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安秀的樣貌隨了母親,清秀柔和,但一雙眼睛卻像極了父親,明睿堅毅。這兩種原本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糅合在一起,變成了現在這個剛柔并濟的少女。在九邊諸城之中,安秀雖然不以美貌著稱,卻是許多少年藏在心底的倩影。 若不是段平的伯父段青親自向安毅提親,此等好事怎么也輪不到他。等段林攀上了沈明的大腿后,幾次想要悔掉這門婚事,段林苦求方才作罷。如今信州危急,他趁著劉正坤不注意,偷偷跑到城墻邊上,就為了勸安秀離開信州。他寧可冒著被父親責罵的危險,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少女死于戰火。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順利。 安秀仿佛不認識他一般,站在高高的城墻上冷漠地道:“爾是何人?膽敢亂我軍心!” 第59章 安秀 此時方當辰時,北狄人昨晚猛攻了一夜,如今人困馬乏,營地里靜悄悄的,只有朔風吹動旗子發出的聲音。旗子上繡著一頭全身墨黑的狼,只有一雙眸子用金綠兩色絲線點了,被北地慘白的日光一照,發出幽幽的微光。即使是在白天,依然讓人看了心中發慌。 段平一面擔心會被劉正坤發現自己偷跑,一面又害怕正在休息的北狄人猛然發動攻擊,竟然有些口不擇言起來:“秀meimei,我是段大哥啊!北盧這次只會敷衍了事,絕……”他走之前就聽父親說,沈明此次定然不會真心派軍增援信州,估計就湊個幾千的老弱殘兵,再找一名不善打仗的將領充數。 信州這座城,沈明等于送給北狄了。 然而他話沒說完,城上“嗖”地射下一箭,正正插在他的腳前方。安秀的聲音如寒冬的冰劍一般,從半空中落下:“我并不認得什么姓長姓短的。滾!莫要亂我軍心!” 段平欲要爭辯,忽而感到肩上一沉,他一回頭,正好看到劉正坤的臉。 劉正坤心里氣得要死,段林自己生了這樣一個又蠢又窩囊的兒子,不好好關在家里,非要拉出來給人添亂。他不免想起了那個害得自己離開白道城的沈泰容,聽說這次沈明也是為了這個兒子才和北狄人做了如此大的一筆交易。 沈明也算得上一方霸主,對待自己的兒子卻和段林老匹夫一樣,不養不教,倒妄圖能靠著權勢鋪一條青云路出來。哪里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此時他還不能和段平翻臉,如果驚擾了北狄人,以為他們在中間搞鬼,恐怕他二人立時就會被延渚斬殺,用來祭延渚營帳上方那面邪氣森森的黑狼旗了。 “回去吧。”劉正坤手上用力,段平不敢反抗,乖乖跟著他走了。只是走到城墻和北狄人大營的中間時,段平忍不住回過頭去,安秀的身影卻已經不見了。 前方的劉正坤咳了一聲,段平匆忙跟了上去。 城墻上的兵士目送著他們走回了北狄人的營地,急忙跑下城墻,向安秀稟告。這位正在查看戰報的臨時主帥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仿佛毫不在意。 這兵士不敢多言,躬身退了出去。他是跟在安毅身邊多年的親兵。自從段安兩家定親之后,四時八節段平都會親自帶著禮物來信州探望未來的岳丈。安毅雖然瞧不起段林,對段平倒還肯敷衍一二,每次都會設宴款待他。他們這些親兵實是認得這位小段將軍的,但他們也明白為何安秀不能承認段平的身份。 安秀已經三天三夜沒有休息了,如今城中一將兩副,兩人戰死,一人出外尋糧還沒回來,又有北軍放棄救援信州的謠言傳出。若不是安秀挺身而出,早在安毅陣亡那日,這信州城便已經是北狄人的囊中之物了。 九邊諸城之中,信州、平州和北盧等五城乃由中樞遣將防守,并兼任一州刺史,而秀水等十四城的城主則由當地豪族把持,雖也聽命于北盧,卻有極大的自主權,城主換任也是由城中的豪族士紳商議后擬定了人選上報帝京,核準后頒發詔命。如果遇到信州這樣守將陣亡的情況,無需帝京傳旨,宗族自會推舉一個代理的守將,統領全局。 信州城中以軍戶為主,那是全家老小從上到下都被編在流水冊上的,朝廷派來的將領自然指揮得動,這在平時是極好的事情。但遇到眼下這種無將危機的時刻,卻不似秀水等城,可以依靠當地豪族組織守城。 幸而安秀機敏,又因開戰以來,她常常跟隨安毅巡視城防,在信州守軍中積累了一些威信,方才將局勢穩定下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莫說她跟著段平離開信州了,便是她今日在城墻上承認了段平的身份,都會在信州城中引起sao動。 親兵貼心地幫安秀把門從外面帶上了,將這短暫的平靜留給她自己。安秀慢慢地合上戰報,雙肩頹然地垂下,長嘆了一口氣。 “要不是段青的面子,安毅怎會將安秀許配給段平。若說我弟弟是個草包,段平就是個……是個大草包。”目送著嚴瑜的大軍離開帝京之后,城門前參與誓師的官吏將帥都紛紛散去了。李罡一邊護送夏侯昭回宮,一邊興致勃勃地和她分析戰局,或者說聊聊八卦。他上不了戰場,滿腔的熱血都只能投入到保護夏侯昭這件事上,并附送他從各處聽來的八卦若干。 夏侯昭對安家和段家的事情并不陌生,前世安毅陣亡后,安秀領兵與北狄人作戰,一直堅持到了沈泰容的援軍北上。但沈泰容卻沒有直接進軍信州,而是帶軍先到了北盧休整之后,方才“急行軍”,增援信州。 這急行軍居然將信州與北盧之間原本只要兩日的路程,生生拉成了五日。他們剛剛望到信州城墻的那一刻,正是北狄人攻破城門之時。 安秀在幾個親兵的護衛下逃出城來,卻被沈泰容以“涉嫌通敵”的罪名羈押。 在陳睿等人的營救下,她擺脫了牢獄之災,卻被貶斥為平民。而后段林借機公開撕毀了和安家的婚約,為段平另行聘娶了一個九邊豪族的閨秀。 就在人人都以為安秀只能落發出家之時,天樞宮中傳出了旨意,聘安秀為太子良娣。夏侯明的這一舉動,為他贏得了軍中那些不服沈明管制的勢力的支持。 夏侯昭在出宮成婚前曾經見過安良娣。那個穿著素色長裙的女子,呆呆地站在一株柳樹之下,看到夏侯昭,她也只是漠然地行了一禮。王雪柳并不苛待東宮這些嬪妾,但等到夏侯明登基,雪柳亡故,裴淑妃把持了六宮之權后,這個被封為安貴人的女子,漸漸被人遺忘。誰也不記得,在晏和十六年的那個夏天,她曾經帶著區區一萬軍隊,和十萬北狄大軍對峙了半月之久! 如今夏侯昭順利將援軍交到了嚴瑜手上,只望著嚴瑜能馬到功成,這樣不僅安秀的命運能有所改變,五萬信州百姓也不會枉死于北狄人的鐵蹄之下。 想到前世種種,夏侯昭總難免有些傷懷。不過聽到李罡將自己的弟弟稱為“草包”,她還是不免露出了笑意,道:“你為何這般說你弟弟。” 李罡今日未曾喝酒,當著夏侯昭的面便不似昨日那般灑脫。他撓著頭道:“我這個弟弟,讀書十分聰穎,讓他領兵作戰實在是太為難他了。只是家中世襲的職位,不得不有人來承襲,方才逼得他上陣罷了。” 夏侯昭聽他言語之間,對這個弟弟還是頗有維護之意的,并不像京中流傳的那樣,因為被父親送到帝京,而深懷怨恨。她心中略感欣慰,道:“你不是還有兩個幼弟,等他們長大了,自然就能幫著李罟了。” 李罡“嘿嘿”笑了兩聲,道:“嚴瑜也是這般說的。” 他們這般說說走走,走得并不快。等回到宮中,已是到了午膳時分。 風荷生怕夏侯昭這兩日奔波勞累再染了病,膳后硬是灌了一壺藥水在她肚內。 夏侯昭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只茶壺,晃一晃還能聽到水聲,一時也睡不著,便繞著錦芳苑走了走。 又到了繁花似錦的季節,錦芳苑中飛蜂彩蝶翩翩起舞,一只藍白相間的蝴蝶悠悠然然地從她眼前飛過,夏侯昭一時興起,伸手去撲。 “莫碰它,這蝴蝶有毒。”一個孩童的聲音忽而響了起來。 夏侯昭回頭看去,一個身著錦袍的童子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懷中還捧著一朵白色的牡丹。 “齡哥?”夏侯昭不敢置信,輕輕念出這個很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第60章 星芒 若說夏侯昭陡然重生,最惦念的人便是月姑姑和齡哥了。前世到了她幽居公主府之時,父母、雪柳、風荷都已經故去,如沈泰容所言不虛,就在她重生之前,嚴瑜也戰死在沙場,那么她還留在世上的親人,便只剩下這兩人。 齡哥雖然是王雪柳和夏侯明的兒子,但因為王雪柳早故,幾乎是由夏侯昭一手帶大的,實和她親生的孩子沒有兩樣。她常常回憶起自己還沒有出宮之前,在芷芳殿撫養齡哥的情形。按說那時候她還待字閨中,不應承擔這個責任,但其時宮中并無其他可以托付的人。她自己又幽居在芷芳殿中,常年不見外人,有齡哥陪伴,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也許是生母早亡的緣故,齡哥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從小就甚少哭鬧,有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只要她溫言哄勸一會兒,便又回轉了心情。唯一一次大哭,是她出宮嫁給沈泰容的那一日。 芷芳殿中宮人們往來穿梭,殿閣的檐角上掛上了新制的彩燈,連錦芳苑中的花木枝干都纏上了彩綢。整座宮室一派洋洋喜氣。齡哥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堂姑馬上就要離開了,將他一個人留在這里。他先是嚎啕大哭,繼而跑到正在梳妝的夏侯昭身邊,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夏侯昭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