要求看望其實是越距了。 章唯一靜靜地聽著,良久之后,才道:“是你師娘。” “……”果然!章唯一22歲一畢業便娶了的妻子。 “過來吧,xxx醫院,神內icu。” “嗯。”神經內科重癥監護室……? 符曉叫上了沈懿行,一路心急火燎地跑到了醫院。弄明白了醫院內部結構之后,一路跑著尋找神內。沈懿行沒有跑,拖后了一點點,不過因為腿長、步子大,也沒有被拉下很多。 終于,符曉來到了一個寬闊的走廊,左側是一個寬敞大鐵門,仿佛是通過天堂或者地獄的入口。走廊里有很多各色鋪蓋卷兒,只一看便知道,不少患者家屬會選擇留在走廊里過夜、陪伴至親至愛同時減少成本。這家醫院icu不允許限制家屬探視,每日只“開”一個小時,不過即使這樣也比許多完全拒絕家屬的強。 符曉一眼便看見了那身材頎長的男人。此刻,他正微微靠著墻壁,英俊、儒雅,然而眉梢眼角卻有一股揮不去的憂慮。 符曉輕輕走到章唯一身子前:“老師……”她這幾天叫“老師”的次數,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還多。 章唯一眼皮動了動:“你師娘……在里面。” “嗯……” “她……有先天性高血壓。在她小的時候,醫生便預言說,她活不過四十歲,因為……隨著時間流逝,她的腎臟等等功能都會受到影響。然而,當初我們兩個決定在一起時……都對未來都有一種盲目樂觀。那時我剛上大一,18歲,她剛上大四,21歲。我們覺得,距離40歲還有整整20年呢,醫學發展很快,等到20年后,她那種心臟病,定然就會被攻克了,根本沒有擔心。”那一年的他,好像盧浮宮名畫《梅杜莎之筏》上的人一樣,充滿希望地將小船劃向天邊,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樣的命運。 其實,當回想起來時,章唯一覺得,妻子其實是被自己那種無端樂觀所傳染了。她病為先天性,21年也沒治好,卻在自己“1975年到1995年,和1995年到2015年,絕對不同”之類的說辭中看到許多希望,因為,從1995到2015,確實,每一年都令人驚喜。 符曉愣愣地說:“老師……” “四年之后,我畢業了。我們兩個發現,四年過去……治療手段依然十分有限。”當時二人有點慌亂,因為,20年,也不過是五個四年罷了。時間在飛一樣,怎么抓都拖不住它。人不禁會想:整整四年,就這樣沒了嗎?第二個四年、第三個、第四個,也都會是這樣?名叫“希望”的那東西,呼嘯著離他們遠去? “……” “所以,我一畢業便娶了她。符曉,你曾經問過我,怎么那么早就結婚。原因就是這個——我得珍惜時間。早在一起一天,便多得了一天。” “老師……” “到了40歲時,她的身體還好,我們都很高興,以為受到眷顧。然而……我這兩天才懂,病情這個東西,往往急轉直下,如同山崩一般。她比我大三歲,我今年四十四,她今年四十七。從四十歲那年開始,身體便是每況愈下,腎臟年前已經開始做透析了。我想,即使透析,也能再活挺久,五年問題不大,十年也是未必不可。沒有想到……身體一旦變弱,各種并發癥竟然一個接一個,簡直沒辦法從醫院里搬出去。這一次……是腦梗。” 符曉從沒見過這樣的章唯一,好像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似的——在她的心目中,老師永遠都是優雅、腹黑、毒舌。 “我是前天晚上發現不對勁的。”章唯一說,“當時她找不到通往廁所的路。上了廁所之后,右手撥來撥去,卻總拿不到衛生紙,還得我遞過去。回臥室時也是七拐八拐地走。我當時也沒想很多,只以為她睡迷糊了。結果,第二天一大早,我發現她看不見了。奇怪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看不見,好像根本意識不到一雙眼睛出了問題。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癥狀——明明失去視力,卻只躺在床上,可以對話、思維清醒,只是……不知道自己看不見。我總以為,有不對勁時,她會告訴我。入院之后,發生二次腦梗……被送進icu。” “……”符曉看向icu的大門,想象著師娘閉目躺著的樣子。 師娘那么漂亮,此時卻是…… 沈懿行什么話都沒有講。 對于高血壓、腦梗死,章唯一一定已經查過許多資料了。二十五年前了解的信息,大概并不比專科醫生少。他這個藥廠ceo,一來不是醫生,二來并不研制高血壓、腦梗死專用藥物,沒有必要班門弄斧。 符曉有些擔憂地問:“老師,過去24小時,您睡覺了嗎?不能連您都垮掉了。” 章唯一勉強笑了笑:“靠著墻睡了下。” 第84章 “我”(五) 又是大約48小時后, icu傳來好消息:章唯一的妻子, 也就是符曉的師母, 醒過來了, 可以轉至普通病房。 符曉特別開心,在走廊里直跳。她體會到了“虛驚一場”四字的美妙。喜悅從她心底油然而生。 她覺得, 章唯一眼中瞬間有了光亮。 此前章唯一很慌亂, 已經快要保持不住他的體面。他仿佛能看見,最為重要的人, 正像海水一樣, 一滴一滴從他指縫之間溜走, 他慌慌張張用力攥緊手指, 但卻徒勞無功,不管多么用力,全都無法制止既定結果發生,到了最后,他手心里空無一物, 只有將舌尖湊過去時才能嘗到咸澀的味道,而那咸澀的味道就是所有她曾經存在過的證明了。他的鼻端似乎已經嗅到一股死神降臨味道——鐮刀揮過, 掀起陣風, 將死神的味道沾染在他身上, 那個味道濃重、嗆人, 像是東西發霉,有種腐朽氣息。而現如今,奇跡發生, 一切竟止住了。曾經那么刺鼻的醫院的味道,此時聞著竟然是有一些干凈、清新,宛如春天,被燒盡的野草又重新生出來。 …… 不過,見到妻子之后,章唯一才知道,從icu出來的人,不會活蹦亂跳。病危過后生龍活虎的景象只會存在于影視之中。那些患者,個個十分虛弱,很多身上插著管子,就連站都站不起來。 而且,妻子……好像……不大對勁。 她還是瞎著的。 也依然不知道,自己是瞎著的。不認識人,只答得出幾個問題:“你丈夫是誰”、“你爸爸是誰”、“你mama是誰”、“你哥哥是誰”、“你jiejie是誰”還有“你兩個朋友是誰”。 符曉十分難過,可章唯一卻是一點不惱,坐在病床旁邊,聲音十分溫柔地問:“章唯一是誰?” 他的妻子宛如幼兒園的孩子,十分認真,一字一字地答:“是我丈夫。” 章唯一的雙眼帶著溫柔笑意,眼尾幾絲因歲月而生的細紋反而為他平添魅力,他也像哄孩子一般,狀若歡快地道:“答對。”而后他又開口問道,“那么,張靜又是誰?” 他的妻子還是很乖:“是我最好的好朋友。” “答對——” 章唯一一直都坐在病床邊上,握著妻子的手,為她講述一些身邊人的故事,比如她的爸爸mama怎么胡鬧、她的哥哥jiejie怎么討厭、她好朋友怎么要到國外去了。他的妻子似乎也能聽懂,嘴角一直掛著純真笑容,好像只有少數久遠記憶,并不明白自己當前狀況。其中有些事情,符曉相信最早是她講給丈夫聽的,然而丈夫此時再將它們復述回去,她也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能插上幾字,均是十分簡單,仿佛還有印象。章唯一一邊講,一邊喂妻子切成了小塊的蘋果、梨子,還有桔子、葡萄……妻子不懂口中的是什么,章唯一便柔聲地哄:“嚼……對,再嚼……再嚼……嗯,咽下去吧。”而他妻子,仿佛初生嬰兒一般,完完全全信任丈夫。丈夫說干什么,她便干什么,毫無異議,毫不懷疑。即使是在病中,她仍然極漂亮,雖是疾病纏身,但一生被疼愛的她到了四十七歲也一點不顯老,好像三十幾歲。 “老師……”符曉離開醫院之前,忍不住開口問老師,“能治好嗎?” “能吧,誰知道呢。” “那……那要不好,怎么辦呢?” “不好?”章唯一笑了笑,似乎十分開朗,“不好,我就一直陪著。對我來說,這樣也很好,只要人還在,就挺好。不過對她來說,這種生活也許不如不過。” “老師……” “行了,快回去吧。” “哦……” 醫院治療腦梗的藥十分好用。 章唯一的妻子每天都掛點滴。一樣接一樣地,輪換著掛。 她一天比一天好。很明顯,腦子越來越清楚了。她會講的詞句越來越多。雖然依然十分緩慢,一個一個字往外蹦,每念一個字都要想好久,語氣天真,聲音柔軟,甚至還有些嗲,像個學齡孩童,然而,真正是在變好。照這趨勢下去,再過個十幾天,她應該就會有清楚的意識了。 章唯一很開心,還說,倘若這次渡過難關,一定要把天下神佛全拜個遍。符曉知道,一向刻薄的章唯一,因為妻子的事,竟然也跑去了寺廟求神拜佛,一次捐了5000香火錢,絕望地將希望寄予神秘力量。所幸,一切都在變好。 …… 然而,“災厄”這個東西,總是忽然降臨。 醒來后第五天,就在章唯一的妻子已經可以講出完整的句子時,她……又來一次腦梗。常年高血壓的人動脈會硬化,非常容易腦梗,同時又容易腦出血,二者原理完全相反,醫生也不敢給高血壓的患者使用太猛的藥。 這回,面積更大。 章唯一的妻子徹底不認人了,連第一次病時還認得的丈夫、爸爸、mama、哥哥、jiejie、朋友也不認識了,不會講話,一個字都不行,好像一個漂亮娃娃,坐在床頭,供人觀瞻,不帶活人氣息。 一次,妻子痛苦呻吟足足半個小時,醫生也講不出到底是為什么。妻子根本無法行走,手不會動腳不會動,章唯一便橫抱妻子跑上跑下,挨個科室進行檢查,一向干凈的飽滿的額頭全是汗珠,一向整齊的額發也全被打濕了。他就那么摟住心愛的人不停地做檢查,尋找病因,連絕望的工夫都沒有了。他心臟被撕扯著,仿佛已經鮮血淋漓、將五臟六腑都泡在鮮血里邊,卻還是要挺直背脊,因為他知道他自己不能倒下。一個人太辛苦,都沒辦法扶著妻子貼住機器,章唯一沒辦法,最后叫了符曉、沈懿行來幫忙。結果……眾人發現……其實妻子只是希望小解。她已經是到了表達不出任何想法的程度了,身體幾乎無法移動,話也講不出來——她想去洗手間,可是狀態讓她只能呻吟。也說不定,她已經不知道該去洗手間了,只是覺得難受,只是本能地叫。 章唯一依然十分溫柔。 妻子身體幾乎無法移動。為了能讓妻子補充必要營養,他每天熬蔬菜湯,煮八寶粥,榨水果汁。妻子不大能嚼,他便想法設法喂給對方湯、粥、汁等喝的東西。他讓妻子靠在他的身上,一手用力扶住對方、不讓人滑下去,一手努力喂食食物。妻子還會本能地往下吞食物,雖然……每次喝了兩口三口之后,便會開始抗拒,覺得不大舒服。每到這時,章唯一都柔聲地哄:“再來一口好嗎?乖,再開一口,就一口。”一邊哄著,一邊喂食。妻子什么也不明白,可是深層意識似乎不愿意令身邊的人痛苦,總會勉強自己再吃。 符曉看得出來——章唯一非常累,幾乎要撐不住。他請了個護工,卻總覺得護工沒有自己用心,于是還是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每天睡眠時間不足三四小時。章唯一也四十四了,符曉很怕他會垮掉。 好消息是,隨著時間過去,藥再次起效了。 雖然沒有上次明顯,可是,吃飯喝水越來越順。 奇跡似乎又出現了。 第85章 “我”(六) 就在一切再次變好之際, 章唯一的妻子, 腦梗面積又擴大了。這次, 蔓延到了大部分的腦部。 她徹底昏迷了。 再也不喊、不叫、不出聲了。就那么一動不動, 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好似一個漂亮娃娃。 醫生用力按她眉骨, 她面無表情;用小手電照她眼珠, 她也毫無反應。 醫生說:“沒有反射……深度昏迷。” 章唯一問:“還能好嗎?” “可能性不大。” 章唯一只是點點頭,依然是盡心盡力照料。 妻子不能翻身, 章唯一便每隔一個小時幫助妻子翻一次身, 以防生了褥瘡。他說, 妻子喜歡漂亮, 一定無法忍受生褥瘡。他還買了一個墊子,墊子分成很多區域,每隔兩個小時,便會有一些區域升起、一些區域降下,不斷切換, 各個區域輪流支撐墊子上邊的人。 因為不能吃不能喝,醫院給上了營養液。營養液是很大一袋, 每天都要點到早上五點鐘。章唯一便徹夜不睡, 生怕點滴打完了自己不知道。 一切力氣似乎都是徒然, 可章唯一還是懷著希望, 渴望自己摯愛有天可以醒來。 某次,章唯一無意中撓了妻子腳心,妻子右腳一動。他的內心狂喜, 一路小跑趕到了醫生辦公室:“她……她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