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醫生聽了,也是快步走到患者病房,但是卻在聽過具體描述后遙遙頭:“那個只是……該怎么講,身體自發反射……她還是無意識。” “哦——” …… 結果,不論他章唯一如何付出一切,妻子還是一天天地虛弱下去。人類弱小,蒼天冷眼旁觀,讓一切都按照既定軌跡吱嘎運轉。 營養液又哪里比得上吃飯呢。 妻子越來越瘦。醫生說,靠營養液,撐不了一個月。 雪上加霜的是,雙肺又感染了。 昏迷臥床的人,無法自主排痰,需要用管子吸。而痰卡在嗓子里邊,細菌便很容易進入氣管,使人肺部感染。于是,在治腦梗的藥及營養液之外,醫院又為她上了早中晚一天三針的抗生素。 可抗生素用處不大,醫院幾次換藥,還是不行,妻子高燒一直不退,每天早上好點,三十七八度,可是下午開始,便會升到三十九或四十度。她感染的也并不是常見細菌,醫院查來查去,也不知是什么,送到某研究所化驗也沒結果,最后只能還是不斷換抗生素。與健康人不同,章唯一的妻子已經深度昏迷,在一般人看來治療只是吊命,晚死上兩三天,只是最終、遲早,也還是要死的,因此連她主治醫生都沒有特別強的查感染源的意愿,就只有章唯一,堅持到處送樣、查感染源。 因為高燒不退,章唯一每半個小時便幫妻子測次體溫。退燒針不可以總打,很多時候只能物理降溫,章唯一便仔細地用毛巾包好冰磚,放在妻子腋下、腰側、額頭,幫她降溫。放在腋下、腰側的不能被夾緊,放在額頭的總是掉下去,章唯一便坐在病床旁椅子上,緊摟妻子胳膊,或者用手輕扶冰磚,每隔一段時間就拿出來會兒,防止對方凍傷,休息片刻之后再放回去幫人降溫,整夜不睡。 醫生不大忍心,說:“整夜不睡哪行?你也不是年輕人了。照顧好自己吧,患者……早就沒感覺了。”意義就是委婉地說,妻子意識不到難受,他再用心,用處也不很大,不如先顧自己。 章唯一卻搖了搖頭。 一來,他還抱著希望,二來,他總是怕妻子還有痛覺,想象一直不停,雖然醫生講了,“感覺難受”不是這個樣子,她的的確確是已經沒意識了。 章唯一也請了護工,不過總覺護工沒有親人用心,因此只要能自己來他就還是會自己來。整日整日待在醫院,不舍得走。 可惜,疾病從不會憐憫誰。妻子情況越來越差,身體各項指標持續走低,章唯一請醫生輸血、打血紅蛋白,打這打那。有一個小護士見了,忍不住嘆氣,說:“您真有錢,到這份上,還是一天幾千地花。”大多數藥沒有醫保,加在一起價格不菲。 …… 終于有天,主治醫生對章唯一說,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做準備吧。 章唯一很平靜地點了點頭。 他跑遍全北京,去了幾十家壽裝店,最后選了他覺得妻子會喜歡的最漂亮的壽衣。 妻子愛美。即使到了最后階段,章唯一還是每天幫妻子擦臉,擦護膚品,梳頭發,剪指甲。因此,最后穿著走的衣服,馬虎不得。壽裝店的老板扔了一截小蔥在衣服的包里,說這可以趕走死神,讓人變好。章唯一忍不住笑了,心想來這買壽裝的,哪個不是已經無力回天了呢。 買完之后,章唯一結了賬,將護工送走了。接著,他連續兩三天握著老婆的手,一直絮絮叨叨,講述從前的事。他很渴望傳說中的“回光返照”——據說,那幾天中,人狀態會變好,可以下地走路,但這說法顯然并不適合腦梗患者,他的妻子還是靜靜躺著,眼睛半睜不睜,一直到了某天,血壓開始狂掉。 血壓狂掉之后,也就兩個小時,人便去了。 沒有什么痛苦,安然地離去了。 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章唯一也最后一次,為妻子穿上漂亮的衣服。 …… 符曉與沈懿行都出息了葬禮。 符曉想:上次,章唯一與妻子,是出席婚禮。而這次,自己與沈懿行,是出席葬禮。 章唯一仍然是筆直地站在大廳外,接待客人,旁人并不能看出他如何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只是,告別儀式開始之后,殯儀館的人員以章唯一名義朗誦他為亡妻書寫的悼詞時,符曉看見,章唯一閉上眼,落下了幾滴淚。 悼詞描述了師娘的一輩子,符曉也第一次有些了解師娘。通篇悼詞里邊,符曉印象最深的共有兩句話。一句是將《石壕吏》中兩句名句順序調換,變成“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另一句是“大概,只有我一個人,會永遠懷念你。” 禮堂當中,花圈上邊還有一副挽聯,寫著:【頻年相依,死而有知應念我獨對形影;剎那永訣,生奚足戀愿隨汝共聚幽冥[注]。】 最后眾人告別。 按照告別程序,符曉繞過師娘走了一圈。她盯住棺木當中的師娘,覺得師娘真美——即使病了許久,也不顯得枯槁,還是溫柔恬靜。 章唯一便站在棺木下方角落處的位置,與人握手,感謝來賓。近十年來,符曉她第一次握章唯一的手——卻是在師娘的告別儀式上面,為了勸慰。 握手時,符曉輕輕地問:“老師,等下,我陪您去那個……那個哪兒,好嗎?” 她指的是,等待親人骨灰出爐子的小廳——儀式結束之后,棺木會從大廳從另個門被人直接推去火化,而家屬們,便在外面一個小廳當中等待。 章唯一笑了:“不用,我與她哥去等就好。” “哦……” 在棺木被人推走時,優雅的章唯一沒像“傳統”一般,嚎啕大哭、送人上路,他只是靜靜地凝望他的摯愛。 而這,就是葬禮那天,符曉最后見到的了。 符曉覺得,自己在33歲這年,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它的本質,便是“無常”二字——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終此一生。有些悲壯,很久之后可以變得云淡風輕,而另一些,永永遠遠都能撕人心肺。 但是,章唯一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愛他。這份感情永遠存在,并不會因生命有盡頭而損失一分一毫。 符曉內心充滿了萬般的情緒,一股無以名狀的沉重感地壓了她的心尖。 …… 葬禮之后,符曉沒敢主動聯系她的老師。 她只能從微信的朋友圈當中,試著抓住老師內心中的一隅。 章唯一只發過三條。 第一條是:【墓志銘寫:憶舊惜今,盛筵難再;鶴唳華亭,英姿永存,首字連起來是“憶盛鶴英”,怎么樣?】 符曉這才曉得,師母名字,叫“盛鶴英”。 第二條是五七那天:【今天鶴英五七。傳說中,逝者會在這一天回到家里來,最后看看親人,然后便去轉世投胎瀟灑去了,再也看不見了。】 第三條,也是五七當天。 章唯一說:【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上班嗎?調香嗎?然而,最愛花、最愛香、最愛美的你,已經不在了。】 第86章 “我”(七) 妻子五七過去兩個星期之后, 章唯一終于是回佩蘭上班了。 符曉努力討好老師, 甚至可說使盡渾身解數。她希望章唯一能被自己逗笑, 哪怕一次也好。 然而沒有。 在符曉三十幾年的生涯當中, 至少有一百人對她說過“符曉,你好搞笑哦”, 可是如今, 不管她怎么講笑話、怎么干蠢事,章唯一的嘴角都不會動一下。知道章唯一不怎么愛逛微博, 符曉還關注了一大堆段子手, 將他們的“金句”當成原創來念, 章唯一也只是禮貌性地笑笑, 眼底依然好像一潭死水一般。 有人見章唯一這樣,勸他重新買個房子,還說,住在老宅里面往事便會無孔不入,時時刻刻提醒活著的人, 他的家人已經是不在了。章唯一拒絕了。他說,搬家是為了忘記, 可他不想忘記——如果連他也忘記了, 盛鶴英就太可憐了。 還有些人, 飛速地為章唯一介紹年紀相當的女性。他們“安慰”說, 章唯一長得好,工資高,再娶會很容易。章唯一同樣搖頭了。符曉能感受到, 在許多四五十歲的人眼中,女性便是“照顧人的”——既然妻子去世,那便應當馬不停蹄再找一位“照顧自己”,令人嘆息。符曉一方面不希望老師成為那種男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老師能夠重新快樂,十分矛盾。她切實地看見了,她的老師有多孤獨——時常在公司里待到十一二點,早中晚三頓飯都是胡亂對付,如果能再有個家庭……也未必是壞事,雖然章唯一好像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好像覺得活一天是一天,隨時死了也無所謂。符曉很心疼他,擔心長期這樣下去連章唯一的身體都會出現問題,于是常常叫沈懿行弄點包子餃子,自己拿到公司并送給章唯一。她想,沈懿行手巧、手藝好,章唯一或多或少能吃一點。 …… 既然開始上班,自然要做項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佩蘭公司首席調香師章唯一,竟然……連連折戟沉沙。 公司里有人說,章唯一是“廢”了。 佩蘭十分容忍,在章唯一始終拿不下競標時也沒有太嚴厲,而是耐心等待對方狀態回升。佩蘭幾個高層很理解章唯一,知道麾下大將妻子剛剛過世,工作狀態不佳,需要時間調整。 可是……佩蘭公司高層誰都沒有料到,半年過去,章唯一的作品依然一塌糊涂。 這點顯然意見,就連符曉都能輕易嗅得出來。 好幾個大客戶表現出了不滿。他們交給佩蘭調制、生產的香,遲遲無法達到公司既定標準,延誤上市日期,導致領導責怪,當然需要發泄怒火。因為客戶不滿,佩蘭幾次在項目進行到一半時被迫更換調香師,而臨時扛起大旗的總是符曉。幾個月過去后,那幾個大客戶干脆在一開始就說不要章唯一。 而在競標會上,章唯一的樣品也總差了一點。這點甚至導致佩蘭公司聲譽受損——若首席調香師就是這個水平,絕對會在業界成為一個笑話并遭眾人議論。 幸好符曉給力。她接連拿下了好幾個項目,規模都很可觀。 符曉覺得,如果自己不能拿出一些成績,章唯一的地位便會有些危險。自己認真、努力的話,佩蘭公司也許看在她的面上……會對她的老師好那么一點點。 她也知道,其實一切都是虛的。 唯一能幫章唯一的,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不振作起來,別人再著急也沒用。 針對章唯一的狀態問題,符曉也委婉地問過她的老師。 可章唯一卻是露出縹緲的笑,說:“符曉,還記得我曾經教過你的東西嗎?調香這個工作,需要許多幻想。” 符曉說:“對……”她自己就擁有很多很多幻想,她也一直十分地感謝沈懿行。 章唯一又是道:“但我沒幻想了。” “……” “這個就是癥結所在。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未來。沒有妻子陪我一起,我想不出任何美好的情景了。客戶說‘享受當下’我想不出;客戶說‘美夢成真’,我也想不出。我能夠看見的,都是黑云密布,推擠、翻滾,根本見不到天。?” “……” “調香師自己都不幸福不快樂,怎么能令別人感到幸福快樂?” “老師……” “而當我試圖喚起記憶、尋找靈感時,我總想起鶴英……”心臟一抽一抽,四肢百骸當中鮮血淋漓,頭痛欲裂,更是沒有什么好的創意。 “……” “算了,”章唯一說,“我曾講過,自己在調香上天賦非常有限,一輩子大概也就是那個樣子,沒什么新追求,也不遺憾。無所謂了。” “……”符曉明白勉強不得,于是從此不再提了。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懿行離開了她,她也同樣不會再對未來抱有什么幻想。 那么,又有什么立場來強迫章唯一? …… 該來的事總是會來。 終于,在章唯一的妻子去世十個月后,佩蘭公司高層與章唯一進行了一次長談。 長談的結果是,章唯一離職。 說是離職,實際上就是被開除了。 佩蘭是家私人公司,公司利潤為重,要對股東負責,不是一個慈善機構。佩蘭不可能在章唯一并沒有產出的情況下無限投入。章唯一的基本工資一年也有百十來萬,夠公司招幾個優秀的調香師了。因此,這個結局,從一開始便是注定會發生的。 章唯一離職那一天,沒有與符曉打招呼,也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就只是像平常一樣,耗到下班時間,收拾自己桌面,緩緩脫下白大褂并掛在門口的衣架上,拿起手機、錢包、鑰匙,最后十分留戀地看了看自己的實驗室,便離開了。其余東西,他都沒動。自己過去調制的香水、收集的資料、全都完完好好地被留在原地,瓶瓶罐罐和資料夾一個不少。章唯一甚至連水杯都沒帶走,就那么平靜地離開了自己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一直到第二天,符曉與同事才驚聞章唯一已經離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