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半個月后,北上救援信州的大軍傳回了戰(zhàn)報。 信州城一直堅持到了只剩一半的守軍,方迎來了帝京的援軍。北狄人主帥延渚聽說領軍的嚴瑜年紀不到弱冠,十分高興。前幾日秀水李氏的一名子弟領著三千人來,不過一個回合,就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在延渚看來,從燕國帝京來的人就更不是自己的對手了。 驕慢的北狄人將信州城前的兵馬分成了兩部分,一半繼續(xù)強攻信州城,一半擺開陣勢迎戰(zhàn)燕朝援軍,延渚親自提著大刀,等著嚴瑜。 嚴瑜卻沒有如延渚的意,他讓李罟假扮自己,拖住延渚。自己卻帶著選出來的千名健兒,趁著夜色繞到北狄人的兩部分兵馬之間,擂鼓鳴金。 圍城的北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又無法及時得到延渚的指示,一時慌亂。便在同一時刻,信州城的大門霍然洞開,安秀領著城中僅存的五百多名騎兵,舉著火把沖向北狄人。 回師想要救援的延渚被嚴瑜和李罟兩人夾攻,頭尾不應,夜色之中北狄人被馬蹄踏死者無數(shù),不得不倉皇北遁。也不知道為什么,延渚在路過北盧城外燒了一把火,把北盧城外的千畝麥田都焚毀了。 但比起這點損失,解圍信州,斬首三千余,俘虜七百余人的功績,足以讓整個大燕都為之振奮了!太極宮的朝會上,圣上當即命令兵部敘議此戰(zhàn)的功臣,頭一名便是先鋒將嚴瑜,還有殿后的夏侯邡等人,連之前惜敗于延渚手下的李罟都以功低過,免受軍法處置。 夏侯昭從太極宮出來,便急急往璇璣宮去。她親自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月姑姑。 月姑姑手中正端著一碗給皇后的藥,道:“這可太好了,不知他們什么時候能夠回京?” 夏侯昭在心中默默算了一遍,道:“再過十天,嚴瑜昨日的信中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秀水。” 月姑姑點了點頭,看著夏侯昭興奮得發(fā)亮的雙眼,她便想起了嚴瑜出征前的那一晚。 她認得那把元戎弩。嚴瑜的父母只留下了兩件遺物,其一是一支笛子,嚴瑜從不離身。另一件便是這把□□,嚴瑜一直放在自己臥房的深處,不曾示人。如今這把□□卻擺在了芷芳殿的案幾上,夏侯昭出宮的時候就帶在身上。有一次被陳睿看到了,夏侯昭也大大方方地說是嚴瑜借給自己賞玩的。 可月姑姑的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嚴瑜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是她親自撫養(yǎng)成人的孩子,而夏侯昭自從三歲以后,也幾乎是在她身邊長大的。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他們之間發(fā)生其他的聯(lián)系。 “姑姑,藥要涼了。我去端給母后吧。”夏侯昭還以為月姑姑聽聞此訊,歡喜地呆了,干脆順手接過了月姑姑手上的藥,準備端進去給皇后。 她走了兩步,忽而轉(zhuǎn)身對月姑姑道:“姑姑,按例這樣大的軍功封賞,可以為母親討個誥命。嚴瑜的母親便是您的meimei吧。”她只道嚴瑜的母親早逝,月姑姑應是與其妹感情甚篤,聽到其妹能夠獲得誥命,理應開心才是,卻不料月姑姑的臉色陡然變得雪白。 “姑姑?你怎么了?”夏侯昭吃了一驚。 月姑姑慌忙搖頭,道:“勞煩殿下將藥送給皇后娘娘,我忽然想起熬藥的缽子還沒從火上取下來。”說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夏侯昭端著藥站在璇璣宮幽長的回廊上,看著月姑姑的身影漸行漸遠,心中升起了絲絲疑惑。難道嚴瑜的母親身上有什么秘聞不成?她忽然想起一個從未意識到的問題:月姑姑本姓嚴,那么嚴瑜等于是隨了母性,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嚴瑜并不知道帝京中的月姑姑和夏侯昭的疑慮,他還沉浸在凱旋的喜悅中。自從他跟隨陳睿駐守平州以來,受師父的影響,一心就盼著能狠狠地給北狄人一次教訓。如今得償所愿,心中怎么不能不激動! 雖然礙于九邊旱災,他不能繼續(xù)追擊延渚,但經(jīng)此一役,北狄人數(shù)年內(nèi)都不敢輕易犯邊。 大軍開拔回京前,在信州修整了一日。嚴瑜站在信州城那滿目瘡痍的城墻之上,摸出笛子,又吹了一遍《入陣曲》。這是夏侯昭小時候最喜歡的曲子,每每見到嚴瑜都要纏著他聽。她一開始還纏著嚴瑜要學笛子,但他倆一年也之間見幾次,往往是這次教了幾個指法,下次她又忘光了。等到嚴瑜去了平州,她都沒學會一支曲子。 然而白道城之圍的那一夜,夏侯昭以一支《吳戈曲》撼動邊城。而后拜三師,參政事,仿佛在他觸不到的地方,她已經(jīng)獨自走了很遠。 他要怎么做,才能追上她的步伐? 這樣的念頭在嚴瑜腦海中盤旋了三年。直到今日,他終于可以欣然地告訴自己,他所選擇的路是對的。 “啪啪啪。”幾下掌聲打斷了嚴瑜的遐思。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女站在離自己幾丈遠的地方,她的鬢邊插著一朵白花,正是為父戴孝的安秀。 信州城雖然保住了,但想要這座城恢復到圍城之前的情形還需要許多年。夏侯邡將暫時留著這里,修繕城防,撫恤民眾,而安秀則會和嚴瑜一起回京。 嚴瑜曾經(jīng)問她,是否要扶靈南歸。安家祖籍河東,如果安秀想要將自己父親送回家鄉(xiāng)安葬,他自會替她上表。安秀卻拒絕了,她站在安毅的靈柩之旁——那其實只是一個臨時用木板拼起來的簡易棺木,道:“我父為此城力戰(zhàn)而亡,從沒有想過要離開這里。我想,便將他安葬在信州吧。” 為了趕上大軍開拔的時辰,安毅的入土儀式十分簡單。安毅的幾個親兵抬著那簡陋的靈柩,送到了信州城外的山上,掘土為xue,斬木立碑,將這位誓死守護信州的將領埋入了土中。從他安葬的地方,恰好可以看到信州城門上隨風飄蕩的燕軍戰(zhàn)旗。 嚴瑜和李罟等人祭拜了安毅之后便回了城,留下安秀。一旦她隨著大軍南下入京,還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這墓前為父親撒一杯酒。 李罟去尋夏侯邡商議北軍的事情,嚴瑜便獨自上了城墻,吹起了《入陣曲》,也不知安秀是何時歸城,又是何時登上城墻的。 “原來嚴校尉竟是個精通音韻之人。”安秀的眼睛還微微泛著紅,顯然是哭過了,聲音也有幾分暗啞,但語氣卻十分平和。 “稱不上精通,不過是自娛罷了。”嚴瑜收起笛子。 安秀目力極佳,看著他將笛子放到了一個錦袋中,那上面還繡著一朵針腳粗糙的蓮花,但嚴瑜的動作十分小心,顯然非常珍惜這個不起眼的錦袋。安秀想,縫制這個錦袋的人,一定對他很重要。 嚴瑜將錦袋放入懷中,抬頭看到安秀的目光,微微一笑。他這樣坦然,安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嚴瑜的師父陳睿和她父親安毅,還有已經(jīng)故去多年的段青皆是好友,她與嚴瑜卻并不熟悉。然而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她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商議了,因此葬了父親之后,她便來尋嚴瑜。 安秀擔心的事乃是信州被圍之前,朝廷頒下了貶斥安毅的旨意。如今安毅已經(jīng)故去,生前的案子并沒有昭雪。如果讓父親背負著罵名長眠于九泉之下,安秀無法心安。但她也知道,想要為父親平反也絕非易事。她最怕的是有人借口安毅堅守信州,功過相抵,竟不再追究前事了。 嚴瑜安靜地聽她說完,道:“我卻并不擔心。” 安秀不知他為何這般有信心:“嚴校尉何出此言?” 嚴瑜道:“我知道有一個人,定會助你成事。” 他轉(zhuǎn)身面朝信州城,此時城中的兵士和軍戶都在夏侯邡的指揮下,忙著救治傷兵,修屋理穢。這座被戰(zhàn)火摧殘了一個月的邊城,終于慢慢開始復蘇。終有一日,它會重新恢復九邊重鎮(zhèn)的榮光。 嚴瑜的聲音篤定而溫和,給了安秀無限的勇氣:“安將軍是國士,自然會有人以國士之禮待之。否則,這信州城守得住一次,守不住第二次。” 第二日大軍開拔,取道秀水北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和北盧有過交集。 北軍軍府中,沈明看著面前的詔書,面含嚴霜。段林被他派出去追擊延渚了——若不裝個樣子,恐怕過幾天彈劾他的奏折便如雪花般落到圣上的案頭了。劉正坤則跟著延渚的大軍退到了北狄人的境內(nèi)。沈明此時獨自坐在案幾之前,面對著召他回京的旨意,竟無人可以商議。 第62章 謝歸 沈明再無可奈何,也不得不奉詔回京。除了太極宮的詔書之外,樂陽公主還寫了一封親筆信給他,言道圣上已經(jīng)告訴她,此次召沈明回京,是為了借著給夏侯明選妃的機會,給沈泰容也擇一名閨秀許婚。這樣一來,沈明作為沈泰容的父親再不回京,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他站起身來,北軍軍府的前堂也掛著一幅九邊的地圖,比夏侯昭放在芷芳殿中的那一幅更加精細,足足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沈明的目光在帝京上逡巡許久,自從晏和七年他接掌北軍以來,再也沒有回過帝京。樂陽公主抱怨過幾次,見他不為所動,也不再多言。她多多少少明白,自己的丈夫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故國,但依然保有一絲南朝皇族的自尊。 樂陽公主并不知道,在沈明的內(nèi)心抗拒的不僅僅是在一個異族人的腳下俯首稱臣,還有回到帝京這座城市時,腦海中翻滾著的屈辱回憶。即使他現(xiàn)在娶了夏侯氏的公主,手中握有幾十萬的北軍,在帝京那些八姓貴族中看來,依然將他當做南朝來的降將。加之此次北狄人入侵,北軍的氣勢完全被嚴瑜壓倒,沈明完全快可以預想到,自己會面對多少尷尬的場面。 直到暮色微垂,守在門外的侍從方才聽到屋內(nèi)傳出大將軍沉沉的聲音:“明日備車,啟程回京!” 沈明不打算騎馬回京,他可不愿意和嚴瑜的大軍撞上,就讓那小子暫時沉浸在德勝歸來的喜悅中吧,且看到底誰才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