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父女連心,圣上見到夏侯昭的表情,便知道她的心思。他知道夏侯昭今日能站在這里對自己說這一番話,定然是反復思量了許久的。如今事不能行,自然頗受打擊。 他忍不住寬慰道:“此次你能想到大旱有可能會引發邊境異動,已經遠超出我的期望了。此事我自會和朝臣商議,你不必太過擔憂。北軍與北狄打了百年的仗,斷不會連這點防備都沒有的。” 夏侯昭抬頭看著御座之上的父親,想要問他,為何還這樣相信沈明和北軍?但前世的種種,只有自己一人知曉,又如何對父親說呢?便是對沈明起了猜忌的丘敦父子,也不敢斷言沈明定會與北狄人勾結。他們怎么會想到已經有人親身經歷過一次了。 夏侯昭的內心升起了一股無力之感。 第54章 風云(三合一) 就在天樞宮父女奏對之時,遠在千里之外的信州城下,北狄人的兵馬已經集合完畢,準備在天黑之前發動第二次進攻。 穿著鎧甲的安毅站在城墻之上,右肩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不知是那個將士留下的。在北狄人第一次突襲的時候,原本在城墻上巡防的副將被北狄人一箭射死,正在州府中和幕僚商議賑災事宜的安毅匆匆披甲上陣,帶著將士們以滾石和箭矢鏖戰了一天,方才暫時擋住了北狄人的攻擊。 但信州守軍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除了接戰之初陣亡的副將之外,還有三名百夫長和二十一名什長壯烈殉國,傷者更是不計其數,用來守城的滾石等物也消耗近半。 眼前是蓄勢待發的敵軍,背后是在春旱中掙扎了數月的百姓,身邊是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部下,安毅剛強的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惶恐與畏懼。 一名百夫長奔到他近前,單膝跪地道:“派往北盧的信使剛剛已經趁亂出城了。” 安毅極目遠眺北盧所在的方位,北地連綿的山脈與蒼茫的天空融為了一體。若是快馬加鞭,不過一個晝夜便足夠信使抵達北盧。然而北盧城中的沈明真的會出兵嗎? 聽聞帝京對他的貶斥之詔已經到了北盧,沈明和段林等人想來正在彈冠相慶吧。安毅知道,即使信州失手,沈明頂多落個御下不利的罪名,罰俸幾月即可。若是沈明能在北狄人回師的路上對其予以截擊,哪怕沒有真正擊敗對方,只要砍下幾個北狄人的人頭,為了安定人心,帝京也會下詔褒揚。兩下相交,沈明很有可能還功大于過! 到時候金殿敘功,又有誰在意那些冤死在北狄人鐵蹄下的黎元? 能夠保護信州五萬百姓的,只有他和身邊這些已經浴血奮戰了一天的將士了。 安毅將心中的疑惑隱藏了起來,當此危急之時,他需要比其他人更加鎮定。只要他露出一絲不安,這座城池恐怕連一刻都堅持不下去了。 他低聲對那名百夫長道:“將此事寫成公告貼到州府的大門外,以安民心。” 百夫長得令而去,安毅深吸一口氣,抽出腰畔的佩劍,指向城外,朗聲道:“自太/祖立國以來,我大燕將士與北狄人凡千余戰,其中有一百零七場就是發生在我們腳下的這座信州城!諸位兒郎,你們可知這一百多場大戰,勝負幾何?” 一名站在安毅十步開外的將士答道:“定是我軍贏了一百零七場!” 其余的將士們紛紛笑了起來。 安毅的目光掃過這名應答的將士的臉,從對方略泛青色的下頜能夠看出,他約摸在弱冠之年。這樣好的年華,便要葬送在這荒涼的邊城了嗎?在他的身后是成千上萬名年歲相仿的將士,他們都以一種期待的目光望著安毅,等待著安毅的回答。 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無所畏懼的年紀吧! 在這一個瞬間,安毅的腦海中浮現出許許多多和他一起并肩戰斗過的同袍:現在帝京的陳睿、林芝,解甲歸田的杜云,在平州城前陣亡的段青,還有更多的他已經忘記了名字的,長眠于地下的英靈。【注1】 在這一個瞬間,百年來捐軀于此的燕朝將士的魂魄都在烈烈的朔風中蘇醒了,他們和城墻上手拿刀槍劍戟的將士們一起等待著安毅的命令,他們的熱血為這個國家而沸騰,千里江山在他們的背后靜靜凝望。 安毅挺直了身子,大笑了三聲,道:“你說錯了,我們一共贏了一百零八場!今時今日,我們就要讓這些膽敢來犯的北狄人有來無回!” 那將士怔了一下,旋即眼中發出了閃亮的光,他舉起手中的□□,高聲應合道:“讓北狄人有來無回!” “讓北狄人有來無回!”一名接一名的將士舉起手中的武器應和道,一聲又一聲的吶喊從信州城頭落下,砸在北狄人的馬蹄之前。 萬丈霞光為整個城池染上了鮮血一樣的紅色,鼓聲如雷,信州之戰的第二場戰斗在暮色中拉開了序幕。 此次奉了北狄右賢王之令攻打信州的將領乃是人稱“黑狼”的延渚,他是北狄族中數一數二的勇將,曾經孤身力斗猛虎。右賢王十分器重他,近幾年但凡有戰事,都派為先鋒。延渚也非常爭氣,不到三年,便由右賢王的帳前衛士升到了上將軍。有人曾經當面笑問:“是燕國的‘孤狼’厲害,還是將軍您厲害?”【注2】 延渚道:“總有一日,要在洛陽城前,讓那‘孤狼’知道拜我為上!”其膽魄如此,小小的信州城自然更不會放在眼中。 聽到信州將士鼓舞士氣的吶喊,延渚竟然“哈哈”大笑起來,轉頭問身邊的男子:“這便是你們燕國的守衛城池的法子嗎?若是幾句口號就能夠殺敵,還要我手中的寶刀何用?” 他舉起手中那把右賢王親自賜下的寶刀,用力朝前揮去,胯/下的青驄馬四蹄翻飛,載著這名殺神向信州而去。在延渚的身后,全副武裝的北狄騎兵也舉著自己的武器,一擁而上。 滾滾的人流中,唯有方才延渚與之交談的男子和他身邊的隨從一動不動。 這男子面容清俊,若不是穿著一身北狄人的打扮,直叫人當做是南朝來的儒生。如果此時讓北軍的將士看到此人,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們萬萬想不到,白道城之圍后,朝廷追捕了數年都毫無結果的劉正坤,竟然混在了北狄人攻打信州城的隊伍中。 比起數年前來,劉正坤幾乎沒有什么改變,臉上的神色依舊淡然,北方的朔風似乎只給他添了幾根白發。他冷眼看了一會兒沖鋒陷陣的延渚,又將目光移向了信州城頭,他目力極佳,隔著如此遠的距離,也能從守城的燕軍人群中分辨出安毅的身影。他原本是沈明帳下的第一紅人,與安毅這等不服沈明指揮的將領素來涇渭分明,互不來往,但此刻看到安毅,他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同命相憐的感覺。 在上位者眼中,他與安毅又有何區別呢?都不過是棋子罷了,大概他算得上一枚將將用得順手的棋子,而安毅則是別有異心的廢棄棋子。 如果有一天沈明覺得他失去了價值,恐怕他連安毅的下場都不如,畢竟沒有人會追隨著一個背負著謀逆罪名的人。而安毅還能夠享受浴血守城的嘉譽。 “劉將軍,”身后的隨從打斷了劉正坤的遐想,他的年紀比劉正坤小了許多,臉上還有一點點少年的稚氣,他有些不安地問道,“劉將軍,北狄人攻進城后,真的會保全我軍眷屬嗎?” 劉正坤看了一眼這個天真的年輕人,心里莫名有些好笑,狡猾狡詐的段林怎么會生出段平這樣的兒子?北狄人若是攻進信州,莫說燕軍將士的家眷了,連普通的百姓恐怕也會遭到屠戮。不過他知道段平被派在自己身邊,其實是替沈明監視自己,這樣的話便不能直接說出口。 自從沈明將他派往北狄人的地盤,他每年只能趁著秋天燕國和北狄人互市的時候,偷偷潛入九邊,與沈明見一面。這樣的頻率顯然無法讓沈明完全信任自己。如今在北盧的北軍軍府中,最當紅的人可是段林。此次引北狄人入境,段林出力甚多,不讓他來分一杯羹,他豈能安心? 因此段林便在沈明面前為兒子段平爭得了這一職位,同時也是向沈明表示,自己的兒子段平雖然曾經與安家的獨女有婚約關系,如今早已作罷。 安毅當年答應婚事是看在段林兄長段青的面子上,但這么多年來,安毅對趨炎附勢的段林越來越不滿,只是礙于故人有約,不能背信棄義,才勉強維持著婚約。 殊不知段林對這樁婚事的不滿更遠甚安毅。如果與安毅這個屢屢和沈明作對的人結親,豈非葬送了他數年來在沈明身邊伏低做小得來的前程? 所以安毅上書太極宮直言九邊旱情之時,段林就為沈明謀劃了一個絕妙的計策。先是趁著帝京來的夏侯邡巡視旱情之機,栽贓安毅蔑視上官,救災不力的罪名,再引北狄人入境,清除九邊之內不服沈明之命的諸城守將,最后在北狄人退兵之時,打幾個“假仗”,既擺脫了應敵不力的罪名,又能騙得帝京的封賞。 如此一舉數得的妙策,自然獲得了沈明的首肯。沈明甚至親自圈定了信州,作為引北狄人入境的首戰之地。 只是段林這個算盡了九邊局勢的計策,卻獨獨漏了自己的獨子。段平這小子實在與乃父不同,不僅心腸綿軟,而且一直十分愛慕安毅的獨女。他倒并非愚笨之人,曉得段林與安毅的關系緊張,因此將自己的那份愛慕之情深埋心底,連段林都不知曉,否則也不會派他來此觀戰。 然而此刻大戰在即,眼看信州一破就會陷入生靈涂炭的絕境,段平的心中怎能不著急? 劉正坤絕非常人,短短數息之間便想明白了此中的關竅。方才那點同情安毅的心思早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黃雀在后的輕蔑之意。段林,你屢次算我入榖,此次我卻要你知曉,到底誰才會是最后的贏家。 “你可知晏和七年,北狄人入侵曾做過什么嗎?”劉正坤并未正面回答段平的問題,反而問道。