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已經換上玄色禮服,發髻盤到一半的夏侯昭不得不屏退了眾人,將他攬在懷里,一再保證,自己絕不是要丟下他不管。 “可是,我就不能時時看到姑姑了。”齡哥用那雙被淚水洗得發亮的眼睛望著她。 夏侯昭別無他法,只好許下許多諾言,一會兒說等卻霜節帶他去騎馬,一會兒說無論他何時覺得孤單了,她都會進宮來陪他。 齡哥搖搖頭,他雖然年紀還小,也知道如今把持宮務的那個淑妃娘娘是絕對不會允許姑母隨意進出宮廷的。除非……齡哥忽然激動地道:“我去向父皇請旨,這樣我就可以常常出宮,去探望姑母了。”仿佛是解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般,齡哥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他伸手撫平了夏侯昭禮服上細微的皺褶,用一種超乎他年紀的語氣說道:“姑母,你一定要過得開心,這樣我才能放心。” 夏侯昭怎么能不思念如此依戀自己的齡哥呢? 眼前這個孩子,眉眼是那樣的熟悉,竟讓她有些恍惚了,難道是自己的思念太深,真的將齡哥喚到了這里? 就在她有些怔忪的時候,一聲輕呼打斷了她的遐思。 “通令克。” 身著深紫色衣裙的沈德太妃繞過花叢,男孩又看了一眼夏侯昭,抱著懷中的花跑向了沈德太妃。夏侯昭想起來了,此時的天樞宮中,的確有一個垂髫小兒,那便是庶人鄭的幼子,通令克。 怪不得她一眼看上去,覺得這孩子十分的熟悉。通令克和齡哥一樣,都是流著夏侯家血脈的孩子,難免有些相像。但性情卻十分不同,通令克小小的身軀立在沈德太妃之旁,腰背都挺得筆直,顯然有幾分緊張。他懷中抱著的,也并非牡丹,而是一朵白色月季。 沈德太妃笑道:“我帶通令克在宮內散散步,見錦芳苑中花團錦簇,忍不住就走到了這里。殿下不會責怪吧?” “我怎會責怪太妃。這苑中的姹紫嫣紅若是無人欣賞,豈不可惜?太妃無事便帶著通令克來錦芳苑玩吧,我讓風荷準備好點心等您。”夏侯昭待沈德太妃還是很客氣的。三年前她借沈德太妃之口,讓母后知曉了阮儀彤進宮的弊端,將一場異動消弭在萌芽之中。自那之后,沈德太妃仿佛隱居了一般,除了必要的場合,從不出現在人前。三年內,夏侯昭幾乎都沒有見過通令克,難怪方才沒有認出他來。 沈德太妃道了謝,又提起今日早間的誓師,道:“聽聞殿下今日在帝京門前鼓舞三軍,頗有興憲公主之風。我深居宮中,未能得見,真是一件憾事。” 聞言夏侯昭有些詫異,她自然知道沈德太妃幽居宮中并不是真的不再關心朝事,但如通令克這樣的身份,對外還是示人以沖淡為好。如此方能享有長久的安寧。若是被人利用,卷入儲位之爭,以他罪臣之后的身份,恐怕終會落得一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夏侯昭看出來了,沈德太妃今日乃是有事前來。她有些摸不透沈德太妃的來意,難道是擔心皇后誕下麟兒,會影響到通令克的日子?亦或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求她?夏侯昭心中思量,言語之間就有些敷衍:“太妃客氣了。我不過是代父皇為諸將踐行罷了。” 沈德太妃笑著看了她一眼,稍微有些頭腦的人便能看出,圣上讓初懷公主為北征之軍誓師,便是要提升她在軍旅之中的威望。但夏侯昭繞彎子,沈德太妃也不點破,反正她今日來的目的也與此無關。她一邊給夏侯昭帶著高帽,一邊緩緩將話題引到正題上:“殿下是圣上的嫡女,英明果敢非常人能及。若是高宗皇帝能夠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孫女,想必也會十分欣慰。” 夏侯昭出生前,祖父高宗皇帝便已經去世了,自然難有什么印象,沈德太妃如此說,她也只是唯唯,只盼著沈德太妃快點講到正題。 通令克畢竟是小孩子,聽不懂她們這些云山霧繞的機鋒,得了沈德太妃的允許便自行去玩耍了。 沈德太妃看著自己的小孫兒,眼中是無限的愛戀,連語氣都變得柔和了許多,但所說的話卻難掩鋒芒:“高宗皇帝文治武功,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像他自己。”她這話等于將夏侯昭的父親圣上也捎了進去,倒像是通令克出生前的那個肆無忌憚的沈德太妃所言。 不過夏侯昭并不在意,她自己反而覺得,不像高宗可未必是什么壞事。若是她的父親也如高宗一樣貪戀美色,這天樞宮中還不知道要亂成什么樣呢。 但沈德太妃提起這事,自然有她的原因,只聽沈德太妃道:“不過我這些年卻覺得,如今的秦王殿下倒有幾分乃祖的風采。此次墨雪衛抽了半數跟隨嚴校尉北上,殿下不如多留在宮中,看看著錦芳苑中的美景。” “秦王像高宗”和“半數墨雪衛出京”這兩件事聽起來似乎毫無關系,沈德太妃偏偏放在一起說。她似乎篤信夏侯昭能夠從中領悟她的深意,也不多加解釋,喚了通令克便告辭離開了,仿佛真的是帶著通令克來錦芳苑中游玩一般。 通令克蹦蹦跳跳地跟著這沈德太妃離開了,偶然回頭,發現那個只見過幾次的大jiejie還站在遠處看著自己。他有些不解地問祖母:“祖母,那個jiejie為什么一直看著我。” 沈德太妃可不知道前世的齡哥,她覺得夏侯昭如此在意通令克,多半是想起了皇后腹內那個胎兒。這些話自然不能和通令克講,她只道:“自是因為喜歡通令克。” 通令克不再追問了,他內心并不同意祖母的話,那個jiejie看著自己的時候,眼中帶著微微的悵然,仿佛透過自己看到了其他的人。但自小在宮中長大的他,早已經無師自通了緘默的技能,即使是面對自己至親的祖母,他也不會將全部的話都說出來。 風荷見沈德太妃和通令克都走得不見蹤影了,夏侯昭還站在那里,猶豫了一下,走上前道:“殿下,您還是小憩一會兒吧。昨日便沒有休息好,萬一病了怎么辦。” 夏侯昭恍然驚醒,她雖然不能將沈德太妃的話中之意全然猜透,也曉得這是提醒她,秦王有可能利用墨雪衛空虛之機,行不軌之事。 她笑了笑,轉身回到芷芳殿中,讓風荷取了九邊地圖來。為了這次出征,她特地請人將林夫子那幅地圖摹印了兩份,一份交給嚴瑜隨身攜帶,一份便留在了芷芳殿中。 她將地圖平鋪在案幾上,以手相比帝京到信州,只不過相距兩掌而已。但這兩掌的距離,卻需要騎馬疾行十余天方能抵達。等到北征之軍回師,至少也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在這段時間內,夏侯明的確有可能做些什么。 沈德太妃并非第一次提醒她的人。昨夜在嚴家,李罡和小童繞著院子搶酒壇,嚴瑜就陪著她坐下院中那棵大樹下。 樹梢上掛著兩盞琉璃燈。夏侯昭瞧著有幾分眼熟,問嚴瑜:“這不會是那年我在街市上買的花燈吧?”【注1】 嚴瑜也抬頭看著那兩盞玲瓏剔透的琉璃燈,夜風輕撫,將琉璃燈推得輕輕晃動,落在地上的影子便也搖晃了起來,碎光如雨,仿佛是將漫天的群星拓了一份印在了地上。 “原是殿下賜給姑婆和師父的,一直掛在那個城西的院子里。年初他們搬家之時,我見新府邸內陳設齊備,便將這兩盞討了來。沒想到掛在此處,竟十分相宜。”嚴瑜語氣和緩,仿佛這只是一件小事。 夏侯昭有些好奇:“掛得這樣高,小童如何擦洗?”她見那琉璃燈光潔如新,顯然是時時擦拭的。如今嚴瑜身邊只有一個小童,卻不知如何打理這琉璃燈。 嚴瑜笑了:“殿下忘了,我是習武之人。” 夏侯昭沒想到他竟是自己親自擦洗這燈,一時有些怔忪。夜色之中,她雙目澄澄,和日間太極宮中那位慷慨激昂,力薦嚴瑜領兵出征的公主殿下判若兩人。 嚴瑜的心中仿佛也透入了一片星芒,璀璨瑰麗,無以名狀。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放在夏侯昭面前,道:“殿下送了我一幅九邊的地圖,我也送殿下一件物事。” 夏侯昭想說“如此客氣”,卻見他神色定定,將錦盒朝她推得更近了一些。她不再多言,輕輕打開錦盒。 “元戎弩!”【注2】終于在“奪壇大戰”中取得勝利的李罡不知何時晃到了桌邊,一眼看到了錦盒中的物事,驚喜道,“嚴瑜,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可是好東西啊!” 這元戎弩相傳為前朝第一謀士所制,依靠機括之力發射□□,即使是不會射箭的人,也能輕易掌握。 嚴瑜道:“偶然得來的。” 李罡“嘖嘖”稱奇:“你這個運氣也太好了。” 小童不解,問道:“這黑黢黢的東西,看起來也不值幾個錢,有什么稀奇。” 李罡不屑地將他拎到一邊,細細將這元戎弩的厲害之處告訴了小童。 夏侯昭取出諸葛弩,入手微沉。嚴瑜將機括的位置告訴她,又反復說了幾次用法,最后道:“殿下這些日子若是沒有急事,便不要出宮了。如果需要和丘敦大人商議事情,還是請他入宮為好。我想丘敦大人也知其中的厲害。” 夏侯昭本想說自己出宮還有李罡隨行,無需太過擔心。但抬頭看到嚴瑜的神色,她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一丈之外,月姑姑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第61章 國士 夏侯昭在地圖前徘徊許久,方才讓風荷收了起來。金烏西沉,給錦芳苑中的繁花都抹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也許是因為今日見到了通令克,讓她回憶起前世有齡哥相伴的日子,如今再看這座宮殿,除了宮女們走動發出來的聲音,連雀鳥的鳴聲都無,只覺得深宮寂寂。不過她并不頹然,只要母后平安誕下腹內的胎兒,一定會給天樞宮帶來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